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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完结 ...


  •   1,
      郁晓秋是在郁晚五岁那年的一个夜里降生在她家里的。那日正逢上海发大水,弄堂被淹了一条街,狂风卷着树枝,肆无忌惮地拍打着各家各户都紧闭起的门窗,雷声轰隆隆的,又沉又闷,像是个底,盛着各种噼里啪啦乱作一团的响动,其中就有郁晚母亲的呼痛声。

      保姆已经趟水去拍诊所大夫的门了,兄长正在床边读书,头顶电灯一晃一晃的,像是也受了惊动,存心要把书上的字照斜似的。郁晚对着剥落了墙皮的墙壁,捧着本连环画,很安静地坐着,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就这么过了两个时辰,隔壁房里母亲的呼痛声忽然停了,紧随其后的是婴儿的啼哭。那声音有些沙,却不哑,音色里透着股亮,活灵活现的,有些像鸟鸣。不一会儿,保姆敲开门,面有疲色地向郁晚和兄长宣布:“是个妹妹。”说完她便合上门退了出去,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两个小孩会作何反应。然而纵使保姆这么轻手轻脚、言简意赅,兄长的心情也不可挽回地坏了起来。他蹙起眉,强忍着嫌恶翻了几页书,但忍耐似乎是没用的,突然地,他“啪”一声把书合上,然后猛地按灭电灯,扭头倒在了床上,带着股怨气似的。

      郁晚也不说话,她收起连环画,走到自己床边,脱掉外衣躺下。闭上眼,不一会儿便迷迷瞪瞪地犯起困来,入梦间隙听见雷声风声和隔壁房间郁晓秋沙沙的哭声,却不觉得吵,只觉得那沙沙的声音和母亲的很像,但不知怎的,这念头却很让她觉得安心,像石头落定,又像水滴石穿,冥冥里知晓前头有什么好事在等着她似的。于是她安安稳稳地潜入梦乡,等着第二天醒来。

      2,
      郁晓秋长到三岁那年,举止语态便已经很像母亲了。她有着和母亲一样的伶牙俐齿,声音虽和母亲一样偏沙偏哑,但说起话来却既不含糊也不沉闷,咬字清楚得甚至有点像落珠串,噼里啪啦显得很清脆。她样貌也像母亲,尤其是那双眼,像从母亲身上照搬过去似的,就连眼角上挑的弧度也仿佛随了母亲。但不晓得为什么,母亲却跟屋里的其他人一样,一点也不喜欢郁晓秋。有时候甚至不只是不喜欢,还带着点厌恶,瞧她不起似的。家里不论是谁犯了错,受罚的往往是郁晓秋。起初只是母亲教训郁晓秋,后来保姆和兄长见样学样,哪怕是当着母亲的面也敢对郁晓秋动手,母亲总是不管这些的,有时甚至还要在旁边帮几句腔,但无论说的是什么,意思总是纵容兄长责怪郁晓秋的意思,但这举动却不像是普通人家里大人拉偏架,反倒像是因为惧怕兄长,所以刻意向兄长示好,话里话外都带着点谄媚的意思。

      好在郁晓秋心大皮实,就算被打也不记仇,只是在家里变得越发规矩,规矩到拘谨笨拙,像个寄人篱下的外人,生怕自己做坏事情惹屋里主人生气。对她而言,这屋里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是主人。母亲是,保姆是,兄长是,姐姐也是。因此她越发收拢脾性,在兄姐面前低眉顺目的,把在外头时候的那股热络劲儿都压瘪下去了,好像这屋里太逼仄压抑,容不下一点热烈似的。

      她和兄姐都不亲,因为两个缘故,一是她和兄姐不是同一个父亲,二是兄姐都是寡淡疏冷的人,跟谁都不亲。不过她只晓得兄姐寡淡疏冷,却不晓得这两人的寡淡疏冷其实并不同。

      她不晓得,兄长冷淡是因为骨子里自带的冷漠,而姐姐冷淡,全然是因为寂寞。

      3,
      郁晚很早就觉出人生的那种阑珊来。或许是随了父亲脾性的缘故,又或许是从小就缺乏父母陪伴的缘故,她总觉得人生是被缩短压窄容不下太多的。有意思的事就那么几件,有意思的人就那么几个,偏偏她运气不好,从来遇不上。她跟兄长也无话可说,尽管旁人总说她和兄长像,但样貌像,脾性像,心地却不像。每次兄长动手打郁晓秋的时候,郁晚总要心颤一下,好像被打的人不是郁晓秋,而是她自己。

      她对郁晓秋起初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觉得这个屋里有郁晓秋也不坏,便不觉得厌恶,最多是视而不见罢了。但随着郁晓秋越长越大,挨打的次数越来越多,不知怎的,她却对郁晓秋生出了点薄薄的感情来。那感情说不清道不明,像是同情怜悯,但又不全像,似乎还夹杂着别的什么,但却没法理清楚,像团芜杂的线头,被年月灌溉,逐渐变成了结在心口解不开的绳结。也像是茧。也柔软也坚硬。

      郁晚晓得,郁晓秋是把她和兄长保姆归于一类的,把母亲独个儿归在另一类的。郁晚看得出郁晓秋亲近母亲,那亲近是带着点崇拜的,因此并不显得腻味,相反还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当中掺着十足的郑重意味,不许旁人亵渎的模样。母亲打她,她也是闷头受着,有时也哭,眼泪却从不过夜,委屈永远只是一时一刻的,酿不成伤。这点和郁晚大大不同,尽管郁晚从小到大从没挨过打,但她心里却空空的,细究了看,才发现那里面满目疮痍,像座废墟。

      郁晚是心空了的人,早对人生没了意趣,但郁晓秋却不同,她那身体里像是藏着无尽生命力一般,处处都透着明媚,像枝头开的栀子花。郁晚瞧着她这个静不下来的妹妹,有时竟会生出一种错觉,好像郁晓秋的一举一动都化作某种实体,在把她空下来的心一点一点往满的填。那种充盈是不曾有的感觉,仿佛生命的天平上忽然被加了砝码,不再是那么轻飘飘,浮萍般无所依傍的了。日子久了,郁晚竟不由得对她这幼妹生出了些许依恋来。然而这依恋总是静谧的、不动声色的、旁人瞧不出来的。外人只说郁家姊妹关系糟糕得很,却没人晓得那看似糟糕的关系下,藏着颗不露痕迹的真心。

      4,
      郁晚得肺炎住院那年,母亲所在的剧团正被革命干部审查,母亲困在剧团回不了家,保姆早被遣回老家,兄长又因为先前与母亲闹龃龉搬了出去,屋里就剩下个停学了的郁晓秋。

      事实证明郁晓秋是很会操持家务的,扫洒庭除,烧饭煮药,她样样拿手。母亲不在,郁晓秋便承担起照顾郁晚的责任,每日熬好粥做好饭然后步行去医院拿给郁晚。那年头处处都在搞审查,医院里到处有人盯着,目光像网。郁晓秋把东西交给郁晚,然后在对面等着郁晚吃完。她们之间从来都没什么话,一是因为郁晚本就话少,二是因为郁晓秋怕她。郁晓秋对郁晚的害怕是跟对兄长的害怕连在一起的,好像这些年兄长给她的打也被她一并记在姐姐头上了。在她心里,姐姐和哥哥同父同母,本就是一体的。这念头其实挑不出错,但郁晚却觉得难过。

      她想说母亲是母亲,父亲是父亲,兄长是兄长,她是她,想说她其实很寂寞,和父母兄长都不亲近,想说不亲近也就罢了,偏偏她又有一颗想跟人亲近的心,孤单得紧。然而总是无话可说。她和兄长一样,都没能继承母亲那份伶牙俐齿,嘴巴笨得紧,但又因为骄傲虚荣,不肯露怯,只好嚼碎了嘴边的话把那些话全咽回肚子里去了。那些破碎的话成不了气候,就成了烟痕似的疤,烙在心里,偶尔作痛着。只是再怎么作痛,郁晚却始终不肯说出来,因为她们这个家是不容许诉苦的,她们这个家的晦暗都只能藏起来,等它发潮发霉,无声无息地过去。

      后来也不知郁晓秋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得了肺炎的人要拿糖拿肉来补,于是送来的东西便多了两样,一是糖,二是猪肉脯。郁晚总是默默地接过,然后默默地把东西分成两份,让一份给郁晓秋。郁晓秋倒是承她这个情,欢欢喜喜地拿去吃掉,眼睛亮亮的,闪烁着光。郁晚总要被郁晓秋眼底的光吓一跳,被吓完又觉得心里软绵绵湿漉漉的,含着无限柔情似的。

      她想起那次母亲要她跟亲生父亲见面的场景,其实她知道母亲并非是真要她跟父亲见面,母亲只是需要借着她的由头和父亲见一面。那个出轨的父亲。那个从头至尾只看了她一眼的父亲。郁晚似乎早明白那场见面的含义,便不动声色地走在路边,离父亲母亲远远的,远远的。但不知为何却还是生出期待,便故意摆出某种做游戏的姿态,沿着树影走成一条直线,肩膀双臂都绷直了,原本就消瘦的身体像收窄了似的,越发显得细弱。然而父亲母亲全然没注意到她,甚至好几次她身体发晃,险些走不稳那直线的时候,父母都没看她一眼。一颗心就此灰下去,只是还顾忌着还有郁晓秋和另外一个陌生女人在场,才把那“游戏”做足了时辰,有始有终的样子,显着矜持和骄傲。

      然而矜持和骄傲在感情面前全是不作数的,郁晚嚼着嘴里的猪肉脯,忽然间,就有些眼眶发酸。

      她想,她是运气好极,也是运气坏极,命运才让郁晓秋做她妹妹。

      5,
      郁晓秋下乡劳动,先是去了上海农村,后来又去了安徽,一去就是几年几年的光阴,日子都是囫囵过的。那些年,青年的命运全不由自己作主,上头说什么便是什么,服不服气都没用。

      郁晓秋走那天,郁晚本想请假去送她,但毕竟是打小就不擅表达感情的人,又觉得请假会把动静闹太大,太惹眼,反倒让旁人多心,于是百转千回地想了半晌,末了把肠子都思量酸了,好容易狠下心请假赶了过去,载着学生的车却早已经走了。

      郁晚立在空荡荡的街角,头一次觉出别离的伤感来。这些年她抽条长了个儿,却不长肉,越发显得瘦。好在她是读书人,是女学生,又正年轻,那份瘦弱反而衬得她脱俗起来。只是脱俗又如何?那日郁晚立在街角,看着日影落在地上,树荫蹁跹,忽然觉着自己也是想入红尘的。世俗纵有可鄙之处,但终究是实在的,有人情味的,活色生香的。她其实顶愿意做郁晓秋那样的人,不想那么多,只想怎么好好活着。但与此同时,她又晓得郁晓秋的委屈,便也心疼,替晓秋委屈着。这几层情绪淤积在心里,互相掺和着,便有些不明不白了。郁晚在原地站了会儿,看着树影,微蹙起眉,似乎要把那不明不白的东西想明白。但那情绪不知是太浅薄还是太深沉,一往细里究,反而经不起推敲了。

      郁晚想,她心疼郁晓秋什么呢?母亲都不心疼。转念又觉得或许正是因为连母亲都不心疼,所以她才心疼。再转念却又把先前那念头推翻了,心想自己没理由心疼郁晓秋。再再转念却又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没理由心疼晓秋——她不是她姐姐么?就算不是一个父亲,也是亲姐妹呀。但潜意识里又觉得这心疼和姐妹间那心疼不大一样,如何不一样却更说不清楚。只好由着自己糊涂。

      那时郁晚已经二十岁了,被分配作接线员,身边不乏向她示好的青年,大都是到了年纪,奔着结婚去的。郁晚对人生兴致缺缺,更别提结婚。在她拒绝掉几个还不错的青年后,某一日里,郁晓秋忽然回来了。

      那天晓秋不知犯了什么错,刚进门就挨了母亲的打。母亲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眼瞧着母亲的怒气快消下去了,这时兄长却回来了。他回来了也不说话,只是对着晓秋就抬脚踢了过去。

      那一下来得突然,旁边郁晚竟没忍住,出声尖叫起来。这尖叫和那一脚同样突然,晓秋竟忘了疼,反倒扭头看了郁晚一眼。

      郁晚的脸色从没那么差过,好像兄长那一脚是踢在了她的肋骨上。晓秋心里一软,忽然没来由地想,姐姐和兄长……其实是不一样的。只不过她粗枝大叶这么多年,竟然这时候才发现。她有些诧异,又有些受宠若惊地再扭头去看郁晚,郁晚却已经把头转过去,只留给她一个疏远的、落落寡合的背影。而那声尖叫,则因为太过激烈和饱满,被郁晚自己从身体里剥离出去了,好像发出那声尖叫的人并不是她。

      晓秋呆呆地望着郁晚的背影,痴立一会儿,终于转身走了。

      那天夜里晓秋收拾好行李,搭乘凌晨的公车走了。也就是在她走的第二天,她姐姐决定跟一个样貌俊朗的大学生结婚了。

      6,
      等郁晓秋再回到上海的时候,郁晚已经结婚怀孕了。郁晚生性疏离,和婆家人关系冷淡,丈夫又在北京读书,一时请不了假回来,娘家这边兄长刚刚出事被抓进提篮桥,母亲又一向跟姐姐不亲,思量来思量去,最后便定下来让郁晓秋陪她姐姐。

      生产前的那些夜里,郁晚和郁晓秋像小时候一样睡在同一张床上。灯灭下来的时候,郁晚会生出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好像那些经过的年月其实都是假的,是多出来的一部分,很容易就都把它们抖落,然后重新回到十多年前。

      十多年前她和晓秋都还是孩子,晓秋怕她,她不开口晓秋就不开口。十多年过去了,情形却依旧如此。她们背对背躺在床上,似乎生来就没什么话好讲,只是受命运捉弄,才做了这同一屋檐下的姐妹。

      晓秋睡眠好,声息却浅,像个懂事的孩子,连睡觉都不搅扰人。郁晚听她睡熟了,然后才放轻动静转过身,掀着眼皮,看晓秋。

      晓秋已和从前不一样了,她经了事,变得沉静且稳妥了。那张脸依旧是明媚的,但却不是先前那耀眼的明媚了,而是带着股收敛的,有些好脾气的明媚。即使在夜里,晓秋的五官也亮堂堂的,像被光照着。郁晚从没看晓秋看这么细致过,这时才发现她和晓秋是多么不像。不止脾性不像,连最外在的样貌也不像,她们简直就像是两个陌路人,然而两个陌路人,眼下却静静地躺在一张床上。

      郁晚不由得觉得难过,既为这些年来不及说出的话和那些被柔肠掂量来掂量去最后把分量和勇气都掂量没了的荒唐念头,也为自己和晓秋。

      她和晓秋是没缘分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生命就像个风筝,其实是没重量赘着的,哪日起了大风,她就会被拦腰折断,然后飘到不知哪个地方去。但晓秋却是落地的,像石头,也像山,只是这山和这石头既不拦她也不压她,只叫她徒然心酸。

      过了午夜,郁晚撑着眼皮看乏了,便转过身背对着晓秋入睡。晓秋在的日子,郁晚都睡得极安稳,常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但等她醒来,晓秋总是已经走了的。床边空荡荡的,缺着什么似的。便盼起天黑来。因为天黑了晓秋就会来。

      这段盼天黑的日子也不算长,很快,分娩的日子到了。郁晚被送进医院,先挨了两天的阵痛,终于被推进手术室。哪知术中却大出血,医生好容易才抢救回来。晓秋似乎是被吓到了,一刻不敢离身地陪着郁晚,握着郁晚的手都是冰凉的。郁晚昏睡一阵,终于恍恍惚惚地醒过来。护士怕她不清醒,便指着晓秋让郁晚认人,郁晚脱口便说,她是妹妹。说完停了一阵,又忽然说,晓秋是很乖很乖的。她声音很轻,几不可闻的。晓秋离她近,正好听见这一句,竟像是被击中一般,半晌没敢动弹。

      下午郁晚的情况急转直下,护士把她推进手术室,从学校赶回来的姐夫急得竟在医生面前跪下,只求他能把郁晚救活。郁晓秋在手术室外站了会儿,忽然觉得冷,便穿过人群走到外面的阳光底下。

      树影总是好看的。

      晓秋看了一阵,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姐姐长什么样子了。

      她只能想起姐姐的背影,细瘦,孤单,疏离,寂寞。

      她原来是她生命里,最面目模糊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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