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兰萋

3、第三章

　　晨风抚过，我一下子惊醒。理顺被枕得乱蓬蓬的长发，忽然听见了舒缓的拍浪声，我终于想起身在何处。于是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赤着脚，散着发，奔到船舷，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靠在漆得雪白的栏杆上，接受海风的沐浴。

　　湛蓝的海，碧蓝的天，中间被意犹未尽的霞光隔开，遥远又贴近。天地如此广阔，就算生存在压抑的桃花岛上的时候，我也从未怀疑过。只不过到如今我才亲眼见到。

　　“小姐，您还没有梳洗更衣。”很快的，片刻的宁静被打破。我心中低声一叹，原来不管在哪里，都有人或事来约束自己。

　　我转过身，接过女仆手中的漱口水，咕噜噜地漱了口。再拿起搭在一旁的热毛巾，将自己的整张脸都埋了进去，然后用力地摩擦着，直到脸上开始发烫，呼吸变得困难。我才像得到了解脱，移开毛巾，大口大口的喘气。甩过头的同时，我瞥到立在一旁的女仆眼底怪异的神情。

　　也是，我不过一个半路突然出现的幼稚女童。没有背景，没有名分。不知道以什么关系才以小姐的身份站在豪华的艾丽丝上，挥霍自己的天真。

　　我一撇嘴，她哪里会懂我的感觉呢。我的心早已成熟，现在只等着苍老。

　　是的，苍老。不老的容颜只是避免我陷入被动的衰老，而能使我主动地苍老。我一直恐惧长大，但我渴望着苍老。因为在那以后，我就可以看透世事，不再像姐姐一样有那么多的烦恼。可是，后来我才发现自己错了，错的一蹋糊涂。

　　不长大，怎么可能衰老呢。

　　但我那时还不知道，只一边品尝自己的早餐，一边欣赏碧海蓝天。直到一阵悠扬的小提琴演奏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循声找去，踮着赤脚，小心翼翼地穿过一处处的回廊，终于在走廊的尽头，在一片开阔的甲板上，我看到了一个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男子立于中央，一把血红的小提琴托在肩上，拉出优美的音色。

　　这里是梁学仁的船，除了他还有谁可以肆意地命人制造出声响。我走上甲板，果然，他正坐在一个白色圆桌前，桌上一瓶红酒，两个高脚玻璃杯折射出耀眼的日光。他在等我，我一抿唇，走上前去。梁学仁站起身来，拉开另一把椅子，让我舒舒服服地坐了下去。然后自己再坐回原位。

　　“你喜欢听小提琴？”不然没有必要一大早就让人演奏。

　　“我喜欢音乐。”他给我斟了一杯浓郁的红酒，放在我的鼻尖。

　　“对哦，桃花岛上的人没有不喜欢音乐的。”桃花岛上的人个个是音乐天才。梁学仁刚到岛上的时候，就被姐姐天籁般的歌喉给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我偷偷地看着梁学仁，想知道他是不是也想起了桃花岛上的日子，却发现他的眉头深锁。“我不是桃花岛上的人。”

　　对，他不是桃花岛上的人，如果不是海风和海浪，他永远不会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怪异的地方。可是我发现他在否认桃花岛，他在否认在桃花岛上的一切。这使我感到莫名的沮丧，我也厌恶那里，可是，我却受不了他对桃花岛的厌恶。因为那与厌恶我有什么区别？

　　“可是，你毕竟在桃花岛上居住过。”我开始咄咄逼人，但这却是他逼得。

　　梁学仁陷入了沉默，我不懂了。我开口质问他：“你想忘了姐姐？”我能理直气壮地拿出来的却只有我的姐姐。

　　“桃乐丝，我不会忘了你的姐姐。也永远忘不了桃花岛。也不可能忘得掉。”他发现了我的不自在，立刻向安慰似的地哄我，“只是，我们都要离开那里，这不也正是你希望的吗？”

　　没错，是我希望的，但是就是这么奇怪。从他的嘴里讲出来，却让我嗅到了阴谋的气息。一定有问题。

　　“子良，演奏一曲吧。”梁学仁偏过头，转移话题。那个名叫子良的男子也不问他想要听什么，就随意拈了一首曲子，在扑面而来的海风里恣意地表演起来。我细细听，乐声清澈明净，里有恋爱的味道。当下大为好奇，立刻转过头去看那男子。修长的身形立于朝阳的光辉中，温柔的轮廓。充满柔情的双眸注视着自己手中的小提琴，仿佛那就是他宿命的恋人，每一拉弓，每一摸弦都散发出浓烈的爱意。此人定是乐痴。

　　梁学仁到那里找来这么一个人才，只为自己演奏。

　　“他很厉害。”一曲终了，我发现自己居然润湿了眼眸，禁不住啧啧赞叹道。

　　“子良是朱丽叶的高才生，有一双帕格尼尼之手。”梁学仁得意地赞许。“更重要的是，他有丰沛的感情，有能力让人感动。”

　　我对那拉小提琴的男子感到困惑，这样的人物怎肯只留在这样狭小的甲板上表演？梁学仁用了什么办法把他困在如此简陋的舞台上。

　　“子良，过来，我跟你介绍。”梁学仁示意他走到圆桌边坐下，“这是我的小妹，桃乐丝。”我了解梁学仁的心思，如果说是姨妹的话，太麻烦了。不过他把姐姐放在一边，我有些恼。但我俩之间不再用姐姐作为联系，这一点却又让我欢愉。最后，我在混合着甜蜜的怀恨中保持沉默。

　　“雷子良。”那男子点点头，报上自己的姓名，并伸出手，“很荣幸认识你，桃乐丝小姐。”不卑不亢的态度，仿佛自己是爱丽丝的客人。

　　我赞赏他的神气，与他握手。“谢谢你的琴音，我想我会永生不忘。”

　　他笑了，“人的一生太长了，最好不要用来做赌注。”

　　我心中一惊，回过头去看梁学仁。他低头把玩着自己手中的酒杯，对我俩的对话丝毫不以为异。我将信将疑地舒了一口气，暗笑自己太过敏感，“总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

　　“我不否认。”雷子良忽而笑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比如我的小提琴。”

　　“你喜欢就好，这把小提琴应该是属于你这样的提琴手。”梁学仁接了他的话。

　　雷子良感激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埋头抚摸着自己手中的琴，“红提琴，多少乐手心中梦寐以求的珍品……”接着就只是痴痴地看着，无声胜有声。

　　我有点明白了，梁学仁用物质买下了雷子良的灵魂。

　　“梁先生，我先下去了。”雷子良也许觉得我和梁学仁成了他和提琴之间的藩篱，便告退了。大约回到自己的房中慢慢欣赏。

　　等他离开后，我质疑的目光落在了梁学仁的身上，他发现了，若无其事地开口：“这有什么，他得到他想要的，我得到我喜欢的。”

　　“这不是桩公平的交易。”我为雷子良不值。

　　“难道要我把价值连陈的红提琴送给他，才是公平？”梁学仁的眼神中有深深的不以为然。

　　“想要得到什么，当然要付出代价。”他见我沉默不语，继续道：“可能对他来说，能演奏世上最好的提琴才是他的幸福。”

　　“你肯定吗？”我忍不住怀疑。

　　他将手里手中绯红的名酒一饮而尽，“桃乐丝，后悔是一种特权，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有。”他盯着我，徐徐说道：“其实你也应该明白……”

　　不，我不明白，至少那个时候我不明白。而且梁学仁，他有什么立场来讲这些呢？他并不是桃花岛上的人，不可能残缺不全。

　　在我俩都陷入沉默的尴尬之时，梁学仁那极具绅士风度的管家走了上来，递过来一张飘着墨香的请柬，“老爷，雪梨小姐的请柬。”

　　梁学仁一挑眉，接了过来，扫视一遍，抬头示意：“洛斯，立即返港。”

　　洛斯一点头，下去了。

　　我百无聊赖，也起了身。经过如此短暂的过渡，我便要开始在新的环境中生活了吗？

　　正要回自己的房间，梁学仁忽然叫住我：“桃乐丝，为什么不穿鞋子？”

　　我低头审视自己的脚，一点也不觉得不妥。

　　梁学仁却极为苛刻，“要知道，女孩子打扮地再漂亮，却没有一双好的鞋子，那么永远做不了公主。”

　　他离开圆桌，走到我身前，皱了眉头，“打赤脚的，只有女奴。”说完，命人取来了一双镶缀着夺目水晶的鞋子，然后亲自俯下身，抬起我的脚，帮我把鞋子穿上。最后站起身来，在我的额头一吻，沉着嗓子：“而你，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