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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十三章 断血刃 ...

  •   天地寂岑,唯雪落纷然。

      密雪声如碎玉,在月照之下,愈显盛大。

      一道金光破空而来,直插入雪山壁中。

      积雪顷刻崩析,骤然下落——

      雪崩使常恒遁走的身形一滞,他下意识向后闪避。

      然而,未及他转身,前方落雪中,已走出个人来。

      那人枉顾砸落与扬起的雪尘,手提光弓,步步向常恒逼近。

      常恒神色几变,最终脚步未动。只是他紧抿着唇,直到对方停步在丈外,仍未开口。

      雪尘渐渐平息,殷怀的形容也终于清晰。将近一年未见,他似乎与分离前没有太大分别,常恒怔怔地想。

      殷怀也定定望着他,在月与雪的衬映下,殷怀的面色格外沉郁。

      常恒任由他打量,半晌,他歪头轻笑道:“好久不见啊,哥哥。今天真巧。”

      他叫出哥哥的一瞬,殷怀握弓的手明显一震,良久,他才缓缓吐气道:“不巧,阿恒。你知道的,我找了你很久,有几次险些就能堵到你了,但还是被你逃了……这一次,我也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

      他语调的轻微颤抖明显取悦了常恒,让常恒的语气都欢快起来:“你很冷吗,哥哥?你看,你又在抖了,还是你很紧张?或者别的什么?激动?你好像很在乎这个称呼?不要这样,哥哥,这让我觉得好像在欺负你一样。”

      殷怀深吸口气,以使自己平静。在未见到对方前,他有无数质问就快要冲破胸膛。可当真面对常恒时,它们反倒沉寂下来,拥堵得他更加难受,殷怀竟一时不知要同对方说些什么为好。

      常恒便静静等待着他。

      殷怀哽塞良久,才道:“四月十五那天,你在巫山一带残杀高禖、重伤高唐。对于此事,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哦,”常恒了然点头,“哥哥是想问我这个啊。我没什么可解释的。”

      殷怀不由语气加重,道:“常恒!”

      常恒嗤笑,道:“事情就是你了解到的样子,我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啊,难道哥哥是想听我编瞎话吗?那我来想想……”

      殷怀终于被他这种轻佻态度激怒,他忍不住朝对方逼近半步。但下一刻,殷怀又强压住怒气,道:“是她们设下埋伏,想要找你复仇,你不得不反抗自保,失手才杀了高禖,对不对?”

      常恒疑惑道:“高唐这么和你说的吗?但以她试图借高禖之手除掉我的打算来看,她应该不会说这种话吧?还是哥哥你自己猜的?”

      殷怀抓住他话外之音,急急追问道:“果真是她们母女找你寻仇,你才……”

      常恒摇头打断他道:“准确说,是她们上赶着来找死,所以我就顺手成全她们心愿。至于高唐最后侥幸留得一命,只能说她运气太好——本来我没打算让她活着的。”

      殷怀张口结舌,似乎不敢置信。

      常恒见状,耸肩道:“我回答完了。哥哥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我要走了。”

      殷怀这才回过神来,他哑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常恒不耐烦道:“你到底还想听我说什么?高唐告知了高禖是我当初阉了她儿子,她找我来报复,扬言要让我偿命。恰逢当时我心情不大好,听见这话,自然不爽,便将她大卸八块——哥哥应该看到了?至于高唐,她没想到高禖反会被我所杀,当即受了刺激,要同我你死我活——她能活下来,这确实是个意外,我刚刚同你解释过了……不要对我露出这种震惊、失望、痛心、愤怒的眼神,哥哥,”常恒主动上前几步,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拍打殷怀的脸颊,讥嘲笑道:“是你非要追着我问出个所以然的。”

      他现已同殷怀等高,如此动作、神态,极具挑衅意味。

      殷怀彻底被他激怒,他一把攥住常恒试图收回的手,沉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传你刀时教导你的话?‘若有一日,你以武犯禁,我必亲手折刀。’”

      常恒亲昵凑近他耳畔,轻声道:“那哥哥又记不记得,当初你说,若有一日,我技胜过你,便可随意欺辱于你?”

      殷怀冷笑,道:“你尽可一试。”

      常恒目光流转,微笑道:“欺师辱兄,这事我已期待很久了。”

      他说着,身形一闪向后,瞬间与殷怀拉开了距离。

      后撤之际,常恒拔刀,水月刀光反射于他眉目间,凛寒森意,更胜冰雪。

      殷怀同时张弓,箭出弓央,直射常恒。

      常恒横刀格箭,刀箭相击一霎,光箭爆开,热浪迫使常恒向后空翻。

      然则一箭方过、一箭又至,殷怀拉弦之声不绝,光箭接连射出。

      常恒提刀击砍,那箭却算准他腾挪时的破绽和落点,连续向他肩、足射来,却无一不避开了常恒身体的要害。

      常恒甚至衣裳未乱。

      常恒再次削断一只光箭时,不由讽道:“哥哥,你心太软啊。”

      殷怀却已收弓。

      常恒纵刀直刺向对方,几至近前,殷怀却仍不躲避,常恒不由稍稍一滞。

      就在这一滞间,殷怀已直接用手掌握住了他的刀刃。

      常恒惊愕,下意识便要从他手中抽回水月,殷怀的五指却在同时收紧,血立时从他指间渗露出来,染红白刃。

      常恒忘了动作。

      殷怀突然发力,手腕一拧,竟这样赤手折断了钢刀。

      水月断裂,一声脆响。

      常恒骇然后退几步,刀柄脱手。

      殷怀摊掌,将手上的另截断刃也掷到地上。

      常恒紧盯着他那只因折刀而血肉模糊的手掌,脸色霍然变得苍白。

      ——常恒始终知道,这只手所拥有的力量。在他很小的时候,殷怀便时常牵着他的手带他玩耍。在那些始初的岁月里,他没有父亲,只有哥哥。哥哥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于娘。

      殷怀那时也只有十岁左右,个子却已经生得高挑。每次他都会俯下身平视弟弟,然后牵起他的手。这让常恒觉得,只要有哥哥在身边,世上就不会有可怕的事。

      后来重逢,殷怀偶尔也会指摸摸他的发顶。每每此时,常恒都会感到一种隐秘的窃喜,仿佛他们之间那种奇特的联系从始至终未曾中间断过。

      常恒不清楚,这是否就是血脉相连的感觉。在这世间,除去殷怀,他未曾在任何人身上体会过类似的感觉,包括父亲。

      常恒一度曾以为,自己已在许多方面不逊于哥哥。可直到此刻,水月刀被殷怀徒手掰断,他突然又重新获得了小时候那种不由自主仰视哥哥的感觉。

      殷怀淡淡收手,沉声道:“教养不严,为师之过。从前我还是疏忽了对你性情的打磨,竟不知你何时变成了这个样子。”

      适才那些浮夸的轻慢神情尽数敛去,常恒微抬下颔,羁傲道:“我本性便是如此——所以你想拿我怎么办?废去我的修为,还是把我关禁起来受罚?”

      他下颔的棱角锋利,从殷怀的角度看去,常恒此时的神态有种孤绝的脆弱感。殷怀竟有些走神,他想起修姱说过的,弟弟轮廓肖似自己的话,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殷怀慌乱地意识到,他是没有办法对常恒做出任何处治的,即便对方已亲口承认是有意犯下错事,即便他的弟弟于他而言,可能只像那把被他掰断的刀一样不堪其折。

      殷怀下意识握紧伤掌,疼痛使他声音极为嘶哑:“我会一直跟着你,管束你,再不令你行差踏错。”

      常恒漠然道:“随你。”

      随即转身,衣袂招展,急掠而去。

      殷怀纵身便追。

      雪势愈甚,常恒的身影几乎完全泯于雪色中。

      殷怀不由跟得更紧,同时暗暗纳罕,常恒缘何要来昆仑雪域?他躲了自己这样久,这次却不顾行踪暴露,甚至不惜直面自己,他有什么非到这里的理由?

      殷怀正漫无边际地猜测着,前方的常恒突然停步,他站在座冰崖之上,抬望眼。

      殷怀也跟随他的目光眺去,但唯见孤月长天,晦雪霭空。殷怀收回视线,正待开口询问,一道霹雳忽而照彻目前,直劈向冰崖。

      常恒迅捷跃起,躲过雷击。

      下一刻,九道天雷齐下,围劈向常恒——殷怀大惊,天雷劫!

      殷怀断未料到,常恒劫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否则,自己焉会在此时折断水月?

      电光之间,常恒仍旧分神,瞥了殷怀一眼,既而才点足上跃,避开天雷。

      又九道天雷接踵劈下,竟造成上下环围之势。常恒不想在殷怀面前亮出萃雪,但此刻,他实在无其他兵刃可傍。

      正犹豫着,殷怀已贯弓执矢,连发九箭,半途引爆了那九道天雷。

      常恒悚然道:“你做什么?”

      替他人挡劫,无异于引劫上身,会给截劫者招致更大的劫厄。殷怀一年前才渡过他的第二劫,远未到能承受新劫的修为境界。

      常恒咬牙,暗恨自己方才未及时拔刀,可现在为时已晚,天雷直调转方向,劈向殷怀。

      与此同时,狂风大作,几将常恒刮离原处。

      雷劈过的焦土上,倏忽燃起火苗——常恒瞠目,竟是雷、火、风,三劫同至!

      殷怀吼道:“走远点!”

      常恒不动。

      殷怀失去耐性,叱道:“你留在这,想害死我吗?”

      常恒这才连退开百丈。

      殷怀的身影已融入燎原的烈火中,声音却被风送至,只听他道:“再远些!”

      话音落即,焚风更盛,冰上的火焰随之飘摇,流火如坠曜,将冰雪琉璃世界烧成血海一样的鲜红。

      火势的中心,一只法相金乌鸟奋而展翅,流光烁金。

      ——殷怀竟已初步炼出身外法相!无怪乎他的第三劫会如此可怖!

      常恒再次急退,一跃上冰川之巅,俯瞰眼下火海。

      刚风劲猛,不断将火势集中。

      金乌鸟在烧灼下逐渐浅淡,露出法相下的真身——

      殷怀双目紧闭,眉间紧攒,痛苦非常,而在他眉心稍上的位置,那道常恒见过的金色竖痕再度剧烈挣扎,仿佛将要破壳而出。

      烈火烧身,雷击竟然也始终未断。

      道道天雷直劈金乌法相,将法相表面劈出蜿蜒的裂口。

      裂痕迅速扩走,第九道天雷劈中乌顶时,法相砰然破裂——

      金色的碎片四散迸炸,招展成千万条眩目的火星。

      而其中的殷怀仰天长唳一声,彻底涅没于火海。

      殷怀身形隐灭的一瞬,方百丈外,地陷冰塌。

      常恒飞跃而起,绝望下览——

      雪尘静后,原本殷怀所在之处竟下陷成万丈冰渊。

      他踉跄靠近,既而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冰谷深处,热风依旧在狂卷,且越向深入,风漩越盛。

      常恒下至谷中百丈时,便几乎被沸风卷得无法下行。而风中,还夹带着强烈的腥气,常恒被这腥味呛得眩晕,他从未如此恐惧过血的味道,他感觉胃里一阵阵抽搐,干呕中,眼泪不受控地糊了常恒满脸。

      但他四肢冰凉而僵硬,常恒甚至没有气力抬手拭泪,他任由风旋着他在深洞里乱撞。那腥气熏得他开始窒息,常恒眼前渐渐被黑暗所取代。

      纯然的黑暗里,意识涣散前的最后一刻,常恒问自己:我终于还是害死他了吗?

      噩梦终于成真,他感到体内那把刀的蠢蠢亢奋,与隐隐失落。常恒从没有哪时,像现在这般,渴望剖刀。他宁愿自己只是一个空洞的壳具,他宁愿自己已经死了,而不是被迫成为他者复仇的锋刀,而不是……

      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第一次杀人那天,他甚至握不住萃雪刀。

      郎夋站在他的身后,温声鼓励着他:“好孩子,勇敢一点,不要害怕。杀了他,你和你母亲的大仇便得报了,他就是制造出这一切的凶手。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吗?握紧你手里的刀,用恨意充满自己,靠近他……”

      他颤栗着照做,短短几十步路,常恒的刀脱手四次。

      郎夋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不耐,只是蔼声安慰着他。常恒只好再捡起刀,继续他未走完的路。

      “好孩子,抬头,看他。记住这个人,他是我们不幸的促成者,他是害你死掉的罪魁祸首。”

      常恒依言抬头,竟看见的,是一株非常美的红梅树,梅瓣零落,坠至那被剑钉在树上之人的白发间,哀凄、诡异。

      那人生得可称清丽,在男子中,犹属罕见。可他的神情却异常疯癫,看向常恒的眼神极为狂热、错乱,让常恒握刀的手再度不稳,见状,那男人忽然大笑起来,邪戾道:“诅咒之所以被称之为诅咒,便是因为,即便你奋力挣扎,还是会落入命运的圈套中……生生相克,以致绝灭……你们都逃不过,相杀而死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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