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将军当侍卫》短相思

6、第 6 章

　　寅时，正是一夜中最冷最黑暗的时候。
　　不断有人来向钟旸汇报，死亡人数、伤员人数、刑讯进展。不断地有家属听说兵营出事前来寻人，隔壁营房内时不时传来悲恸的哭声。钟旸的手指贴在刀鞘上，与他留在城外、埋在沙中的铠甲一样冰冷。
　　陆鸣秋把头盔抱在怀里，走进营地来，跟他汇报了北边烽燧的惨状，说那边空无一人，只剩下满地尸体。
　　钟旸说：“这城里、或者这附近，还有第三伙人黄雀在后，至今也不露面，难辨是敌是友，我们先以应敌待之。继续搜。一寸都不要遗漏。”沉默了一下，他又问陆鸣秋，“之前在城外，你们可有其他发现，可有遇到其他什么人？可有看到徐公子？”
　　陆鸣秋早就收拾了嘻嘻哈哈地表情，敛容道：“没有。等到白天，可以仔细检查下城四周的蹄印。”
　　钱伯身上带了伤，已经包扎过去休息了。几个叔伯过来，也汇报了刑讯的进展。“有三个人招了，之前死在李千总院子里的兀秃男人是北边穹奇部的人伪装的。文书都是假的，一队二三十人，昨日借着迎亲的名义进了城。李千总不知道为啥没能辨出真伪。他们原打算把李千总一家杀了再取而代之，借机将公主的车架劫持到穹奇去。”
　　虽然有点过分地敢想敢干，但这确实也像穹奇能干出来的事儿。
　　此役问边兵营折损大半，千总也被人杀了，损失惨重，已经不再适合作为和亲车队暂驻的地点。
　　钟旸又指挥人分两头去勒边与千障通讯，城中人手不足，只能等千障援军到了才能将北边一线的烽燧一个个检查打通。
　　天亮了。
　　半路折回千障报信的第二队准时完成任务，半夜出发的千障援军三百人在天光时分到了。
　　阵亡名单也整理了出来。钟旸目光划过一些名字，没有多做停留，他平静地说：“嗯，知道了。”然后继续与新到的千障千总陈丁交接完毕。陈丁说：“辛苦了，兄弟们先去休息一个时辰。其他兄弟们在后面营房吧。乘辉在问边有家是吗？你回家也行。”
　　钟旸也不客气，抬脚就走了。
　　太阳出来了，暗夜开始挣扎着褪色。清晨的阳光冰冷薄情，凉丝丝干巴巴的，徒劳地安抚着这个窝囊的边城。四周喧嚣又寂静。
　　仵作忙碌了大半夜，已经将大部分尸首简单殓了起来，集中到了兵营外的义庄，没来得及收的也就地用草席盖了脸。钟旸走向自己家的小院子，一路有意无意地留心，没看到李蒙雨。
　　他迫使自己此时只想着她，以便忘了刚刚名单上看到的那些名字。在军中，同袍之间的哀恸往往是隐秘的，克制的，甚至羞耻的。唯有这个美丽姑娘，此时可寄悲心与明月，让钟旸安放一瞬间的脆弱。
　　到得院外，只见打斗痕迹甚重，一片狼藉。院墙内有棵沙枣树，树杈折断了耷拉到院墙外。大门半开半挂，摇摇欲坠。从门外，钟旸已经能看到东屋檐下的一具草席和衣物掩盖的尸体，玫红的裙角露在席外。他一时有点情怯。
　　钟旸静立了片刻，最终走了进去。
　　他在她的尸体旁蹲下来，想是仵作也怜香惜玉，一件质地很精致的象牙色大氅盖着她的全身，下面才是仵作盖的草席。李蒙雨右手的指尖露在外面，一根手指折断了，另一根手指指甲劈开了，血肉模糊。
　　他们从未有过肌肤相触，而这是一双差点要与他相执一生的手，这是个到最后关头都在向他求助，最后又独自战斗到死的姑娘。
　　钟旸蹲下来，伸出手，想去碰一碰她的指尖。
　　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了起来：“她是你的妻子吗？”
　　钟旸一惊，起立转身抽刀划了出去。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刀锋贴上了徐斯年的脖子。
　　徐斯年皱了皱眉，偏头看了他的刀一眼。
　　“徐斯年？！”钟旸难掩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城外碰到千障援军，他们都认得我，就带我进来了。”
　　“你怎么会在我家？”
　　“钟将军，你很有名啊，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你家在哪里了。”
　　“胡叫什么呢。”
　　钟旸把刀收了起来问：“昨晚你跑哪儿去了？”
　　“在城外沙子里睡了一夜，冻死我了。”徐斯年裹了裹身上皱皱巴巴的单衣说，“你们在磨蹭什么呢，怎么也没人来接我。”
　　钟旸攥紧了刀鞘，怕自己忍不住抬手抽他一巴掌。
　　“钱伯不是让你在密道口等着吗？”
　　“可那儿不背风，不暖和。”
　　钟旸气的想笑：“那哪里暖和啊？”
　　徐斯年老实地说：“我逛了半宿，哪儿都不暖和。”他眨眨眼睛，又问：“有吃的吗？我好饿。钱伯呢，我想吃面。”
　　伺候祖宗是头等大事，恕己从不欺我。
　　厨房还能用，钟旸走进去给他烧水煮面，徐斯年亦步亦趋的跟了进去。钟旸头也不回地说：“自己找个地方坐。”徐斯年环顾一圈，坐在尚儿以前烧火经常坐的一个小凳子上，凳子太矮了，徐斯年的长腿实在无处安放，他若是腿伸直，整个厨房就快占满了，他只好憋屈地把腿支起来，左手塞在腰侧，右手支在膝盖上，尽量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右手袖子滑下来挂到手肘，衣服下摆摊了一地。
　　钟旸回头扫了他一眼，冷冷地问：“胳膊上的血怎么来的？”
　　徐斯年撩起袖角看了眼，水蓝的袖角和他右臂的皮肤上都蹭了一些暗红血迹，徐斯年说：“我把那个姑娘抱进来的时候蹭上的吧。开始她倒在大门口，太可怜了。”
　　钟旸转过身去点柴烧水，说：“谢谢你。”
　　“那个姑娘是谁？是你妻子吗？”
　　“不是。”
　　“是你心上人？”
　　“也不是。”
　　“妹妹？”
　　“不是。”
　　徐斯年唧唧呱呱的，依然那么不看场合，依然那么烦人。钟旸故意把锅碗瓢盆碰的叮当响，依然挡不住他没有眼力劲儿地问东问西，什么钟旸怎么进的城啊、城里怎样啊、打的精彩不精彩啊、冻死了饿死了能不能快点啊……钟旸却觉得心里悄悄地升起一口热乎气儿，让他慢慢缓过来了，那一定是因为灶膛里摇摇晃晃燃起来的火苗的缘故。
　　水很快烧好了，钟旸给徐斯年塞了个热热的碗，看他把热水浇到手帕上，仔细擦拭着右前臂上的血迹，手帕上很快就濡湿了一团粉色。
　　钟旸突然说：“那个姑娘以前是我未婚妻。”
　　“嗯？以前？”徐斯年头也不抬的问。
　　你看，这个人就是很会抓重点。
　　“后来她爹看不上我了，就给退婚了。”
　　“那你喜欢她吗？”
　　“我不知道。” 钟旸沉默了一下说。
　　“可是她现在死了，你很难过。”徐斯年帮他说出了后半句。
　　“对，有一点。”
　　徐斯年抬起头来挑眉看着他，一副别只承认一半了的表情。但是他脸色也很差，嘴唇苍白，这个表情并没有意象中的那种洒脱。想是在沙地里折腾了一宿，徐斯年发髻也有点松了，鬓边散下来几丝碎发，配上他的眉眼，看起来竟然多了点江湖气。
　　钟旸问：“你是不是吐过了。”
　　“嗯，”徐斯年毫不扭捏地承认了，“但是我没吐到你家院子里。我忍着出去吐的。”
　　钟旸简直要赞许一下他的乖巧了，于是又给他倒了一碗热水捧着，没再多废话，麻利儿的把面煮好了。
　　待俩人吃完面，半个时辰都过去了。
　　钟旸带徐斯年回到自己的卧房，合衣摔在床上说：“我得睡一会，半个时辰以后叫我。”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听到徐斯年说：“那我躺哪儿？”
　　钟旸睡着的一瞬间心想，你爱躺哪儿躺哪儿吧，我不管你了。
　　半个时辰之后，钟旸被徐斯年推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徐斯年就躺在自己身边，正在用胳膊肘执着的杵着他的腰际，嘴上说着：“快醒醒，起来了。”
　　果真是叫人起床的一把好手。其实当时没当真指望他的。
　　钟旸愣了片刻神儿，起身从自己的衣柜里给徐斯年找了件暖和的布袍加在外面。钟旸问：“你没睡会儿吗？”
　　徐斯年一边儒雅地整理衣服一边说：“睡了。”
　　钟旸问：“你竟然没睡死过去？”
　　徐斯年说：“不是你让我半个时辰叫你吗？”
　　对他精确掌控时间的能力，钟旸表示佩服之至。两人简单收拾了下，一起出门去。走到院子中央的时候，钟旸顿了下脚步，向李蒙雨的方向看去，这次认出来李蒙雨身上的大氅是徐斯年的。徐斯年拍拍他的后背轻声说：“我看过了。你不要去看。”
　　钟旸收回目光，两人走出院子去。
　　钟旸目不斜视的走在前面，不一会儿便感觉到身后没人了。他回头，看到徐斯年停在后面二十步，与仵作说着什么，最后拿出一点碎银子放到了仵作手里。
　　这人真神奇啊。钟旸心里想着。
　　他等徐斯年赶上来，徐斯年也不问去哪儿，笑嘻嘻地跟他并肩走着。一面走钟旸一面简单地跟他说了下昨夜的过程，怎么在南城墙发现血迹，怎么从密道进城，怎么趁着烽火惊了满城的时候扫了遗漏的细作，徐斯年开始听地很兴奋，还时不时东问问西问问，听到后来，他的笑容越来越淡，连钟旸都看出来他在强撑着。钟旸停住脚步来问他：“怎么了？”
　　徐斯年放任自己的表情黯了下去，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为什么别人不像你这样乖呢？”
　　两人在长街上对视，各自若有所思，太阳已经大大地升起来了，连他们的发丝都是亮亮的。
　　前脚踏进兵营，钟旸头也不回，用拇指指指徐斯年，对旁边守卫的小兵说：“把他绑了”。
　　徐斯年大惊：“什么！”
　　小兵忠于职守地用麻绳套上了徐斯年的脖子，徐斯年大叫：“就因为我说你乖吗！”
　　钟旸转过身来看着他虚张声势地挣扎，真诚地说：“不是。”
　　他说：“昨天晚上就想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