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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剑 雁门黄沙 ...

  •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是范公的词啊。猫儿,你可曾会过他?”白玉堂执鞭在手,侧头问道。
      “他常年在外,不是遭贬就是戍边,我也只见过一次。”展昭纵马奔了一会儿,绕上一片原野,“今日你我皆可与这位英雄相见了。”
      白玉堂与他并辔停驻,只见茫茫荒原,萧瑟悲凉,在蹄下宽阔地伸展着。远处有一座边城,两翼土垒绵延,赫然立于原上。“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虽未曾与他相见,但白玉堂看他诗词中浩然正气,已认定他也是位大侠!”提鞭一指:“猫儿,我们赛马!”喝啊一声,白衣迎着北风,骏马昂首奋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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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仲淹看到两个青年的时候,有一霎的目眩。他定了定神,仔细观详展昭的面容,才终于确认他身份。
      “展护卫,今日之事……”
      “范公,此次可否以江湖规矩相称?在下不叫您范大人,您也别叫我展护卫,如何?”
      范仲淹一怔,看看他,又看看白玉堂,释然一笑:“有何不可?二位大侠,坐了说话。请!”
      白玉堂面露欣喜之色:“方才还跟这猫儿说,我认定范公也是位大侠,果不其然!”又道:“猫儿所言之事,您以为如何?”
      范仲淹略一沉吟,道:“南侠确有把握?”
      展昭道:“只要范公同意招降叛军,玉堂自有办法让他们入彀。”
      范仲淹思索片刻,瞥见巨阙铮铮,画影灼灼,忽道:“二位宝剑,可否借老夫一观?”
      两人都是一愣,不过也同时解下剑来,置于案前。范仲淹只略将两柄宝剑抽出一些,便觉寒气扑面,让人热血沸腾。赞道:“果然是我中原精铁!本朝崇文抑武,边塞之事才愈见困难。呵,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如果侠义道上的人都能像二位这样,国家有望!”将剑入鞘,双手托起,分别还了他们,道:“老夫心意已决,此次便行这江湖之事,一切责任由我担当。”
      昭白二人齐道:“真英雄也!”

      漫空萦絮,大雪满山。
      一队人马缓缓行在雪中,隐着砖红色的旗号。雪很紧,夹在北风中,隐隐似胡笳低鸣之音。那么多人走过,居然印迹尽没。
      “……吉头儿,这这这这么冷的天儿,这不是活活活受罪嘛……”一个中年瘦子用枪撑地,迎着北风,瑟缩地向着他身旁一个小军官言道。
      “住口!”那姓吉的小头目,平日里和兄弟们混得最好,大家都不把他当官儿看。“你懂个屁!”他压低声音,向身旁这人道,“军前听令而行,只许做,不许问,知道不?我就跟你直说了吧,王爷和庞太师联手,把咱们交给他的新姑爷,嘿,这个人可能耐了。如果元宵节事成,咱们一个个都是开国元老,祖宗八代都脸上有光!”
      说话间,队伍已经行到了一处山峡。这里处于渭州西北,正是莽原夹道,渐行渐狭。身旁士兵挤着姓吉的问是去哪里,姓吉的只将肘一抬:“老子不知道!谁再说话,我把他撂雪坑里去!”
      后军马上一名将领见前军踟蹰不行,叫道:“前面怎么了?怎么不走?”
      “将军,想是雪太大封了路……”
      这将领正喃喃骂着,忽听头顶一声号角响,面前骤然一暗——两侧原上黑压压地,已经站满了人,挽弓搭箭,将他们困住。他心中陡惊,正想撤出,只听得右首巨石上一声马嘶,有人长笑道:“胡将军,恭喜你啦。”
      “……白公子你这是何意?我们听你号令沿此道西进,与夏军合击萧关,并无差错,你……”白玉堂不等他说完,用剑一指:“胡铁山!襄阳王给了你多少银钱,好好的副都部署不做,要与奸党同流合污……”这胡铁山竟不含糊,一听白玉堂如是说,不再答话,取了箭疾射向他。
      白玉堂飞起身来,衣衫在风雪中展开,如一只白雕凌空而下,画影直指胡铁山。他那一箭已经射出,势头刚猛,却不知宝剑去势更猛,咔地一声,将箭纵劈两片,顺势直趋,剑尖噗地一下刺入他咽喉。
      众兵士面面相觑,正惊愕间,白玉堂已重新立到高处。然而那姓胡的尸身却似融蜡一般,连人带马软软地化了,摊在地上,成了一汪黑水。身旁有两个躲避不及的,触到那黑水,立即皮消肉散,化为白骨,跌了进去。这下子更是让众人毛骨悚然。
      白玉堂低声骂道:“混账,原来也是个吃了软骨散的。”既而剑指谷中,朗声道:“白某今天告诉你们,我不是那襄阳奸王的走狗,我也不是庞老贼的女婿!若还有人顽抗,看看那滩黑水!”
      众兵士不知那黑水是软骨散的功效,还道白玉堂是惩恶扬善的天神下凡,尽皆惊惧,一齐跪倒:“神君饶命!神君饶命!”响彻山谷,倒把身旁积雪震落了不少。
      白玉堂把画影在雪中净了,还剑入鞘,道:“范公在此,问问他是否饶恕你们!”
      众兵士仰头,见白玉堂身后走出一位灰袍老人,幞头巾角在雪幕中舞动,声音苍然如风:“尔等本是好百姓,哪有什么罪过,不过被奸人利用,枉为驱使罢了。各位生长于秦凤之地,难道不知夏贼犯边,害了多少宋人性命?今岁渭州新败,边塞正是用人之时,如果你们弃暗投明,同保大宋江山,愿意跟老夫戍边的,便右袒而立!”
      众兵士纷纷右袒,呼道:“愿意跟随范大人!愿意跟随范大人!”

      雁门关外一侧山腰上,蓝衣人迎着朝阳,静静地面南眺望。
      晨晖中,云烟淡淡,蹄声隐隐,踏雪凌霜而来。山上那人遥遥望见,喜道:“是他!”一句出口,已经纵身飘起,孤鹰一般,滑翔着俯冲下去,足尖点了几次土石,瞬间已到山下,轻灵一转,衣襟随风展开,在骏马奔驰中忽地跃到马上白衣人身后,拦腰抱住。只这一瞬,蓝衫白缎仿佛交融在了一起,朝阳下竟亮丽耀眼,却又似环上了光晕,险峻山岭间蹄声回响犹如磬声,鼓点般的节奏传入众人耳中,竟无比和谐明快。
      此时山上也已陆陆续续下来好些人。二人迎上他们,展昭道:“玉堂,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丐帮新任帮主汪剑通。我到丐帮总舵,把事情跟他一说,他便毫不迟疑,带了众兄弟助我们来啦。”
      白玉堂看此人与他们年龄相仿,却生得粗壮豪爽,充满北方汉子的豁达气概,暗自喝彩。叙礼毕,汪剑通道:“白五侠不要客气。莫说展大人曾对丐帮有恩,就是萍水相逢,这件事我们也是义不容辞。”说完这句,走近二人,压低声音道,“五侠消息果然不假,那人已到云州……”
      白玉堂剑眉一展,笑道:“白某消息自然靠得住。他到了云州,他要见的那位贵客,必是也在云州城了。”说罢对展昭挤了个眼儿。
      展昭笑笑,随即敛眉沉吟道:“圣上信任范公,他既答应帮咱们疏通,断不致有失。历来谋逆之事,君主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调兵只是时间问题,如今天下三分,辽人也不敢轻动,只需拖延时日即可。”汪剑通点头道:“展大人所言在理。我已通知应天府分舵长老,看住徐州叛军,给他们捣点乱。咱们只要拖住辽人,襄阳必定势孤了。”
      白玉堂笑道:“多谢汪帮主。丐帮兄弟能来,这只猫已经高兴得不行了。若是你能改口叫他一声南侠,他就更加心花怒放喽。”言毕看看展昭,桃花眼含笑。展昭一笑相还,对汪剑通道:“玉堂甚是顽皮,汪帮主勿怪。”
      汪剑通刚才亲见展昭施展“燕飞”功夫跃上白玉堂马背,早已暗自称赞,那华丽的双人骑术更让他心羡不已。虽然自己轻功不弱于他,然而要像这般行云流水地优美,自忖难以做到。这会子看到二人神情,才恍然大悟,原来猫鼠情谊竟深厚至此,难怪配合默契。愣了一下,道:“先前听闻白五侠做了庞佶的女婿,兄弟们感慨万千,现在知道那是假的,大家可都替你高兴呢!”众人同笑。
      展昭道:“玉堂,你看这是谁。”用手一指,人群中闪出两人,兴奋地叫道:“白大哥!”
      “剑秋,河狸!你们怎么来了?”
      “我惦记丐帮的大哥哥们,听说帮中执掌已定,内乱平息,便带了剑秋一起回河东总舵看看,不想竟遇到展大哥,就跟来了!”平剑秋却白了河狸一眼:“什么叫‘带’啊,你比我还小的。我这是怕你出事,保你这趟镖好不好……”河狸把嘴一歪,“嘿,谁保护谁来着?你又不服啊,是不是又想打?……”
      汪剑通碍着他们不是帮中之人,自己又着实喜欢这两个小兄弟,并不见怪。昭白二人却早已互递眼色,各自偷笑。
      大家叙叙旧,乐和了一阵。汪剑通道:“南侠准备如何拖住辽人?”展昭答道:“递消息。兵者诡道,他若知我们有所准备,必会忌惮起来。雁门指挥使那里已有范公亲笔书信,便是我们有个闪失,他也会死守关隘,届时贵帮鼎力相助,凭借山川之险,契丹人决讨不得便宜。”
      汪剑通摆手道:“此言差矣!那辽主也不是易与之辈,若是知道消息反而提前动手,又当如何?不如我率帮众,先去闹他一闹,好过在这里傻等!”转身对众兄弟道:“各位是愿意跟二位大侠一同赴险,还是愿意在这里等消息?”帮众齐声应道:“同去!同去!”
      展昭略略将眉一锁。汪剑通所虑,确是要害。自己未回开封,便擅作主张,只盼能全玉堂报国之心,又保他不受牵连。然而军国大事,又怎是他二人能担当得起的?只是此时箭在弦上,犹似当日淮阳高台上剑斩朱雀,既然出手,便只有硬拼到底了。由范公密奏乱党一事,比玉堂随自己上京自是强些,且天水隐患已除,并未误国。然而辽国这边究竟要怎么个拖法,心中究竟没底。递消息纵然不够稳妥,若由着丐帮兄弟闹云州,岂不是落下衅由己开的口实……
      正犹豫间,白玉堂嘻嘻一笑,道:“汪帮主说得有理。不过猫儿做事向来认死理儿,闹辽营这种事就别做了罢。在下倒有个想法,只是无赖了些。”
      “哦?”二人同时出声,所不同的是一个仅是好奇,一个却喜上眉梢,似乎已猜到几分。

      正月十三,一位贵宾走进大辽云州营地,顿时群情激昂,三军齐呼:“万岁!万岁!”
      耶律宗真确认一切周详,放了心。视察一遭之后,回到塔楼厅堂。入夜,窗外冷月高悬,黑云半掩,一点过节的气氛都没有。他不禁悄然叹了口气。
      这些天心中总觉不安。作为一国之主本不该如此,耶律家族历来骁勇彪悍,才堪成为人中之龙,率领契丹族人打下这江山。然而日子久了,似乎也磨去了些什么……攻守相易,莫非先祖的豪情壮志真被朕丢下了么?为什么明明战机在即,却越发迟疑起来?
      他坐在案前,默默揉了揉眉心。萧英和刘六符意见不合,一个主张把大军集结的消息散布出去,在南人的忌惮中讨得便宜;另一个却主张联合一切反宋力量,封锁消息,以便打个措手不及。兵者,凶器也……呵呵,自己这堂堂大辽国主,什么时候竟也害怕用兵了?莫非承平日久,朕也像南朝那个皇帝一样,仁慈得有些优柔了么?……这样想着,耶律宗真一手支额,对身边一将领道:“去看看那个老头子,问他还固执己见吗?”
      那日,一个干瘦的老者身着书生服,在他面前跪下行礼。从怀中掏出一卷图纸,言道:“陛下,小的奉主人之命,前来敬献陛下。襄阳、徐州、天水三地兵众俱已到位,我主令我前来划定辽军南进之线,为今后宋辽新界。”那脸上苍老的皱纹,掩不去眼中的狡黠,反增添了几多诡诈之色,令人可憎。“辽、夏、襄阳三处同时发兵,要面面俱到,实是困难。我主知道陛下心系瓦桥关南辽国故土,特意以此地相让,我主苦心,陛下……”
      “哼!”耶律宗真想到这里,不禁握紧拳头,击在扶手之上。如果只是这些土地,不必与你襄阳王爷联手,萧卿已经从你们皇帝那里给朕要来了!这些宋人皆是奸猾之徒,赵祯所修长堤水塘已是不善,要破雁门天险又岂在朝夕之间,何况党项人还觊觎一侧,动向不明,当朕真是傻子,会被你们利用吗!
      忽听有人疾奔而至,跪地对辽主道:“陛下,宋国有了动作!”
      “哦?!”耶律宗真猛地站了起来。莫非萧刘二人没有达成一致,果然走漏了消息?那可更加不能轻举妄动了。忙问:“你们探到什么了?”
      “不是……陛下,一队宋人,不知哪里人马,已经……已经快到云州城了。”
      耶律宗真大惊失色:“有多少人?”
      “夜幕中看不太真,好像有……百……百余人……”
      “混账!”辽主怒容满面。这些守城的也真没用,这么点儿人,连只蚂蚁都算不得,就如此慌张,真是丢脸。
      这人倒还机灵,忙补充道:“陛下!虽只百余人,但他们队形古怪,行进的速度也极是惊人,看上去是步军,却……有如骑兵……”
      这下子耶律宗真也是一奇:“有这等事?”随即吩咐下来,要亲上城头察看。
      众将官簇拥着皇帝登上城楼,顿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这么一来,反使城下原野更显黑暗,一时难以辨得敌情。远远望去,只见朦朦胧胧似有沙尘漫漫,一群人渐渐奔近,人与人之间相隔甚远,却突突突地扬起不少尘土,第一眼看去确是骇人。约摸到了弓箭射程,便一齐停住不动,忽然啪啪几声巨响,竟是这群“乌合之众”手上什么兵刃同时斜拍地面,借火光遥望,似乎暗藏玄机,倒像结了个小规模的阵形。
      守城将领知道放箭无用,请旨于耶律宗真,皇帝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身旁倒有一位将领身衣黑裘,侧身上前,低声道:“陛下,看样子像是丐帮打狗大阵。”
      耶律宗真“哦”了一声。南朝武林之事,常有人跟他提起,其实早已抱了几分好奇。只是丐帮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前来滋事,决计不是请自己看他们演练阵法的。然而对方只引而不发,也不知是个什么计较。于是传旨道:“静观其变。”
      半个时辰过去了,城上城下一直这样僵持着,仿佛时间凝住了一般。正当耶律宗真思忖派人出城打阵,合围丐帮之时,西边垛子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刺客!保卫陛下!”城上众人皆是一惊。
      原来昭白二人并汪剑通扮作辽国士兵,藏身塔楼之中。城上众人都被丐帮帮众吸引,一时未能发现三人。直至他们找到季高,押他出来,方才暴露。展昭见对方人多,不可久留,便示意二人弃了季高。那“保卫陛下”的声音一出,他已猜到耶律宗真方位。城上兵将刀枪剑戟纷纷往三人身上招呼。他们也不避,阙影神兵一扫,啪啪啪已撂下一大半兵刃,剩下的也被汪剑通用打狗棒法巧妙盘开。眼见前方一华服贵族被围得铁桶一般,知道是辽主无疑,手上不停,渐渐靠近。
      展昭朗声道:“大宋臣子,特来取澶渊盟书,请辽主收回南下成命。”
      这句话运着内力,城上城下所有人听来都清晰明亮,耶律宗真不禁一惊,那黑裘将领却颇为镇定,代答道:“我主何曾有过南下之命?”
      展昭道:“若非辽主意欲图南,怎会派遣萧刘二位特使入宋求地?云州大军集结,逼近雁门,又是为何?”旁一人道:“大胆!大辽国对宋收回故地,何来‘求’字?尔等宋人年年送来金银布帛,正当得一个‘献’字!”
      白玉堂听了这句,不等展昭答话,画影向旁一扫,拨起几柄断抢,掠向核心。众人尽觉眼花缭乱,只顾击打断枪,却不知他这招只是为展昭开路,身后猫儿早已腾空而起,施展燕飞功夫,点在人头之上,倏忽间已立在护卫外围,把剑倒转过来,对辽主施礼道:“参见大辽皇帝陛下。”
      耶律宗真毕竟天子风度,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柱而不惊。何况身边亦有高手,并不着慌。看他认出自己身份,略微向前站了站,哼了一声,道:“宋人轻视澶渊之盟,失了盟书不说,对西夏作战也未曾通告大辽,还在辽宋边境上修筑长堤,这是你们不义在先。即便朕有索要失地之举,也是理所当然。你们布衣白丁不自量力来此挑衅,当真藐视我大辽国!”
      此时汪剑通也已近前,便挺身道:“我等并非都是布衣白丁。这位展大人是御封四品带刀护卫,守护盟书是他份内之事。”
      辽国将官纷纷嗤之以鼻:“小小四品官员,还不配同大辽圣主说话!”“我道是谁,原来是那宋国皇帝家养的猫儿……”白玉堂听了这句,火冒三丈,就要发作,展昭忙给他递眼色。
      原来是他?耶律宗真不禁打量着这年轻人。早听过“御猫”之事,宋国虽然兵革不利,民间却颇多异人,听闻赵祯将南侠养作猫儿,早觉好笑,心想南朝武人也不过如此,恐怕那御猫更是个趋炎附势之徒。不想面前此人却一派正气,令人生敬,一双星目更是清澈见底,不可逼视,饶是他这个遍察人心的一国之主,在眼神交战中,也占不得上风。
      展昭道:“在下虽是官员,亦属武林中人。辽国尚武,我曾听闻陛下也是喜好以武会友。如果契丹人血性尚在,不妨与我们赌一赌。倘若我们赢了,请辽主交还盟书,撤了大军,恢复议和;倘若辽主赢了,展昭任凭贵国处置。”
      耶律宗真一直看着他,此时已含着三分欣赏的意味。在自己心中,用兵与不用兵的挣扎,其实都归结到知彼与不知彼上。宋国富庶强盛,赵祯也算是明君,只凭那襄阳王爷派来的猥琐老头子交待的一点儿不够塞牙缝的东西,就要跟盟国翻脸,也并非明智之举,何况大军一出,并无胜算,还有黄雀在后之虑。现在被对方用话挤兑住,忽觉连日来心中阴霾竟被这敌国男子的一番话语扫荡一空。作为尚有血性的契丹人,岂能畏惧一赌?便道:“如何赌法?”
      “只要盟书在云州城,三日之内,我们必盗得盟书出城。如果不能,展昭甘受千刀万剐,悬头于云州城上。”这句说完,又有人低声道:“夸他的海口吧。”“要他的猫命有什么用?现在就可以把他们全杀了,再乱箭射死城下的……”
      耶律宗真暗想,等你三日?那可是连出兵的日子都误了。于是冷笑一声:“盟书不在云州。你们也不必赌了。朕念你们忠心为国,其情可嘉,放你们回去,让你们皇帝好好考虑朕的条件。”
      稍远处那白衣客忽然将身一侧,朗声道:“陛下不欲赌,我等却不可不赌!我三人与陛下不过十步之遥,即便今日乱刃分尸,也可玉石俱焚,陛下可相信?”说着,将剑一竖,画影在火把下映出寒光,不少人觉得晃眼,抬起手遮了遮。白玉堂又道:“盟书不在,我们赌人命。”他伸手向斜后方一指:“季高是我大宋叛逆,如果三日之内我们杀得此人,算我们赢;杀不得,不用陛下动手,我与展昭刎颈于雁门关外,死不得回国。”
      耶律宗真看他傲骨中透出贵族气质,比起展昭的不卑不亢,另是一番风采,原来南朝竟是人才辈出。听了这番话,心生敬佩,哈哈笑道:“好!朕便与你们赌。也不必作三日之约了,明日即决胜负。传令,在云州与雁门之间搭设高台,结阵护卫季特使。只许你二人来闯阵,如果有帮忙的,就算你们输了。”
      季高远远听见,软在地下,心想:我这把老骨头,到底要步涂善的后尘啦。

      第二天清晨,旷野上鼓角大作,旌旗映日,烟尘滚滚。昭白二人各骑一匹骏马,立在坡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辽军大阵。
      “玉堂,董指挥史所言阵理,你觉得如何?”
      “故弄玄虚。我看哪,还是咱试破打狗阵的实战来得有用些。”
      “你又来了。想当初辽人摆下天门阵,折损了我们多少兵将,要不是穆女将懂得破阵之法,也决计拿它不下。”
      “那又怎么样?穆桂英会的咱不会,咱会的,她穆将军也未必会呀。反正白玉堂海口夸下了,与他们拚到底就是。”
      展昭侧头微笑,又再次望向前方:“雁门黄沙,黄沙雁门。光这名儿,就知他们想咱们的雁门关想到骨里了。这改头换面的天门阵首次亮相,只要能活着出来,便是大功一件。”
      白玉堂眯缝着眼瞅瞅展昭,乐道:“我一直在等你遗言,哪想你今天竟不说了。好猫儿,有长进啊!”言罢,笑意不改,纵马向前。
      双骑齐出,一趋东北,一趋西北,同时冲入阵中。辽军大纛一动,门旗开合,放二人进阵,同时启动十二鼓角令,吹鼓不同号声,开阵兵散处节节高亢,聚阵合围处反转低吟,意在扰乱闯阵者心神。好在昭白二人预先受雁门董指挥使指点,已粗知辽国阵法概要,并不受号声影响,靠日光辨着方向,避开“死”、“灭”二门,直入战阵核心。
      阵中闪出两员大将,紫袍银甲,分别来战展昭白玉堂。辽国天门阵属道家四十九阵之一,含着易理,虽然改进为雁门黄沙阵,核心内容不会差。因而董指挥使特意交待,让白玉堂从西南攻入,取西侧白虎位,展昭从东南攻入,取东侧青龙位。此时他二人已奔突接近中央,相距仅十丈远,彼此能听见对方打斗的呼喝声了,心中略安。
      昭白二人都是首次在战阵中与人打斗,看着敌人重兵重甲呼呼带风,在马上却极为灵活顺手,暗自佩服,心想:要练得像他们一样冲杀进退都要全副武装,自己恐怕做不到。十余个回合之后,展昭已按耐不住,纵身跃起,嗤嗤嗤几剑,自由挥洒而下,刺上敌人臂膀和坐骑;白玉堂更是厌恶这种笨斗,瞅准对方脚踝处没有护持,先避开钢鞭劲头,再一剑刺过去,用掌力顺势一挑,将那人掀下马去,自己干脆坐到他那青鬃马上,继续往前厮杀。
      不多时,二人已经会面,却又是一惊。原来刚才只顾得往中心冲,依稀觉得阵中高台就在附近,现在到了阵心,才发现高台竟然不见了,莫非那两个紫袍将领杀出之时,阵法又变了么?展昭向旁一掠,忽道:“玉堂你看!”
      但见黄沙骤起,遮天蔽日,阵中兵马簇簇集结,循环不定,隐隐显现八方宿耀之象。再往远处看,枪戟林立,犹如密林,哪里有什么高台?白玉堂青筋暴起,大声喝道:“辽主欺人太甚!季高何在!季高何在!”
      又有一名紫袍将领现身出来,高声答话:“宋贼休要猖狂!陛下既然与你赌斗,必不相欺,季先生当然就在阵中。你们夺了青龙白虎之位,于这黄沙阵不过九牛一毛,嘿嘿,死期将至,悔之晚矣!”刚说完,面前青旗一动,阵形又是一变,连紫袍衣角也看不见了。
      展昭运功提气,平地纵起两丈有余,点在兵甲丛中,三起三落,削下几柄大旗,搅得黄沙阵形微乱。白玉堂见此法凑效,刚要相助,却听展昭在高处叫道:“玉堂,灭门!”
      白玉堂一怔,随即会意,纵马向“灭”门冲杀过去。展昭则夺了一匹马,冲向“死”门。
      汪剑通领着帮众站在高处观战,忽见他二人同时杀向绝地,心下一凉。河狸与平剑秋昨夜一直陪着两位哥哥听董指挥使拆解天门阵法,知道一旦开了“死”、“灭”二门,任你本领再大都要葬身阵中,不禁焦急万分。河狸道:“帮主,我即刻回雁门请董大人调兵接应!”说罢转身要走,却被平剑秋拉住:“人家说好了帮忙就算输,即便他们冲出阵来,没取到季老贼人头,他们也得自刎!”
      河狸眼中含泪,颓然坐到地上,双唇颤抖:“白大哥你也真是的,没来由地夸这海口,还说死不得回国……若是真有什么不测,我们想看你们的坟,都得出关……”平剑秋忙捂上他嘴:“呸!你平日也算个机灵的,怎么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这哪里怨得白大哥了?他还不是为了展大哥!”河狸推开他手,抹了把泪,反驳道:“那也不要两个人都死啊。展大哥是我恩人,白大哥是你恩人,他们哪怕回来一个,都是好的……”
      平剑秋听到这句,竖起眉毛,“啪”地给了河狸一个耳光:“去你个臭水鬼!他二人当然同生共死,就好比你要是死了,我也决不独活!”
      河狸被这一巴掌拍得半边脸发烧,心里却是一颤,抓住他手:“剑秋……”
      平剑秋微微低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去替他们死。”
      河狸胸中温暖,不再伤悲,道:“倘若二位哥哥遭遇不幸,咱们定要苦练武艺,替他们雪恨。如果报不得仇,咱俩同死。”说罢,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望向阵中,忽然喜道:“剑秋,你来看呐!”
      平剑秋起身观望,只见阵中忽乱,黄沙消散,高台重新出现在正北方。原来天门阵为穆桂英所破,被宋将知道了“死”、“灭”门的厉害,威力大减,所以雁门黄沙阵便加上了十余种变化,阵中增设石笼沙袋车队,并将各门性质调换,原来的“死”、“灭”二门恰恰成为“生”、“明”二门,正是此阵阵结。先前展昭在高处,看到十方旗门都转动往复不已,唯独“死”、“灭”两处按兵不动,甚是蹊跷,便想走险招,哪知误打误撞,真的把阵形给挑乱了。
      两个少年欣喜不已:“大哥哥就是厉害!”“高台,高台!季老贼跑不掉啦!”
      此时昭白二人也已看到季高所在的高台,不再左冲右突,同时跃起,锵锵锵一路拨打兵刃羽箭,直取季高。
      季高看了这态势,已知自己必死无疑,慌忙间,从怀中掏出一物,向上一抛,那物猛地炸开,如烟雨般洒落下来。
      白玉堂看见他伸手入怀的动作,便道不好,先大叫一声:“猫儿小心!”剑花闪动着,击打开那点点烟雨。辽国兵士不明就里,脸上沾上脸上烂,手上沾上手上烂,弹指间已是叫娘声一片。
      展昭也知道季高诡计多端,先有防备,除了靴上破了个洞,倒没受伤。顷刻,两人已跃到高台上,白玉堂二话不说,直趋上前,嘎地一下便割了这老贼的脑袋,任他再有万般毒计,都无法施展了。
      耶律宗真也一直在塔楼上观望二人打阵,见到这一幕,忽觉好没意思。什么元宵大战,重分天下,皆是虚幻。且看看赵珏手下是什么人,赵祯手下又是什么人罢!于是叹口气道:“这姓季的竟如此歹毒。传旨,把阵散了!”
      黄沙散尽,昭白二人提了季高人头,走到云州城下。
      这次是耶律宗真先开了口。“展昭,今日赌斗,朕输得心服。襄阳王的人果然靠不住,大辽不会再与其结盟。自今日起,云州军退,恢复与宋议和。”
      展昭在城下施礼:“多谢陛下。陛下金口既开,还请交还澶渊盟书,宋辽仍为兄弟之国。”
      耶律宗真道:“盟书在刘六符手中。朕即刻令人晓谕萧刘二人,交还盟书,一切争执重新付诸使节和谈。”微一沉吟,又道:“朕有一问,你这位朋友品貌双全,堪称当世豪杰,莫非也在南朝任了什么官职?”
      白玉堂哈哈一笑:“陛下说笑了,豪杰就要当官么?白某志不在此。今生所愿,唯与知己相伴,仗剑江湖而已!”说罢,向上一揖,与展昭携手离去。

      别了董指挥使和丐帮帮众,两人返回开封。到了城郊,先去阿敏墓旁,把季高人头供上。白玉堂忽然想起一事,对展昭道:“猫儿,我想开坟看看。”
      展昭知道他想弄清含晴借尸还魂之事,迟疑道:“都一年了。他们想必是调包换尸,咱们认不出来的。”想起白玉堂与含晴竟有夫妻名分,虽然是作假,心中仍是觉得不快,忍了一刻,轻轻问道:“玉堂,你与那含晴……”
      白玉堂看着展昭神情,赧然一笑:“你想知道那事儿,是么?”
      展昭不答,蹲下身来,抽出怀中匕首,默默握住,开始掘土,倒像什么都与己无关似的。白玉堂见他竟露出孩童神态,存心要逗逗他,垂着眉,倚在展昭身侧,视线移开,低声道:“我离开淮阳时,她已怀了我的孩子。”
      铛地一声,匕首掉落地上。展昭忽觉失态,呆望土坑一瞬,忙拾起匕首。白玉堂却还不肯作罢,坐下来,望天叹道:“她长相和阿敏一模一样,洞房花烛夜,你想我怎么可能不动心。”
      展昭仍没言语,接着掘土。白玉堂坐在他身后,观察着他机械般的动作,只觉有趣,轻轻搭上他背脊,笑道:“大醋缸,别生气了,我逗你呢。猫儿……”说着将他肩板过来,陡然吃惊。
      原来猫儿脸色微红,似是薄怒,却又带着一份黯然,已经全然失了君子风采。白玉堂微觉后悔,撇了撇嘴:“不过云雨一番而已,你这臭猫,至于吗?”
      展昭蹙着眉,放下匕首,勉强笑道:“我……是我太自私了。”说罢缓缓看向一旁,嘴角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一下,忐忑半晌,忽地转过脸,握住白玉堂的手,颤声道:“玉堂,我……”内心焦躁,再也念不出一个字,猝然将唇覆了过去。
      白玉堂口中尝到一丝腥味,才知那人刚才竟是急火攻心。原来他对自己是那么在乎么?心口隐隐抽痛,忙轻声宽慰:“刚才真是逗你的。我和她没有,半点都没有。那妇人自有骈头,当夜我喝完酒就睡了……阿敏属于过去,我现在心中只——”忽觉太过肉麻,忍不住又揍了猫儿一拳,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展昭听了这句,才恢复神采,不禁觉得自己过于较真,脸倒红了。白玉堂看他这样子,只是笑。展昭一时无话,也只有笑。四手紧握,都觉平生从未如此幸福过。良久,二人才重新拿起匕首掘土。
      撬开棺材那一刻,两人都是一呆。
      棺中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颗泛着幽光的紫色明珠。
      他们取了紫珠,重新埋好棺木,向京城而来。还没进城,就见张龙赵虎沿大路疾行,正好迎上。展昭问起,原来是包老夫人在庐州出了事,他们要去合肥县调查这个案子。
      “展大哥,你这些天都上哪里去了,自从卢方大哥他们押回大风堂武士,就再也没有你消息,连过年都没回来。包大人这会儿还正发愁,说要是你在,凭你四品官员的身分,去庐州协理此案,查出真相,老夫人定不吃亏。今儿可让我们碰上你了,大哥赶紧去合肥县吧。”
      白玉堂道:“猫儿,我跟你一起。”
      “不。这事并无危险,我自去不妨。玉堂,你已经多日没回陷空岛了,该去看看娘和几位哥哥。”
      白玉堂一想也对。自从淮阳把娘气走,她已说过不认自己这个儿子,如果再不回去赔罪,恐怕真把娘气出病来。想起几位哥哥,也是挂念,便不再坚持,别了展昭和张赵二人,向陷空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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