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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八十三章 父与子 ...

  •   ……
      祝槿随即发现,自己竟来到了间无限镜室,被数以千万面镜子所包围。
      是以他在镜中看见数以千万个自己——分布在他生命历程中数以千万个节点上的自己,都同样地头笼神光、脚缠鬼影。
      像是阿爹带着他在穿城河上放灯时所见到的场景,无数红灯漂浮于水上,也倒映在水面。随着水波,上下起伏。
      于是,水上与水下,远处与近处,都摇晃着缥渺的灯影。
      阿槿也把自己的灯点燃,放入水中,不舍地看着它渐渐漂远——
      但他仍能在一众类似的河灯里一眼找见它,因为它由阿爹亲手削竹片制成,与旁的灯模样皆不相仿。
      它独一无二,只属于祝槿。
      阿爹有双巧手,所以尽管年事已高,仍能以打草鞋赚些零钱——除去祝槿刚被他捡来时,他不得不求复来楼楼主袁有义出资为祝槿寻医看病,其他时候,他并不接受救济。
      虽则除了袁有义,也没有其他人愿意救济他们。
      可祝槿的童年,远没有大多数人所想象得那样糟糕,即便现在回想,他仍觉得幸福。
      年纪小时,并不懂得穷困,也不会为生计担忧。他从记事起,就常陪阿爹打草鞋,阿爹会教他起头和收口。小孩子通常没什么耐性,但祝槿仿佛是个例外,他天生就很安静,每每都乖乖坐在祝老爹怀里,看他动作。
      稍大些后,他便学会帮忙。白日里,他同阿爹一起作活,到午间,趁着阿爹休息,祝槿会独自跑进芜宫玩耍。
      芜宫对于外人而言,只是拘禁祝氏子孙的流放地,但对祝槿来说,却是座无边无际的大花园。
      这里有比他还高的花花草草,未经人栽培、修理,野蛮蓬勃地疯长。小祝槿穿行在其中,拈花拾果,像在原始丛林中探险。
      他幼年缺少玩伴,却并不孤独,因为这里还住有许多野兔、野狐。小祝槿成日与它们为伴,模仿它们的动作、神态。有段时日,竟以喈鸣代替语言。
      他玩得不亦乐乎,竟常常忘记阿爹不是动物,而对他也展露狐的神态、兔的语言。
      祝老爹每每见此,都会流露出难过的神情。
      阿槿不明所以,仍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他,小动物一样地观察。
      晚间时候,他家通常都不上灯,所以只能早早就寝。阿槿睡不着,祝老爹便给他讲故事。内容通常都与祝家的先祖有关,从最古老的时代一直讲到昭彰覆国——
      “子梧叔祖登基那年,也就是昭彰灭国前一年,淳化再度出兵东犯……”
      每个孩子最早形成的善恶观念,几乎都继承自他的父辈。祝槿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便源自于这些只能在黑暗中被偷偷讲述的故事。王国的兴亡,家族的盛衰,与之相伴而来的荣耀和耻辱,成王与败寇……
      阿爹在讲述中极少置评,也不会包私。他个人的爱恨情感都被掩藏在更深的语意里。
      小时候的祝槿当然听不明白,只有一次,祝老爹说:“阿槿,魁城律法公文里说得没错,阿爹是余孽。我这一生,从未为现在和未来活过。但你与我不同,你不是生来就姓祝的,是我以自己的苦难,赋予你这个姓氏……”
      他讲到这里,又沉默下来。
      并且随着祝槿长大,这种沉默越发频繁。
      祝槿全未察觉阿爹的变化。孩子的天性里或许都有种深深扎根的英雄情结,当最初的“丛林冒险”再不能满足祝槿时,芜宫破败荒凉的背景便成为他幻想的底色,他开辟出新的故事天地——
      祝槿想象自己是流亡的前朝贵族,被驱逐到这片荒野,时时刻刻怀揣着复国的决心,在此放牧。他举起树杈,训练跟随他的狐兔,率领他们对敌人发动进攻——他的假想敌理所当然便是鬼君。
      在那个令他沉迷的古国故事里,祝子梧与鬼君势如水火的对立引发了祝槿的同仇敌慨。在孩子的世界,有罪与无辜呈现出非黑即白的对抗。作为倾听者,祝槿自然地将情感偏向于祝子梧那边——他们之间,毕竟存有精神上的血缘关系。故而他武断地给对立者判罪,他要惩处对方,为祝氏复仇。
      这种复仇,还以拯救阿爹为目的。在祝槿的想象里,自己出现,暴君伏诛,于是他成为王国的新主,上任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赦免他的养父。这样的情节,使他巨大地满足,故而乐此不疲。
      为了丰富自己故事中的细节,祝槿还要经常性地翻阅祝氏族谱,他通过辨认那些熟谙的姓名识字。
      阖上族谱后,祝槿便会开始闭眼幻想,当他成为其中的某一人……
      他七岁前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
      祈安节前日,阿爹如期带他前往复来楼拜访袁有义,答谢对方一直以来的帮助。
      袁有义叫自己的独子袁有道带着弟弟去吃点心,袁有道闻言撇嘴,咕囔道:“他才不是我弟弟。”
      然后他便领着小祝槿来到间猫舍,使靴子点猫盆里的剩饭,施恩似的道:“小叫花子,吃吧。”
      他原以为小祝槿会着恼,或者扭头走掉,或者哭起鼻子。不想,对方只是蹲身,好奇地看向独居一舍的橘猫。
      这猫被养得很肥,颈间还缀着条金珠项链,它与祝槿对视片刻,“喵”“喵”地讨好吟叫起来。
      袁有道不忿叱道:“橘子皮!”
      橘猫立即识趣噤声。
      祝槿没觉察出袁有道的恶意,伸手抚摸猫头。
      橘子皮惬意眯眼。
      袁有道气道:“谁许你摸它!这是我家祖传的猫奴!你知道它什么来头吗?”
      祝槿摇头。
      袁有道得意道:“它的嫡亲曾、曾、曾、曾、曾祖父——侍奉过太阳神东君!”
      祝槿见袁有道说完始终紧盯着自己,像是在等他的答复,终于领会到对方的意思,应道:“哦。”
      又问:“那是谁?”
      祝氏自祝子梧始,便不信仰神,是以祝老爹从没向他介绍过东君。
      袁有道被他气得直接夺门而出。
      祝槿便又专心撸猫。
      不一会儿,袁有道折返回来,阴阳怪气道:“小叫花子,你爹要把你送人啦!你这回可要走运了……”
      他话还没说完,祝槿便猛地起身,大叫道:“胡说!”随即撒腿便往外跑。
      袁有道怔了下,意识到对方怕是折返回去找祝老爹,急忙紧追道:“你别去,你爹正在和我爹谈事呢!你别闯进去!”
      祝槿全然不理会他地前冲,他奔跑时,有小动物似的灵巧,袁有道几次擒抓未遂,直追到会客室门口,才逮及对方。
      袁有道一把提起祝槿,强捂他嘴道:“别出声!被我爹发现你就完了!小心我弄死你!”
      门内,袁有义咳道:“你真地决定了?”
      祝老爹道:“不瞒楼主,这事我早就反复想过不下百次了。这回既决定开口麻烦您,自然不能反悔。我实在是老了,这孩子以后若还跟着我,只会受更多苦……”
      袁有义道:“你救过他,又养大他。他以后赡养报答你,也是应该的。”
      祝老爹沉吟道:“……阿槿是个好孩子。我当初捡他,确实存了为将来死时找个依靠的心思——总得有人给我钉棺吧。但这想法太自私了,他叫我一声‘阿爹’,我便该真心实意为他打算。阿槿很聪明,该去读书、识字,将来一准能有大出息。”
      袁有义叹道:“你既坚持,我便也不再多劝。只是向来‘过继不为儿’,以后,你的生老病死,他便再无法管了。你知道的,你家的情况,没人愿意沾腥……”
      祝老爹高兴道:“是,是,我知道,就请您给他寻个好相与的人家。顺便澄清那克父克母的谣传……”
      袁有义这时又是一阵咳嗽——他这几年病得愈重。
      祝老爹见状,转而关心起他的病情。
      袁有义只道:“放心吧,放心吧。过几天,就给你消息。”

      果然,没过几日,祝老爹便说,今天不打草鞋,他要带祝槿去城南。
      阿爹风湿害得厉害,平素很少会走去那么远的地方。
      祝槿抿唇,只背过身去。
      祝老爹看出他的不情愿,遂又哄道:“李先生家有戏班子,表演傀儡木偶戏,你不是一直想看吗?阿爹带你去看。行吗,小槿?”他说着说着,自己倒先哽咽了。
      祝槿偷偷抹泪,祝老爹没看见他这动作,还在不住乞求道:“可以吗?阿爹送你过去?”
      祝槿颤颤应了声:“嗯。”
      祝老爹一路都在给他讲李先生家的事,说李先生命里无子,快五十岁了,还只有七个女儿,又说他有一整套傀儡戏班子,阿槿去到那儿,可以天天看戏……
      祝槿突然道:“那我还能回家吗?”
      祝老爹不作声了,又走了段路,他腿疼得紧,不得不停下。
      这是段坡路,祝老爹不断走走停停,分外吃力。
      阿槿站在他几步前,看着他额间疼出的冷汗,忽然哭了出来,他问:“我们不去,行不行啊?”
      祝老爹不太理解祝槿为什么哭,他眼里的祝槿始终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哪会懂什么过继嗣子?他只当祝槿在耍脾气,遂又开始念木偶戏班子的好。
      祝槿见他执拗,只得退而道:“那阿爹,我自己去行不行?”
      祝老爹这回更是生气,骂道:“使什么性子!一会儿耽误大事!”
      于是,他们艰难跋涉半日,才至李先生家。
      李先生夫妇亲自出门相迎,祝老爹推他给两人问安,把他货物样地展示给李氏夫妇看。
      那李氏夫妇便也货物样地上下左右打量起祝槿,仔细询问他年龄、喜好。
      祝槿低头,闭口不答。
      祝老爹只好一一代他回应,末了打圆场道:“这孩子腼腆,怕生。”
      那李氏夫妇又留他二人用饭,祝老爹马上摆手推辞,唯恐再与祝槿生出半点多余的联系,匆忙地离开。
      他这一走,明显让李氏夫妇松下口气。他们这才真正张罗着布菜,席间又一样一样地夹给祝槿,观察他的反应。
      祝槿安静地扒饭。不得不说,他生了副招人的好相貌,因为脸的瘦、小,更显出那一双眼睛的大和清澈。
      李氏夫妇相顾一眼,俱读出对方的满意,遂在用过饭后,直接领祝槿来到早为他备好的房间。
      李夫人带人给他量体,告诉他后日便会有新衣裳穿。
      祝槿还是低着头,李夫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祝槿右脚的草鞋拇指处已破开了洞,祝槿也察觉到她的注意,拇指不安地后缩。
      可李夫人已叫了起来,有些大惊小怪地嗔道:“呀!怎么忘了还有鞋!这鞋都坏了,还教孩子穿……”
      她适时地住嘴,没再继续责怪祝老爹的疏忽。但她的眼神和指摘都已极大地伤及祝槿。
      他再呆不下去,在李夫人走后不久,便爬墙逃出李宅。
      可阿爹已不要他了,况且祝槿从未违逆过养父,如果被阿爹知道自己如此不听他的话……
      祝槿害怕起来,他不敢回芜宫,又不愿再回李宅,只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失神间,险些被辆马车碾轧,多亏马夫及时勒绳,对方心悸之余,未免急怒,大骂道:“兔崽子,看路啊!”
      马车车帘被人打起,袁有道探头问道:“怎么回事?”
      他话刚出口,便瞥见祝槿,立即动作极快地放下车帘,催促马夫道:“行了,快走吧。”
      他这反应反倒引人怀疑,车厢中随即传来袁有义的问话声:“小道,怎么了?”
      袁有道还在嘴硬,阻拦道:“没事,爹,您别动啊——”
      然而袁有义已自行掀开了车帘,一眼便扫见手足无措的祝槿,不由错愕道:“小槿,你怎地在这儿?”
      这场过继最初经袁有义牵线,最终又由袁有义调停。
      李先生倒也大度,不仅没有苛责祝槿,还收他做了学徒。
      他上手极快,教他的师傅都夸他聪明,相应地,也爱调侃他:怎么就从承继戏班子的少爷沦落成耍傀儡的伎童?
      祝槿每每回以抿唇一笑。他从未为放弃那另种生活而感到遗憾。
      袁有道针对此事,曾这样评价过祝槿——他像自己最讨厌的那种蜂蜜麻糖,脏兮兮地剔透,又齁人地甜腻,天生就是廉价的劣等点心,不配被盛上人家精致的托盘。
      他讲出这话时,只有十六岁年纪,而祝槿当时九岁。两人都还没有真正品尝到生活的苦味。
      同年,袁有义病逝。
      翌年,祝老爹在外出为祝槿送伞的途中,撞上酩酊大醉的傅氏兄弟,被这两人乘酒兴打断双腿后,随意丢弃在路边。
      于是,老人只能徒手、一点点爬回芜宫。
      无限镜中,十岁的那个祝槿看见这幕,崩溃地大哭,扔下伞跑向自己的养父,可他又瘦又小,刚刚背起老头儿,就承受不住地摔倒在地上。
      祝老爹的腿已经断了,又经这一摔,直接疼晕过去。
      小祝槿吓得发抖,却也不能任由阿爹昏迷在雨里,只得咬咬牙,再度艰难地扛起养父。
      镜室中的祝槿脸色苍白地看着这幕,他已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样背着阿爹走了那么远的,他看着镜里的自己反复地跌倒,双膝陷进泥淖,无助地哭嚷:“救命啊,谁来帮帮我……”
      可惜他姓祝,所以不会有谁来帮他。无论是人,还是神与鬼。
      祝槿忽然自心底涌起阵无力,从他记事起便是这样,因为他们姓祝,所以始终孤立无援,四周永远窥伺敌意,无论多么沉重,他都只能靠自己来背负——
      祝槿随即感到一股非常的吸力,伴随着耳畔突然响起的雷声和雨声。旋即,他愕然发现,自己竟从镜室穿越进了镜中,身形也完全缩小到十岁时的样子——他又回到了阿爹被打断腿的那一天!
      但这次,他却已能毫不费力地扛起阿爹!
      祝槿一阵欣喜,背负着阿爹朝复来楼急奔。
      可他才走出几步,便觉出不对。
      ——路正前方,大雨幕中,正走来两个撑伞的人。
      祝槿步伐一顿,在他的记忆里,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场景。
      况且,下着这样大的雨,有谁会在此时踏足芜宫呢?
      而那两人已在眨眼间走近,形容也渐渐清晰起来,祝槿脑内嗡地一响——他认识这两个人,彭商和傅文!
      雨拍落在他身上,祝槿只觉浑身发冷。
      傅文撑伞,而彭商微微俯身,直视向祝槿眼睛,笑问道:“小家伙,你认得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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