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离合》霜天草莓

9、第 9 章

　　彷佛只一个回转身，已是新的一天。莲君继续哼着校园里学会的歌曲，一路走来脚步轻松。她左手怀抱个小盒子，右手提着副包好的中型画框，这是昨日才置办妥当的。
　　依依已经在车站等候，朝莲君挥手。
　　两人下了车，按着记下的地址，在弄堂里寻找。
　　“这洋人记者真有意思，”依依帮着提起画框，说：“那么多小洋房他不去，偏爱租个石库门住。”
　　“也对啊，要了解本埠风情，混在洋人堆里怎么能行？”
　　“你说班主选的礼物，他可会喜欢？我看啊，这些他都不懂。”
　　“他经常来听戏，觉着他也不能全都听明白。有时候欣赏，不一定因为懂得。”莲君说到这点，心里不由想起了明翰。他们彼此是多么不同的人，可在一起时却是那样妥帖甜蜜。
　　仿佛猜出了她的心事，依依故意轻咳：“你这就想起某人了？”
　　“没有啊，什么人？”莲君只好装傻。
　　“不用装，你那一低头的韵味……”
　　莲君跺脚，说：“你呀！就不肯饶了我！”
　　“呵呵，和你玩笑嘛。不过，周明翰是富家子弟吧？虽然他不像个白相人，可是……莲君，你有想过将来？”
　　“将来？我只想一直在台上唱下去。”
　　“呵，是，何必想得那么远呢，这点我赞同。”
　　“哦，到了，是这儿了。”
　　杰森知道她们要来，似乎是一早准备过，屋子里干净整洁。莲君本以为会见着满地的稿纸。
　　“你们，随便坐。”他说话依旧很慢。
　　“我们班主预备了些薄礼，还望笑纳。”依依的话，让杰森一时明白不过来，只能愣愣地看着她们。
　　“就是一些小礼物，希望你能喜欢并且收下来。”莲君边解释，边将礼物放在桌上。
　　杰森仿佛有点诚惶诚恐，说：“无功不受……不受……”
　　“无功不受禄！”依依笑道。
　　“对，柳小姐说的是。”
　　“怎么是无功呢？云班主已经看过那篇报道，他说詹先生写得很好，是特意着我们来致谢的，”莲君笑吟吟，说：“今日我也教詹先生一个词，‘却之不恭’。”
　　莲君细细把这个词解释给他听。听罢，他见再不能推辞，便兴致勃勃地拆起礼物：“为了表达对礼物的喜爱，我们在收到时，就立即拆开来看。”
　　杰森先拆开画框的包装，他不由睁大了双眼，惊叹道：“是苏绣！”
　　确实是一副苏绣，展翅雄鹰栩栩如生。虽然画面不大，但也颇有气度。云班主送得出手，自然风雅别致。
　　“这画框怎么样？”依依问道。
　　“嗯？”杰森只看到一种美丽的纹路，但是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是我与师姐选的，昨天赶了很远的路取回。”
　　“我很感激，谢谢。”杰森的语言贫乏，神情却极为丰富，看得出是诚心。
　　他接着拆开了那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把精致的檀香扇。
　　“我们送礼，为了讨个吉利，得成双成对才好。这件小礼物，你可以转赠给詹太太。”莲君说。
　　“詹太太？呵呵，那我现在只能转赠我母亲。”
　　莲君刚想说他是否搞错，但随即明白，原来这洋人也会这样幽默含蓄。
　　他展开扇面，立即有清雅的香气，扇子式样简单，扇面上是寓意君子的竹，他忽然有个念头，说：“二位都是明星，可以在这扇子上签名？”
　　两人听了都是一愣，莲君说：“这……班主没有落款？那我们签……”
　　“留作纪念。”杰森笑道，“却之不恭。”
　　“呵呵，好吧。你倒是会现学现用。”莲君接过他手中的笔，爽气地签字。
　　依依倒有些扭捏，在好些戏文里，小姐的扇子都有特殊意义，她不知为何想起这些来。若是签了名字，就像是她送出去的扇子。她便说道：“詹先生的报道里，莲君的篇幅最重，我看，有她给你签名就够了。”
　　大概是想到，在一把扇子上，有两个签名也很奇怪，杰森没再坚持。他转而带着她们参观起他的居所。
　　屋子里可圈可点的物件实在不多，似乎在几眼间就能看全。靠墙的小边桌上，放着一个西洋玩意，莲君认得那是留声机。
　　杰森顺着她的目光一瞧，忽然很利落地走上前去，仔细放上一张唱片。悠扬的乐声叫人舒心，呵，渔光曲。
　　“最近，每次见到莲君，都听见这首曲子，我觉得很好，就买了张唱片。”杰森是个勤勉的记者，为了报道更贴切真实，经常来探云卿班。
　　莲君自然欢欢喜喜听着曲，依依侧看她窈窕身影，嘴角亦是挂着笑。她心想，这般讨好呢，全心留意着她，所有的细枝末节，不论以后怎样，莲君日后回想起来，有人对她如此倾慕和珍视，该是满足而欢欣的。
　　“啊，我忘记给你们倒茶！”杰森拍拍额头，赶紧奔向厨房。
　　留下她们两人站在原地骇笑。
　　杰森像模像样泡了一壶龙井茶，请两位就座品茗。
　　“这绿茶你如今喝的惯了？”依依笑着问，原先杰森可是只喝红茶的。
　　“我习惯了这个绿茶。”
　　“呵，我记着呢，你们的红茶是‘黑茶’，‘black tea’！”
　　“厉害，你都能记下来？那楚小姐……”
　　“别‘楚小姐’了，叫我莲君吧。”莲君心想，这个“楚”字他是无论如何读不清的。
　　“呵，对，那你们也叫我‘杰森’，”他腼腆一笑，说：“我来问你……”
　　“Desk，Chair，Light……”莲君对答如流，看着他指向哪里，就准确地报出了单词。杰森随意教给她的，她居然都学会。
　　“喏，Camel，骆驼牌，你写稿时抽的烟。”莲君指着桌上的烟盒。
　　“你的记性太厉害。”杰森由衷夸赞。
　　“不止记性好，悟性更高！”依依也赞许道。
　　“悟性？”莲君小小地叹了口气，“现在，每周只唱一次贵妃醉酒，班主定是觉得我还不够火候。”
　　“唱一次就爆满一次啊！你可别太黑心。咱们得讲究循序渐进。”依依说得很是中肯。
　　莲君点头，神色间却还是有几分失落。杰森本来正寻思如何开解她，一眼瞥见桌上他最近看的书。
　　“莲君，你不要灰心。看，这是我最近在读的书，”杰森拿起书递给她，说：“《傲慢与偏见》，作者是简奥斯丁，这本书是她最著名的作品，可是当初却被退稿。”
　　莲君仔细捧起书，轻抚书面，随意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横排的陌生语言。只是拿在手里，她似乎已觉得这是本好书，也曾经被忽视吗？那她的小挫折算不得什么，她问：“是小说？”
　　“是，很精彩的故事。”杰森因为是记者，这些词汇他都熟悉，“好像还没有中文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内容。”
　　“哎，别，这可不行，我喜欢自己读。你说很有名的，说不定很快就有人翻译。”
　　依依知道她近日心头压着心事，虽然她已将委屈暗自藏起，然而她笑容带着犹疑，直到刚才得到鼓励。
　　“杰森说的对。你呀，”依依又转头对着莲君，说“你这般勤勉，岂有埋没的道理？”
　　莲君微笑点头。也许之前一路走得太顺意，稍有磕绊她心中就起了涟漪。班主似乎是在磨炼她的性情、考验她的耐心，她独挑大梁的贵妃醉酒，隔上好久才能唱一次。师父与班主，仍然对她不够放心吗？是她学艺不精？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温和的她并不开口询问，只是一味埋头苦练。她心里存着的忐忑不安，并不能因为杰森的话完全消散，但他的话像是几许清新的风，吹走了她心头好些乌云。
　　“给！”杰森递给她一张纸，趁着她思索的片刻，他在纸上写下了字，“j,a,n,e，你的英文名字叫Jane吧。”
　　“Jane，”莲君试着模仿发音，“就是这个作者的名字？”她指着书面。
　　“对！”
　　时下，正流行起洋名呢，什么查理、露西的，依依听着也来了兴趣：“简？很好听呢！杰森，快帮我也起一个。”
　　“嗯……”杰森拿过纸，写下来说：“Elizabeth，这是书里的女主角。”
　　“啊？这么长！她幸福吗？嫁得好？”
　　“嫁？哦，她的婚姻很幸福。”杰森解释道。
　　她这才满意地点头。
　　“我想学英文。”莲君突然蹦出一句。
　　“好呀，我来教你英文，你教我中文。”杰森的声音里有难掩的喜色。
　　“莲君，英文很难呢！我只要学会念我的名字。”依依懒洋洋吐出这一句，可是语气却是一本正经，惹得莲君和杰森忍俊不禁。
　　炎炎夏日，外面是蝉声鼎沸，莲君的心却渐渐安定，连日的浮躁似乎找到了排遣，她的眼前和内心都豁然开朗。而杰森看着眼前的佳人，发现自己越来越喜爱上海，而亦愈发明了的，在他心里挥之不去，那些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