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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少年游(三) ...

  •   事情确实没有更糟。

      二〇二一年六月七日早晨,一脸困意的程云止被妈妈好说歹说地从床上拖了起来。没睡醒的人完全没有饿的感觉,所以他迷迷糊糊地拒绝了糕和粽子,在威逼利诱下才最终妥协地喝了一大碗黑米粥。在父母鼓励的话语和担忧的目光中,他在学校门前和他们挥手告别。

      半小时后,在大教室里争分夺秒复习的人们一哄而散,流水置平地一般各自东西南北流去。程云止顺着其中一股人潮,登上了前往五中的列车之一。

      车里基本都是六班的人,有少数五班的人一同拼车。程云止犹豫片刻,挑了个中间靠窗的位子坐定,翻看了一下书包口袋里准备好的塑料袋。

      这么重要的日子,这么短的路程,应该不会犯晕车吧……

      正想着,他一抬头,便看见刘承德大刀金马地站在他身侧。

      察觉到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这个敏锐的男人低头看了一眼,直接和自己平日里最讨厌的学生之一来了个对视。

      刘承德:“啧。”

      在大巴车气味对嗅觉的刺激和眼前人对视觉及听觉的刺激之下,程云止一秒破防,喉头一阵翻涌。

      事情之所以没有更糟完全是因为徐音小天使的出现。因为放心不下这帮学生,所以音音决定乘车一同前去,至少陪他们到五中门口,尽一个教了两年课的历史老师最后的情分。程云止表面云淡风轻,只是浅浅看了登车的徐音一眼,内心失而复得的欣喜却踊跃得几乎要顺着澎湃的血液流出来,冲击得指尖有些发麻。

      这句逻辑不通的话是考完语文回校后程云止给许佳逸描述的。许佳逸一边从桌肚一堆废纸里试图寻找自己的数学资料,一边打着哈哈嘲笑他:“啊对对对,你的快乐从左心室顺着大动脉流进了桡动脉和尺动脉,最后进了指背动脉,导致你手发麻的对吧。”

      程云止用数学错题集抽了这厮一下,半是羞耻地呵斥道:“去你大爷,你这么能怎么当时不去七班学生物。还想不想听刘承德送考的故事了。”

      许佳逸停止扭动,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大巴车里除了额定数量的学生座位,留给送考老师的前排座位只有两个,但是刘承德,徐音,陈静华一共有三个人,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肯定音音和大华坐啊。”

      “错。”程云止一脸了然于胸而酝酿出的生无可恋,“刘承德一个人坐了两个座位,音音和大华依偎着站了一路。”

      一直默默旁听的沈予安和穆赫炸出一声爆笑,在程云止投去的死亡目光里又只得强行憋住,一个低头写题一个低头啃脆脆鲨。

      “英国老绅士。”因为过于震惊而沉默片刻的许佳逸留下一句吐槽,愤愤地提起水杯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

      高考和平时的任何一场考试都没有什么差别。

      看到语文作文题主题是体育时的无语凝噎,看到数学解析几何第二问时的自信跳过,考试前的紧张和麻木,考完后的焦虑和空虚。

      唯一不同的只有英语。

      英语真tm简单啊!脱离了该内卷大省旧高考英语清明上河图的程云止由衷地感恩。

      在这长达三天的考试里,考完卷子上连一分关于党的一百周年都没有的历史考试的程云止压根不屑于估自己考了多少分,表情就像考历史前的复习时间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复习党的知识一样洒脱。

      考政治地理前一晚的地理复习时间,他和许佳逸秉着不能浪费的原则,把之前剩下的最后一板便利贴传纸条传完了,传完还数了数,一共六十三张。

      政治复习时间,他捧着胶带粘了又粘的背诵考点讲义去找陈静华,弱弱地问:“老师,明天高考了,我还是不会背怎么办。”

      陈静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不失为老来谈资。”

      好在文科的优势就在于,即使不会背,他倒底是有本事把卷子写得满满当当。

      最后一门政治尘埃落定,走出考场回到学校的时候,程云止竟有些恍惚。到处都是拖着大包小包安静行走的同学,也有的在三三两两地交流。但没有人撕书,也没有很多毕业视频里那样的从楼上倾泻而下的漫天飞舞的碎纸。属于六月的烈日高悬于头顶,想象中轰轰烈烈的结尾却平静得有如一场周练。就好像他明早还得来学校,看着刘承德那张臭脸,数着课程表盼语文课历史课一样。

      四下里安静的可怕,仔细听才有些零零碎碎的声音,声音有几分激动的味道,却又以过于平常的口气说出,和三模结束漫天的吐槽别无二致,也就显得不那么特别了。

      “说好的党的一百周年呢,怎么语文没有历史没有政治也没有啊?”

      “我发誓xxx是我的最后一个数学老师,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学数学了。”

      “本来觉得历史选择题不考抗日不考建党,小论文还是写英国工业革命就已经够离谱了,结果政治来个给居委会写信的题目直接震撼我。”

      …………

      凭栏处,日影斑驳,流光碎金。

      复习室的讲桌上有一束玫瑰,大约是哪位学生或家长留给老师的。吉林在讲桌旁和某位家长侃侃而谈。不时有收拾完东西离开的学生说“老师再见”,吉林便笑着点点头。程云止半晌才把目光从满脸横肉的吉林身上挪开,转而盯向那束玫瑰,不由得忽然想起那盆被自己怀疑是塑料的花。它在哪里呢,好久不见了,被放在教师办公室了吗?

      他记不得自己有没有说老师再见。当他冲到七班的复习教室门口时,自己想见的人早已不见踪影。早知当如此,他耸了耸肩,脚步向后一撤,扭头离开。

      沉重的背包坠得他肩膀生疼。尽管前几天已经把大部分书转移回家,这一大包东西仍不可小觑。程云止沿着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走着,汗顺着发梢滴落,刘海腻在额头上,细细麻麻的痒。他腾出一只手拨了拨,抬起头,正巧看到校门口等着他的父母。

      那两个人依旧穿着便服,并没有买花,而是端着一杯奶茶笑着向他招手,成功地在一堆身着红、绿旗袍,举着向日葵的浮夸家长里显得不落俗套。他们站的离传达室很近,程云止眼神稍微偏了偏,便看到窗台上自己那个经久不消的脚印。

      自己是什么时候装肚子疼逃课的?上个月?上上个月?

      “之前不太肯你喝,考完了奖励一下。”泛着凉意的奶茶被塞到他手里,程云止下意识啜了一口,很高兴店家没有在里面加什么奇奇怪怪的小料。泛着微苦的奶甜味在嘴里漾开,他垂下眼,抿了抿嘴。

      这杯奶茶是一点点的四季奶青,是他初中的时候喜欢喝的。

      自从上了高中,他就不喝一点点了。

      但爸妈又怎么会知道呢。

      蝉不知疲倦地叫着,地面微薄的水汽在绚烂的阳光里蒸腾。

      “回家吧。”

      程云止倒在床上,躺成了一个颓废的大字。

      回家路上新买的手机被随手放在一边,循环播放着《琵琶行》。歌曲循环到第五遍时,他在“似诉平生不得志”里沉默地翻了个身,缩成了一个忧郁的逗号。

      三年前中考结束的暑假,他也是这样瘫在床上,那时他的手机循环播放着《狂浪生》。

      那时候的自己觉得再也见不到他了。

      现在的自己,却还想试一试。

      伸手捞过手机,程云止终于下定决心登上了两年没用过的□□和微信。有些出乎意料的是,灰蒙蒙的聊天框里,一条新消息也无。所有的聊天记录都定格在两年之前那个灰暗的日期,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过。

      他点进自己的空间,最后一条说说明晃晃地标着2019年4月30日,

      “幸有来山,吾道不孤。”

      吾道不孤吗。程云止轻蔑地咧了咧嘴。点进加好友的界面,他犹犹豫豫地输入那串熟记于心的数字。

      跳出来的那个头像底色是金色的,上面缭绕着白色的线条。这样一个无意义的图像再次映入眼底,一瞬间山呼海啸,时光停滞。

      仿佛他已经朝思暮想了很多年。

      赌上所有的勇气,他发送了好友申请。

      小番外:

      高考前一天的傍晚,程云止意外地撞见了纪泽平。

      由于复习室的方位不再能用于判断对方的动向,程云止短暂地忘记了小得可以忽略的偶遇概率。正是这小说里都不敢灵验的概率使两个许久不见的人在楼梯口遥遥地相遇了,

      拿着水杯的程云止短促地“啊”了一声。

      五十米外,晚霞兜头洒了纪泽平一身。绷得笔直的肩映着天边的火烧云,勾勒出脖颈金色的弧线。素来泛着些苍白的脸被橙红的光镀上了一层血色。

      只一眼,便再移不开视线。

      程云止想说些什么,却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应该说什么呢?问他那时候为什么删我□□,问他为什么躲着我走,还是问他以前的诺言还算不算数?

      还是什么都不说,两人端着各自的骄傲最后一次擦肩而过,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不复相见,让该沉默的往事永远沉默,让那些讳莫如深的难言之隐永世不得大白于天下?

      又或者这些不可言说的挣扎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事实似乎的确如此。

      纪泽平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只是远远地看了程云止一眼,便面无表情地快步走下了楼梯。

      只一步,便把残阳踏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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