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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空山 ...

  •   已是傍晚时分,山间的雾气开始从林木的缝隙中钻出,悄无声息的连成一片,轻盈的拂过一草一木,滑过潺潺的山涧,像一只销魂的手使白天还生机盎然的花草沉醉下去,营造出凄清静谧的氛围。

      就在这乳白色的迷雾中似隐似现的飘着铮铮的琴音,弦音的清澈并没有被重重的雾气沾染,听起来清逸而悲伤,仿佛这浓雾下的山泉,淙淙的淌过听者的心田。

      小道上晚归地打柴的小和尚禁不住止了步子,怔怔的出了神,这乐音牵动了他什么样的心事呢?是多年不见的老母,还是往日如此这般的种种回忆?雾渐渐涌上了他的眼眶。

      大路上赶车的老丈也放慢了速度,一匹老马伫立了下来,迎着徐徐的晚风,透着无限的凄凉。奇怪,这风怎就吹不散这茫茫的雾气呢?反倒是这琴音确是越来越清晰了。

      “哎……”老丈一声长叹。

      不远处传来了几声钟鸣,是山寺和庵堂的僧尼们做晚课的时候了。果然片刻后木鱼和撞钟有规律的敲击声响起来,和着僧尼们口中喃喃的唱经,有着说不出的庄严。山中的寺和庵本相距不远,此时的诵经声也是此起彼伏,好像宏伟的演奏,配合的天衣无缝。

      琴音戛然而止。

      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出神的人们从沦陷的情感中捞了出来,小和尚打了一个机灵,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然迟到,撒腿便向山门奔去;老丈挥动着长鞭,继续着旅程。

      刚刚发生的一切好像是一场梦一样,此时梦已醒,一切恢复了正常。

      一个小尼慌慌张张的跑进佛堂,迎面是微笑一如往常的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的塑像,两边的地上摆放整齐几十个蒲团,右手边她的同门早已按辈分站列齐整,开始诵经。右手边的居士们也虔心修行,大殿里只有她迟到了。

      她赶忙跑到自己的位置,跪倒在蒲团上忏悔,然后站起来同同门们一样做晚课。

      她很年轻,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此刻的她两腮通红,呼吸急促,虚汗淋漓,她不时摇一摇脑袋,想要把已印在脑海里的琴音挥出,可是显然失败了。

      是他来了,是他……

      *****
      山寺,入夜。琴声连绵,幽咽。树影彷徨,月也朦胧。

      大雄宝殿上只剩两个白天犯错的小和尚正在受罚,两人皆跪在地上清洗地板。

      乐声中听得到两人的窃窃私语。

      “东厢的施主真是奇怪,这么晚了还在弹琴。”

      “而且曲子也很怪,并不是那种催人泪下的旋律,可是却牵动着人的心魂,今天下午就是这样,我在回来的途中不知不觉出了神……”

      “不知道是什么曲子,这么说来还有点毛骨悚然呢?不过听说那位施主人很好,对人彬彬有礼,静玄师兄还见他和主持方丈谈禅下棋,能得主持方丈青睐的一定不是凡夫俗子。”他顿了顿,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双手合拢,“阿弥陀佛,小僧不应妄言施主。”

      另一和尚也同样做了,然后望向东厢窗户上斑驳的树影和映在上边摇曳的烛光。

      *****
      空山寂寥,疏影横斜,傍晚迟到的小女尼心绪不宁的坐在禅房外一颗娑罗树下,双手环膝。古琴的清音一缕一缕的送入她的耳际,曲子虽然不同,可感觉还是那样的熟悉,是他的感觉,清奇幽谧,独树一帜,他的才情、心情毫无保留的从指间流淌出,只片刻,她的眼神已开始恍惚,这就是他的魔力啊!

      她又回想起她离开的前一个夜晚,她在他的宫门口久久的等待,在一颗盎然的梧桐树的阴影中,痴痴地望着紧闭的宫门。她一次又一次的抚摸着即将落去的乌黑油亮的长发,满心巴望着那紧闭的朱门能奇迹般的开启!再见他一面也好啊,在她还可以拥有美丽的时候。

      可是那一晚,奇迹没有出现,守卫的士兵轮班休息了,她还舍不得离去。她也不由得笑自己傻,自己是什么呢?一个和他熟识的朋友?一个得他照顾的歌女?一个晴和宫低贱的□□?一个有幸和高贵的他攀谈唱和的奴婢?这样的他应该结识了很多个这样的人吧,自己太平凡了呀!

      那一晚没有琴声,他是病了还是不在宫中?也许他并不知道明天迎接她的命运吧!这是她最后一晚拥有长发,最后一晚可以用曼妙的歌喉唱出他的曲子,可是……什么东西卡住了她的嗓子,她唱不出来。只是在心中默默地念:

      “江南柳,花柳两相柔。花片落时黏酒盏,柳条低处拂人头,各自是风流。江南月,如镜复如钩。似镜不侵红粉面,似钩不挂画帘头,长是照离愁。”

      这首词,他谱了曲,送给她。当时的她并不能体会这词曲中的心情,只是强自说愁的凄凄地为晴和宫娘娘唱出来,讨了赏银,欢天喜地的;如今主子仙逝,作为□□的她被迫出家修行,这离别之痛,她懂了,却再也唱不出来了,只能洒落两行清泪,无语空对月了。

      *****
      今晚的月是朦胧的,不似那天的冰冷。小女尼的心也不像那天悲苦,许是这一个多月听惯了庵堂的梵音,抚慰了那颗不平的心,不知不觉间,她已习惯了山间简单清苦的日子。可是她为什么不能更潇洒一点呢?为什么再听到琴声时她还是那样激动?为什么还是觉得空落落的?

      他来是要做什么呢?以他的个性……

      *****
      “逃走吧!”熟悉的语气,直接的方式,波澜不惊的态度,她再次领教了他的作风。

      此时的庵堂大殿中只有他们两人,他面向着古佛,留给小女尼一个背影,一身墨绿清纱的衣裳,剪裁得体,刚好勾勒出他高挑清瘦的身材,散发着轻灵干净的味道。

      她浑身一震,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即使再慨叹命运不济,她也决计想不出如此离经叛道的主意。“不,我不能。”她嗫嚅道,两眼死盯着地板,全身神经质的绷紧,好像有什么东西硬要把她拽走,而她则拼命固守阵地似的。他没动,没有回头,有些失望,也有些意料之中。“你就这样接受了,不委屈吗?”这声音如他的人一样空灵,似问非问,还夹杂着一丝伤感。

      “我,这是我的命,早注定了的。”她顿了顿,仿佛后悔在他面前说了这么俗气的话,可是慌乱的她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所谓皇命不可违,皇便代表了天,在也没有比天更强有力的护身符了,在刚刚的那句话她心中是亘古不破的箴言,是世间永恒的道理!想到这一点她变得理直气壮,“所以我是逃不掉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我本就出身下贱,自幼便在教坊学艺,机缘巧合才选入晴和宫,在这之前我见过教坊中姐妹们的命运,‘老大嫁做商人妇’的已是万幸,即使是倾香河的红角,也难逃她的宿命——红颜色衰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姐妹们真是生不如死。能像我一样幸运入宫过上几天好日子的还委屈什么?能有这样的归宿已是上天的仁慈了,常伴青灯古佛旁,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说着,没有一丝犹豫,还满怀感谢似的。

      他依然静默着,山风吹进来,衣带轻轻翻舞,有这一点惆怅。在他身边的人都是这样子的,他已不奇怪,他已习惯了在别人通篇的大道理下我行我素,在没有认同的世界里独行。

      而她倒仿佛是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说下去:“能在见殿下一面,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我佛慈悲,定能洗脱我过去的罪孽,我,贫尼,也会在这僻远的山间为您祈福,报答您的恩情。”

      *****
      空山新雨后,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在沉默着,很静。没有风,在阴沉的天气中,带着凄迷的深绿色的树叶仿佛固定的玉石一般,一动不动,只有留在上面的雨珠不时的顺着叶脉滑落,碎入尘土。晨雾弥漫,一条不知经历多少岁月的湿湿的土路在水汽中蜿蜒,在群山中盘延,也不知道曾有多少樵夫顺它而上,满载而归,年复一年的重复单调的命运。这时候便有一位老樵夫在辛苦的前行,他的身后跟着他十岁的孙儿。

      老樵夫不知有多大的年纪,须发已斑白,黝黑的脸盘上刻着一圈又一圈的深深的皱纹,那双眼睛是暗淡的,像是已被沉重的生活折磨得失去了光泽。他的步履已开始有些蹒跚,呼吸粗重而不均匀,走一段路便要停下来喘口气。而他的孙儿则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步子虽还不甚稳健,但他跑跑跳跳,十分活跃,便走还边东张西望,对什么都很好奇。

      就这样走着,当到了一处分岔口时老樵夫站住了,一边是顺着来时路的大道,另一边是一条细细的窄道。不过,那窄道似乎根本还称不上路,两边的蔓草几乎将它掩住,显得那么荒凉。看来曾有人尝试过这条新路,可终究这条路还是被放弃了。向那儿走过去到底有什么呢?村人传说那是一条凶险无比的道路,充满了荆棘和鬼怪,只要一不小心还会使人跌入深渊而万劫不复。也有人说它指向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那里都是优良的上好木材,只有勇敢者才可到达。然而勇敢者并不多,几乎没人愿意放弃祖上留下的正统大道,甘冒生命的危险只为寻得不知真假的宝藏。也有例外啊,一年前老樵夫正当壮年的儿子在打柴时失踪了,事后有人说曾看见他走上了那条岔道,然后再也没回来。

      “哎……”老樵夫望着那条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回身对孙儿说,“记住了以后千万不要向这个方向走,知道不?”

      孙儿顺从的点点头,可是却满腹疑惑,他用稚嫩天真的语气问:“那里有大老虎吗?”

      “是,有大老虎,那条路就是一条大老虎,会吃人的老虎。”

      *****
      “小孙儿再也没有提那条道路,他也告诫他的子孙远离那条路。村里所有人只当那是一个神话,所以也就从没有人知道那条路真正的去向。”执黑子的方丈,微笑的讲述着,不经意间落下一步杀招,他抬眼望向对面的年轻人,一双看破尘世的双眸含满了慧谐和深意。

      年轻人也不紧不慢,似乎一点也没有被方丈的强势吓倒,兵行险招,只见白子悄然而落,竟是杀出重围的一条怪路。

      “小施主的棋路似乎跟琴声一样清奇啊!”方丈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哈哈大笑,饶有兴致地盯着棋局半晌,而后不无担忧的说,“另辟蹊径固然好,可是后边的路要怎么走呢?是否走得通还很难说呢。就算能走的通也必要经过更加惨烈的拼杀,而稍微不慎会死无葬身之地,甚至……”一道不易察觉的光从方丈眼中滑过,他的语气也变得深沉起来:“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试过才知道答案,就这样认输我势必会后悔一辈子,有很多东西是不应保留的,比如说遗憾。”年轻人语气还是那么平静,仿佛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的眼神看来那么纯净,可是又好像深不见底,老方丈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以至于他一直盯着他看,想要洞悉出这似幽潭般的眸子下掩藏的心事。这样保持了几秒钟,年轻人清秀的脸庞上泛起一丝孩子般狡黠的笑意:“方丈似乎专门为我讲了那个故事来阐述这番道理啊!想不到佛门中人也会理会尘世浮沉,有所牵挂。”

      方丈笑意昂然:“惭愧惭愧,佛家本就讲求普渡众生,当然关怀尘世疾苦,众生浮沉啦。”

      “小施主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老衲真是惭愧啊!我看这盘棋留到下次再一决胜负,如何?”

      “方丈哪里的话,在下天资愚笨,又是个偏执、固守己见的人,认定的事往往很难转寰,是块硬石头呢!只要您不嫌弃,在下随时奉陪。”

      “小施主的琴声倒让老衲想到一个人,虽然感觉并不同,但仿佛有种奇妙的联系,算来我们已有几年没见了,不知小施主是否认识他。”

      “是谁?”

      “一位自由散漫的乐师,他叫自己‘怪树老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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