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盟》永动之轮

1、第 1 章

　　（一）
　　我回来了。
　　我看到了那封信。
　　信上说，在我的老家，在祠堂里，要举办一场婚礼。
　　我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
　　我得回来。
　　所以，我回来了。

　　那是几座连在一起的大山。
　　月亮是黯淡的、昏黄的，隐隐约约被铅灰色的晚云遮住，偶尔才在缝隙里漏下几缕冰冷的月光，照在山路上。
　　这里是还没有修起路灯来的，路也不平。我看见林中渐渐有些雾气散出，把原本就不好走的前路更加遮蔽了起来。
　　车子还在这山路上开着，磕磕碰碰的。我听见了司机的低声咒骂，我知道，不是因为这路，是因为这雾。
　　我们都不喜欢这雾，山间氤氲的水汽格外让我们厌烦。
　　我摸着身上被雾气打湿的衣服，十年前，我从这里离开时，见过这样的情景。
　　今年我十八岁。
　　我是在婚礼当天的晚上回来的。

　　（二）
　　“雾散梨魂，当回俗世内。恼冷月还在，魂未去把月魄掩盖，只得匍匐破架内，怕弄醒花猫叫野外……”
　　我下了车，远远地就听到祠堂的方向传来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
　　旦角从台上起身，发串银线，披着白纱红裙，身形踉跄，飘飘而行。虽然身形瘦小，但我分明看得出，这是一个男旦。
　　我是不懂得听戏的，只是觉得曲调好听，就跟着哼哼了几句。又看戏台下没几个听戏的人，于是问来接我的人：“这是什么戏，挺好听的。怎么没人来听呢？”
　　来接引的人便告诉我说，这是从城里剧团请来的粤剧班子。我们这地方，唱大戏开锣鼓，第一场戏是不看的。那是要演给天地四方、三界鬼神听的。今晚因为要结婚，只点了两出戏。我头先问的是第一出，叫做《再世红梅记》，还有一出是《帝女花》，待会儿再唱。
　　我点了点头，跟着引路人往祠堂的方向走。
　　自从当年离开，我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现在沿着古朴的街道走着，只觉得一切都变了，又仿佛一切都没变。
　　泥砖草顶的屋子基本上都被拆干净了，紫红色的琉璃瓦在夜色下闪烁出漆黑的光彩，仿佛深潭里无波的水。洁白的瓷砖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青白的光线，手电筒的光打在上面，晃得我眼睛疼。
　　家家户户的门口都种着一颗树，树上挂着一条条的红绳，枝叶伸展，交相覆盖。这也是我们当地的习俗，叫做长生树，每个人在出生时都会专门系一条红绳在自家的树上，祈求长命百岁。这树是不拘什么品种的，只是有一条，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砍了这树。
　　祠堂前也有这么一棵树，据说是老祖宗当年亲自栽下的，过了几百年，也长得郁郁葱葱。树上也有红绳，但我不知是干什么用的，从前也问过母亲，但母亲只是摇摇头，不说话。
　　好像唯一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的，就只有祠堂了。还是原来的那颗阴森古老的树，树下搭着一个大红色的棚子，围着人，里面应该是新娘。树的对面，也就是祠堂的右边，是一口很深的井，我小时候就经常来这里打水喝。
　　祠堂已经装饰好了，同样的被大红的绸带缠绕着，木头雕花上积着的灰也扫了干净。在这深沉的月夜之下，祠堂显得越发高大起来，漆黑巍峨，大门洞开着，仿佛怪兽吃人的口，透着寒气。

　　（三）
　　毕竟是一个小山村，来观礼的人并不多，算起来不超过二十个人。听一旁的老爷子说，这几年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在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就这十几个人，有些还是为了这次结婚，特意回来的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早早的离开了这里，就好像成为了一个陌生人，也不好指手画脚。

　　“莫非你骤借云烟驾雾来，傍花台，形还在，轻盈立翠竹外……”
　　红棚子下，隐约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哭泣声，合着戏台上女小生的唱念，恍同隔世。
　　我好奇的走过去，想看看新娘子怎么哭哭啼啼的，但她红纱覆面，只是一味地哭着，从喉咙里发出些嘶哑的声音。周围的人却说，新娘子头回嫁人，都是要哭的，哭的越响越吉利。
　　我又凑近了些，只听见哪个婶婆好像在跟周围的人说话：“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就遭了这种事，要跟晨哥儿……”一位叔公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小声道：“今天是十五，大喜的日子，别胡说！”顿了顿，又说道：“要怪就怪她爹妈吧，嘿，还真狠……”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偷偷掀起了新娘的红盖头。那红盖头下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整张脸涂着厚厚的粉底，两弯眉毛被剃的又细又长，一双眼睛无神的睁着，却没有眼泪流出来，两颊旁施着大块的腮红，嘴唇被涂得鲜红，好像含着一汪血。
　　“你是从哪儿嫁过来的啊？”我问她。但她并不回答，仿佛哭累了，喘着粗气。
　　我又问：“你为什么要嫁过来啊？”她还是不回答，任凭一旁的人帮她补上哭花了的妆容，走出了红棚子。

　　“喔喔喔！”
　　雄鸡啼晓，诸邪避易。
　　公鸡的叫声在外面响起，婚礼要开始了。

　　（四）
　　在司仪的引导下，我站在了自己的位置。
　　在锣鼓声中，媒人和一个身形颇为粗壮的婆子扶着新娘，牵着她走。我好像知道了，这个新娘子可能看不见，也说不出话。
　　另一边，新郎的父母也带着新郎走了出来。新郎的穿着十分奇特，不似常人所穿，样式奇怪，连颜色也是青绿色。

　　场上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不再交谈，只听见司仪的声音。他先是烧了一道黄表纸，然后高声唱到：“青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有男儿洪晨与女子…，一男一女，愿结为夫妻，阴阳和合，永结同心，祈求天赐洪恩、地生殊德……”
　　“一拜天地！”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远处的戏台上开始唱起了第二出戏，新娘被媒人和婆子按住，面朝祠堂外的天地，跪下深深一拜。
　　“二拜高堂！”
　　新郎新娘又转过身来，对着祠堂，再次一拜。
　　“夫妻对拜！”
　　婆子朝新娘的膝盖窝踢了一脚，新娘“扑”的一声跪了下来，对着面前的新郎弯腰下拜。
　　“共饮交杯酒！”
　　新娘的手颤抖着，迟迟不愿喝下手中的酒水。一旁的婆子见了，捉住她的手，直接将酒水倒入了新娘的口中。
　　司仪从祠堂门口的大树上取下一条红绳，系在新娘手腕上。
　　“礼成！送入洞房！”
　　媒人领着新郎新娘，一步一步往祠堂外走去。

　　“合欢与君醉梦乡，碰杯共到……”
　　宾客们纷纷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向新郎的父母恭喜道贺，锣鼓声重新响起，再次与戏台上传来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相拥抱，相偎傍，双枝有树透露帝女香。
　　帝女花，常伴有心郎。
　　夫妻死去树也同模样。”

　　（五）
　　我回来了。
　　我是谁？
　　我是洪晨。

　　可以是正常结婚，也可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