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 藏》艾寒松

1、第 1 章

　　珍 藏

　　□□年底她刚从农村到厂里当烧水工那阵子，他正好做上了这个厂的总工程师。刚从部里调来的他是这个厂建厂以来最年轻的总工，那时候他刚满二十八岁。
　　留学回来的他，是毕业于外国名牌大学的博士，英俊潇洒，风度翩翩，金丝边眼镜后面是一双水汪汪的、充满灵性的大眼睛，乌黑的眼瞳，有如风暴乍起的大海，满含着理想的光辉，月工资更是高达二百零七块又八毛。所以厂里的姑娘看到他时，没有哪个不呆呆地瞅上一会儿的。尤其是技术科那几个女技术员，全都在暗地里憋了口气，打定了非他不嫁的决心。
　　而父母早亡的她，长相普通，身材像根瘦笋，红润的脸上更是缺乏城市姑娘所特有的那份白皙和柔嫩，月收入不过区区二十五块两毛三，一年到头总是穿着那身粗布衣裤，而且在人前连头都很少抬。因此也难怪连看大门的老刘都明里暗里地叫她做“柴火妞儿”了。
　　可咱们这位总工程师偏偏是哪家的千金都瞧不上，就单单爱和这个“柴火妞儿”交朋友，没事儿就喜欢去找这个“灰姑娘”谈理想、聊人生，而这时她就会坐在一旁静静地微笑着、倾听着。
　　据说厂里也有不少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但都被一一谢绝了。个中原因只有她明白：他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不想在三十岁以前考虑个人问题。
　　不过他依旧经常和她一起吃饭，一起下班，而且每次都会送她到宿舍楼下才悄然离去。
　　但做副局长的父亲怎么也理解不了自己的儿子竟跟一个乡下丫头搅在一起的事实。父子俩为此不知吵过了多少回，儿子坚持说自己有选择朋友的自由，而父亲则认定一个工程师和一个烧开水的怎会与什么共同语言。
　　而那几个吃不到葡萄的女技术员，更是凭着多年经验，经过反复研究，制造出不少二人间的风流韵事。
　　外面的闲话开始越来越多，，而且传得愈加有鼻子有眼儿。
　　终于大家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个生活糜烂的花花公子，饥不择食，竟跟一个烧开水的乡下妹子搞起男女关系；而她则是个见钱眼开、贪慕虚荣的穷丫头，一门心思地想要攀高枝儿。
　　于是厂领导再也坐不住了，挨个下来找他俩谈话，先让他注意个人生活作风，检点自己的行为；又叫她安分点儿，否则就赶她回老家。
　　当这顶无边无际的大帽子压下来时，两个人的生活再也无法平静了。
　　他再不敢去找她。他同情她的际遇，把她当亲妹子一样看待，他不愿她再受别人的歧视和白眼；而她就算看见了他，也只能低下头快步走过去，连一句话也不敢和他多说，在她心目中，他是那么完美，她崇拜他，但却从没有奢望什么，只有在夜静无人时，她才能靠在水房的窗边抹上几滴眼泪。
　　大家这会儿总算是满意了，他都在他们的指指点点下低下了高昂的头，而她则低得更低。他们终于按照自己的想法把这个问题解释通了，又靠着舆论的威力让这件事完满的解决。
　　不过,这一切却还没有完。
　　六六年，随着那位“永远正确”嘶哑地高喊“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场所谓的“史无前例”开始席卷整个神州大地。此时，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有点儿复杂，每个人的命运似乎都有了“转机”，世界开始堕入混乱与梦想的边缘。疯狂的人们都开始想方设法地企图从自己身边找到希特勒或是布哈林。
　　于是，他的父亲成了急需打倒、斗臭的□□，而且还有人开始怀疑他也是境外派来的特务，而留学不过是他搞特务活动的幌子。这下问题可就大了，接着，他被停止了一切工作，抄了家，收了房，就连人也被下放到车间里做了清洁工。
　　此时，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也不再是姑娘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以前嫉妒他的人开始嘲讽他、报复他，以前追求他的姑娘——特别是那几个女技术员，更是急不可耐地和他划清界限，或是控诉他对她们的“玩弄”，或是用最恶毒的诅咒来诋毁他。
　　但这时，她却又回到了他的身边。每天中午她都去送饭给他，直到看着他一口口吃完才离开，晚上又伴他回到革委会给他指定的那个窝棚似的小屋，陪他说话，为他洗衣，帮他伺候他那已卧床不起的老父。
　　有一次，他在批斗大会上被人扔石头，眼镜碎了，头流血了，她不知从哪儿冲到了台上，用她那瘦弱的身躯将他紧紧搂在怀中。那时，就连扔石头的人都被她所感动，扭过脸去，不愿直视她那双愤怒、倔强的眼睛。
　　就这样，命运使这两根苦命的藤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在这陡峭的冰岩上，在这凛冽的寒风中，他们相互温暖着，拥抱着，互相爱着、被爱着。
　　直到他年迈的父亲把他俩的手放在一起老泪纵横地看着他们。
　　此刻他们已是真正的患难夫妻了。
　　然而不幸却依然尾随着他们，新婚第三天，他被一群突然闯来的人押走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
　　半年后的一天，两个穿军装的人来找她，扔给她一张“死亡通知”转身就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她有没有哭过，她的生活也依然像往常那样，上班、烧水、下班、照顾他年迈的父亲，直到老人死去。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头上开始有了些许白发。
　　有人说：爱是可以不断付出而不求回报的。然而它却是一定要有个结果的。
　　当七六年的新年钟声敲响时，人们开始从梦中清醒，心中沸腾的水渐渐冷却下来。
　　然后，终于又有人开始想起了他，说是要给他开平反大会、恢复名誉。并把他的唯一的亲人——他的妻子——她，请出来参加大会。
　　可这时却出现了一个问题，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全都在那场浩劫中被付之一炬，甚至是一张一寸的免冠照片。
　　但就在大会开始那天，她拿来了一个木匣。她流着泪对在场的所有人说：我有。
　　然后，她把匣子里的东西整个倒了出来，那里面有他的照片——那上面还印着他那张风华正茂的脸；有刊登过他的报纸；有他以前的日记、手写的数据、资料，还有……那是她当时冒着极大的风险收藏起来的宝贝——那时候所有人都正在迫不及待地丢弃与他有关的一切。
　　那是她一直以来所唯一珍藏的。
　　终于，台下也开始有人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