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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治之末(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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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站在甲板上,浓重的雾和水汽在眼前弥漫蒸腾。远处灯塔上的一束黄光从中劈入,只照得出较近位置的礁石,海水撞上去,一分为二。
浪花溅起,仿佛在空中转一个圈,再重新跌回海中。
他在雾气中,看见一个男人,在半空中松开双手,转一个圈,然后他倒钩在横杆上用力一荡,一把抓住那个人伸过来的手,空中的两个人尽情荡漾,然后周围响起掌声。再一次的,竖起耳朵仔细分辨,才发现只是海浪的声音。
可眼前的世界却也跟着摇摆起来……
“仁,风很大的。”
他吓了一跳,茫然的回过头去,脖颈上的项链因为过大的动作,吊坠上的两个字母“嗒”地一声撞到一起,在只有他一个人的甲板上轻轻作响。
一 明治之末
他出生的时候,日清战争结束。日本胜利,获得了大量的赔款并且占领了台湾,但他父亲只是一个小小的杂耍团的团长,老实善良,所以儿子出生的时候,起了单名一个仁字。两年后,小儿子出生,起名礼保。
父亲拥有一个流动杂耍团,每年年初从东京出发,年底的时候再回到东京来,因为老家在这里,所以每年一定会赶回来过正旦,一次也没耽误过。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的母亲,葬在东京。就这样,每每到能从马车的窗户里看到雪的时候,他就掀着帘子望着窗外想着他小时候一直不能明白的团圆的含义。
礼保刚生下来的时候,不小心得了风寒,加上母亲的哮喘病加重,身体虚弱卧床不起,也没有母乳喂给礼保,自此他落下病根,以至于稍微长大一些也没有太过好转。本不适合舟车劳顿,可父亲是独子,除了一个死在日清战争中的表弟之外竟再无亲戚可以托付,于是待到礼保7岁的时候,身体越来越糟,春天一到就咳个不停,完全无法再继续跟着杂耍团旅行了。无奈父亲找到仁母亲的一户远房亲戚,送上礼物,将礼保留下寄养,相对的,那户不富裕远房的亲戚没有能力同时照顾五个孩子,就将自己家的三子交到他父亲手上,说是要他跟着学一门谋生技能。
父亲看着这个和礼保差不多大小的瘦弱男孩,眼睛很小,眉毛很粗,五官也不如仁那样刻画分明,俨然是一副未曾长开的模样。续而又捏了捏男孩的肩膀、手臂以及腰身,很柔韧,是块好苗子,于是点了点头。
赤西仁跟在父亲身后,从父亲宽大的背后探出头来,对着那个站在屋子中央一脸迷茫的男孩咧开嘴傻笑。对方不怎么友好,非但没有礼貌的报以微笑,更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有些不知所措,偷偷抓住父亲的袖子,收了笑脸怔怔地看过去,那个孩子却不再看他。
“你叫什么?”父亲说。
在他印象里,父亲有些严厉。尤其是训练的时候,总是异常苛刻。团里有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每个人都因为父亲的责骂或者训练的艰苦而哭过。但在生活上,父亲还算是温柔,只是喜欢板着面孔,不苟言笑。
此时他面色柔和甚至是微带笑意地对着这个瘦弱的男孩轻言慢语,这已是让赤西仁觉得不可思议,更加不可思议的是,那个男孩竟然还别开头去,皱着眉头,又是厌恶又是别扭的说道:“龟梨和也。”
赤西仁一直记得,龟梨和也和他说过的第一句话是——下雪了。
父亲两只手分别牵着他们两个人,穿过狭小的庭院,然后父亲跨到马上,他们坐进车里,后面是被亲戚拉着的礼保在不停地哭闹,父亲也并不去安慰,双腿在马腹上一夹,车轮就转动起来。赤西将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望着礼保的身影越来越小,面容逐渐不能分辨出来,赤西不知道这是因为距离被拉长的缘故,还是自己眼中存在的某些液体的缘故。
“礼保!礼保!”
“哥哥——”
“礼……”那个保字,就哽在了喉咙里。他缩回身子,眼眶微红,马车已经跑出了很远,他仿佛依然可以听见礼保在叫他哥哥。
有个礼保一直在叫哥哥,有正午的阳光从头顶直直地洒下来,照在穿着黑底白条文的褂子的小男孩身上。男孩的皮球一直在滚,用一辆马车的速度逐渐淡出他的视线。他体弱多病,于是本能的,开口叫了——哥哥。
雪花从被风吹开的帘子后面飞进来,冷风让赤西仁不禁一哆嗦,他反过手来用手背在眼睛上狠狠地一擦,反复告诉自己,我是很坚强的。然后又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了一眼坐在身侧的龟梨,发现对方脸上并没有鄙夷或者嘲笑的神色,由于有了被瞪的经验,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我叫赤西仁。”
“下雪了。”
龟梨初来的时候,无法适应杂耍团里的生活,夜里会睡不着。赤西就抱了棉被跑进龟梨的房间里。
按照父亲所说的,龟梨已经过了接受基础训练的黄金时期,身体虽然很柔韧,但骨骼已经出现男人那种坚强结实的雏形,只是比别人都要瘦,才显得身形单薄稚嫩。
几乎每一个孩子都挨过父亲的打,但是龟梨除外。他对于这个插班生有着近乎奇迹般的宽容,鲜少责骂。赤西还小,不能想到,这个孩子是自己弟弟安稳生活的交换条件,父亲其实并不寄希望予他这一层,只是带着些许嫉妒暗暗生闷气,仿佛是父亲太过偏心,对不相干的人反倒是比自己这个亲生儿子更加疼爱。
所以,赤西是带着报复心态跑去找龟梨睡觉的。龟梨虽年幼,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依稀记得和礼保分离时,弟弟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可龟梨却从没有在人前哭过,也从来没有提到过家这个字。
他们正旦过后从东京出发去到神奈川,雪停过一天,然后在第二天晚上下得更大。北风拍打在窗户上,啪啪的响。赤西不安地往棉被里缩了缩,仿佛光是听到风声就已经觉得很冷了。旁边的龟梨只穿着灰色的内衣,手臂规矩地压在棉被上,正面向上,眼睛是睁开的。
“明天开始,我教你空翻。”屋子里太过安静,赤西毕竟还是儿童总是喜欢热闹的,而且他本来也是活泼好动的性格,闲不住,遇到龟梨这种木讷死板的个性,总是要叹他无聊,不如痴长他一岁的中丸雄一那般好欺负也不如小他一岁的田口淳之介那般有意思。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对龟梨这种不怎么讨喜的小孩却得到了父亲的庇护和包容的事实一探究竟。他伸手摸了摸龟梨的脑顶,那里鼓起了一个小包,是今天练习倒立的时候硌出来的,原本父亲拿了草垫垫在龟梨的头下,可后来被赤西看到了,等父亲一离开就走上前去腾得一下倒立起来,并且说,笨蛋才需要垫垫子呢。
随后,赤西坏心眼儿地抽走那个其实很单薄的草垫,却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抱怨或者恳求,有点无趣,他随手将草垫丢到一旁,准备继续练习他的高空节目。等他手臂发酸打算偷一下懒的时候,向墙角望去,龟梨竟然还是那样用脑袋顶在地上,双手撑在头侧,而那个草垫就还在他当时丢下的地方。
“疼么?”赤西问,可却不是出于关心。带着讥讽的意味,手用力在龟梨的头顶按了一下。龟梨吃痛地偏开脑袋,并不发作。
“你可真笨。都练了两天了。”他却不说,当初他练了一个星期才能在任何地方想起就起,想落就落,自由掌握,也不会承认龟梨比他更加有天赋。
“抱歉。”龟梨轻轻说道。
“父亲说,等你学会空翻,就要和我做搭档表演空中飞人。”
外面的风减弱了,落在窗纸上的树影从刚才的狂摆中逐渐平静下来,映出的黑色形状时而婆娑微动,无叶的树枝颤抖着像摊开的手掌正摩挲着那纯白的纸张,横竖交叉的木栏又将那只手割开。好像这个世界,也正在被割成拼图,有人想把哪一块抠下来变换位置,却不知道,那些固有的突起和凹槽,是更换的地方就再也无法拼上的。
放在龟梨脑顶的那只手也收了回去。龟梨一直这样不搭腔,让他愈发没意思起来。
“我可不想和你做搭档,你比起丸子差远了。”丸子说得正是大他一岁的中丸雄一,和赤西家的渊源也仅限于,他的父亲和赤西的表叔是在日清战争中的战友,并且也和赤西的表叔一样,再也没能回来。
当初,中丸问过赤西的父亲,我父亲呢?
长辈直言不讳,死了。
死在哪里了?
死在水里了。
那一年中丸四岁。其实他完全不能理解死的含义。直到两年后的一个春日午后,随着赤西脱口而出的一声父亲,坐在廊上的中丸才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