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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假如生了肺痨的是仲甫先生 3

      20世纪初的北京城,不仅人民的生活乱,周围的环境也是脏乱的可以。

      空气中飞扬着尘土,车轮过处总是会激起一地的灰尘,洒落在行人的脸上身上,不消片刻,原本一个打扮得还算清爽干净的人,就会立马变得蓬头垢面起来。

      那模样,也只是比趴在地上乞讨的,更为穷苦的百姓们,好上了一丢丢。

      但是,即便衣服被弄脏,也没人会上前拦住延年他们的黄包车,硬气地指使他们赔偿。

      并非是他们不想,而是他们不敢,能坐着黄包车被人载着,不用自己个儿走路的人,大多都是些达官显贵,土豪乡绅,而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他们这种平头百姓开罪得起的。

      太平盛世他们尚且命如草芥,值此乱世,他们这些人的命啊,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所以,他们早就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我们一定要将互助社努力办下去,将共产的生活推广到全北京城,乃至整个中国。”

      延年回过头看着那位拼命用手,帮着孩子掸掉衣服上灰尘的妇女,同乔年低语呢喃道。

      他一定会努力让他们不会再因为贫穷,而被迫的被分作三六九等。

      “哥……”

      乔年跟着延年一起将头转了过去,刚准备说点什么,来表示自己赞同他的意见,车夫的一个急转弯,以及车胎滚过石块,又从上头猛烈砸下来的状况,让他失却了继续说话的机会。

      就连刚开始喊的那声“哥”,也因着身体的晃动而一块儿跟着走了调。

      “唔~“

      感受着怀里的陈仲甫因为这一举动,而发出了一声不适地轻哼,延年赶紧收回目光,专心保护起了自家父亲。

      用手掌环住陈仲甫因着方才那阵强烈的颠簸,而左右摇摆的脑袋,延年原本就不太松散的眉心不由得锁得更紧了。

      “稍微慢着点儿。”

      好容易才坐稳当的乔年,挪动了几下屁股,同着延年一起,将陈仲甫紧紧地夹在了当中。

      顺口而出的话里,暗藏着一丝对于车夫的埋怨。

      但,话说出口的那一瞬他便又后悔了,因为延年曾经告诉过他,这些出来闯生活的人都是不容易的,要学会多多包涵,不能学着资本家的那一套,对他们任意地呼来喝去的。

      乔年曾在码头上当过挑工,在大街上卖过书,现在又在俭洁食堂给人干洗衣服的活儿,他清晰的知道,并且体会过底层人民生活的不易,因此善于以己度人的他,也一直都是按照延年所要求的做的。

      但是刚才,看着陈仲甫那样,他确实是心疼了,所以也就没能克制住。

      乔年对于自己方才的那种态度有了些许的忐忑,他不知道延年会不会因此而生气,故而,当对上哥哥那张明显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时,心虚的他首先想到的补救措施,便是向车夫道歉,让他原谅自己之前的鲁莽。

      “师……”

      “车上有病人。”

      结果乔年还没等得及乔年致歉,延年便抢在他前头开了腔,语气听上去比他刚才的还有差。

      乔年这下就不再作声了。

      因为他发现,延年的内心里其实与他是一样的——

      同那些所谓的同情心比起来,父亲的安危,显然是更为重要一些的。

      “不好意思啊先生,刚才路上有一块石头,我人是绕过去,不想车却是给撞上了。”

      车夫见延年发话,以为他是生气了,赶忙与其做解释道。

      “没事的。”

      回答他的,不是延年,也不是乔年,而是陈仲甫并着细碎咳嗽的微喘声。

      其实,陈仲甫早在车轮滚过石块的时候便被晃醒了,只是当时延年与乔年陡然凸显出来的关心,让他不太舍得就这么将那股艰难得来的温馨给搅乱,所以才一直忍到了现在才睁眼。

      “爸,您醒了啊。”

      “这是去哪儿?”

      同着乔年惊喜交加的声音一块儿响起的,是陈仲甫略显迷茫的问话。

      “医院。”延年见他醒了,默默地收回了那只一直横陈在车子靠背上的手臂,道,“你刚才晕倒了,我们俩带你去挂水。”

      “不要。”岂料听了这话的陈仲甫反应极其的大,当下便断然拒绝了。

      “都烧成这样了,你还不肯去医院,难不成是想成仙吗?”

      因为能够让他尽快地去看医生,而选择了雇车的延年,被他这句话搞的,当场便火冒三丈。

      那不怒自威的模样,让陈仲甫甚至有那么一瞬生了错觉,感觉他才是老子,自己是儿子。

      .“不烧了。”陈仲甫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乔年本能没有相信他,待陈仲甫的手移开后,也跟着上去摸了一把。

      “哥,爸好像真的退烧了。”

      感觉到之前灼热的温度,真如陈仲甫所言般的消退后,乔年同延年报备道。

      “那也不行。”延年依然没同意。

      “那就去看中医吧,也是一样的。”

      陈仲甫一改以往,身上难得不见了强硬的态度,反倒跟延年玩起了退而求其次。

      “西医来得快。”延年一锤定音。

      乔年想了想,也劝道:“对,爸,还是去挂水吧。”

      “西医太贵了。”

      陈仲甫同延年找了个对他来说不算借口的借口。

      “能有多贵?”延年凝眉,开始帮着他算账,“你光是在北大当文科学长,一个月就能有三百块钱大洋,上海那边的出版社,每个月还有一百二十块钱的稿费寄过来。”

      “四百二十块大洋,放在普通人家,一年的吃喝都够了,不够你□□去趟医院的?”

      延年摆明了不想给陈仲甫退路。

      “可……可是我晕针啊。”

      陈仲甫见他不肯相让,权衡再三,只好如是地道出了真正的原因。

      因着退烧而潮红褪去,此刻正微微泛着白的脸上,闪过了几丝被戳破真相后的窘迫。

      “嗯?”

      陈仲甫今天的第三次结巴,打了延年与乔年个措手不及。

      “师傅,麻烦前面左拐,转道儿去同仁堂吧。”

      半分钟后,延年收回了一直打量着陈仲甫的目光,选择了退让。

      “不用,随便找家小药房就行,乱花什么钱。”

      哪晓,陈仲甫仍旧不依。

      ”我说……”延年的目光又转到了陈仲甫的身上,他磨着后槽牙,像是将字一个个嚼碎了,才肯吐出来,“去同仁堂。”

      好吧,他真就是我“老子。”

      陈仲甫看着延年那和自己教训起他来一模一样的表情,选择了抬头望天,闭口不言。

      “得勒。”

      车夫见陈仲甫不再作声,转过身子,调转了车头。

      “几位先生,同仁堂到了。”

      又过了大概三四分钟的光景,远远地便瞧见了题有“同仁堂”三字匾额的车夫,第二次开了口。

      “多谢。”

      延年闻话率先跳下了车,同车夫道了声谢后,便头也不回地跑到了门口等着。

      “爸,慢点。”

      乔年虽不知为何延年先前将陈仲甫护得那么好,如今却又甩手不管,却还是自觉地接过了延年的任务,扶着陈仲甫下了车。

      始建于康熙年间的同仁堂,自创建之日起便是专门给皇家御药房供给药材的,在这座四九城里已经绵延了数百年,传承了八代皇帝。

      如今朝代更迭,溥仪退位,中国已然是大总统徐世昌的天下了,但它的名号却依旧响亮,光是店面便占了半条的前门大街。

      “先生,这边请。”

      三人进门后,便有一位小药童自发地上来做了牵引,将他们领到了一名正在堂前危坐的老爷子跟前儿。

      老爷子精瘦精瘦的,留着一小撇“辜鸿铭式”山羊胡,颜色同他的发色一样,黑里揉着灰,灰里又零星的掺杂着几缕白,再配上在鼻梁上架着的那副金边眼镜儿,以及手下正写着的那张字迹飘逸的药方,俨然将一副医术高超的老大夫的派头做到了十足。

      “说吧,哪里不舒服。”

      还没等得及陈仲甫坐下,老爷子的视线便穿过延年乔年兄弟二人,落到了他的身上。

      陈仲甫被乔年推了坐下,与其打哈哈道:“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有些轻微的感冒,麻烦您给抓点板蓝根就行。”

      “你看老朽这样,是个轻易就能被哄骗住的人吗?”老爷子昂头,透过眼镜的边缘与陈仲甫对视了一下,随后伸出三根指头道,“伸手,把脉。”

      “先生……”陈仲甫不肯,依旧倔强,“您给随便……哎?”

      延年厌极了陈仲甫这副讳疾忌医的样子,直接爽利地扯过他的腕子,将其搭到了那老大夫的脉案上。

      “咳了多久了?”

      片刻之后,号完脉的老先生将陈仲甫的手推了回去,取了一张新纸开始重新写字。

      “大概半个月吧。”

      陈仲甫看了一眼身后站着的延年,回道。

      “有痰吗?”

      老大夫又问。

      陈仲甫答:“有时候有。”

      “带过血吗?”

      “有过一次……”

      看着老大夫那明显变得沉重了的面色,陈仲甫忽然不敢再有所隐瞒。

      “去抓药吧。”老大夫将将将写好的药方伸手递给了延年,道,“他这是肺痨。”

      “先……先生,您不会给搞错了吧?”

      一直没说话的乔年有些不大肯信,这人好好地怎么就会得了肺痨了呢。

      延年虽未讲话,但是站立不动的身姿,也很是简明地表达了他与乔年一样,对此事存疑的态度。

      陈仲甫也跟着道:“先生,您要不……”

      “错不了。”老大夫推回陈仲甫想要再次给他诊脉的手,道,”咳嗽大于两周,带痰带血,虚热盗汗,这就是肺痨的典型症状。”

      “去抓药吧,他这病西医中医都是没有完全根除的手段的,只能天天用药物控制着了。”

      老大夫又一次地举手示意延年将药方接过去。

      “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再到法国人开的医院那边去看看。”老大夫一边伸手迎接着下一位病人,一边同他们道,“不过呢,老朽看这病看了五十年了,便是那北大的刘师培教授,也是在我这儿抓的药,真心错不了。”

      “知道了。”

      延年淡淡地应了一声,跑去一边称药的柜台那边排队。

      “延年,这事儿就别和你姨妈他们讲了。”

      陈仲甫本来是不想开这个口的。

      但是一想到才7岁的子美和才6岁的鹤年,以及终日里忙着操持家务的高君曼,实在不忍他们担心的他,又不得不开了口。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面对儿子时,有了小心翼翼的情绪。

      “我可不是你。”延年上前一步,将刚才那个老大夫开的药方递给称药的学徒,连个眼神都没舍得分给陈仲甫,“才不会用自己的事,去惹得家里人跟着一块担心呢。”

      “行了。”延年接过学徒递来的药包,说了声“谢谢”,转头对陈仲甫道,“黄包车三块,药钱六块,明天记得给我。”

      “要是想让我帮你瞒着,那就每天来俭洁食堂,我给你煎药,你给我工时费就行。”延年并没有将药给陈仲甫,而是拎在了自己手里,竖起另外一只空着手道,“一天一个大洋,明天开始。”

      “对了,为了算账方便,这钱你也拿着吧。”

      不愿直言告诉陈仲甫,希望他能叫辆车回去的延年同志,想了一个他自认为很是聪明的办法,将余下的一块钱一并掏给了陈仲甫。

      知道延年不会将事情讲出去后,陈仲甫也就放宽了心。

      滚动了几下喉结,将钱接过去,道了句“行”后,陈仲甫将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半握成拳于身前放着,用着他的老步调,不慌不忙地走了。

      “咳咳咳……”

      出了门,陈仲甫才将先前那股忽然涌上喉头,却被他死命压回去的痒意,给放出了口。

      大约一分钟后,咳嗽逐渐减缓了下来,感受胸口的憋闷正缓缓散去,陈仲甫这才直起身,移开了用于捂住口鼻的手,

      结果,掌中那摊似曾相识的鲜红,却叫他怔在了原地。

      “老板,来块帕子。”

      叹息着走到一个摊位前,陈仲甫掏出了之前延年说是为了方便算账,而拿给他并他鬼使神差般接过的一块银元,问摊主换了一块帕子,擦净了藏在右掌里的鲜血。

      一直悄默声儿跟在他身后的延年,在撇到那素白的帕子上,盛开的一朵红梅后,直接膝盖一软,摔了下去。

      “哥!”

      幸好,乔年及时地扶住了他。

      “没事儿,没走稳,被……被绊了一下。”

      借着乔年的搀扶起身后,延年同他如是解释道。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有一个陈仲甫一般无二的毛病,就是说谎找借口的时候,总喜欢结巴。

      当然,这个毛病也仅限于别人,陈仲甫是要排除在外的。

      因为对他内里关心表面却得恶语相向,已经被延年整成一种生活习惯了。

      所以在陈仲甫那边,他并不会出现这样的纰漏。

      这点他自己不知道,乔年却很是清楚。

      但他并没有打算戳破他,只是简单地同他道了句“当心”。

      “哥,把药给我,我来拎吧。”

      发觉延年被自己托住的手臂正隐隐发着颤,乔年将本来想要寻求安慰的那句:“哥,我害怕”,给咽了回去,换成了这句。

      “拿去吧。”

      延年像只提线木偶一般,将药包交给了乔年,只不断地用目光搜寻着陈仲甫渐渐没入人群,消失在道路尽头的背影。

      或许,自己对他的关心的确太少了。

      延年抬起刚才给陈仲甫钱的那只手,看着那上头纷杂的纹路,被眼皮覆盖住的眼睛里头,充盈着一样繁复而纷饶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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