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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十一章 贺新郎 ...

  •   殷怀与沈碧出了地府。

      天马候在百来步外,见到主人,欢腾奔驰而来,羽翅抖动,带起疾风。

      沈碧被扫得连退几步,畏怯地看向殷怀。

      殷怀道:“别怕,马其实极有灵性,能感知到人的情绪。”

      他示意对方靠近几步,引导道:“你把手掌贴在它身上试试。”

      沈碧依言,小心翼翼地上前。左侧的天马见他动作,立时呦鸣一声。

      沈碧一时又不敢妄动,犹豫着瞟向殷怀。

      殷怀轻轻捋弄着马鬃,柔声鼓励道:“来试试。”

      沈碧应了声,试探着靠近,模仿着殷怀的动作,在马鬃上轻轻蹭了蹭。

      见那马似乎不以为意,无视了自己的动作,沈碧才将整个手掌贴上了马头。

      肌肤相抵,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掌下的温度和起伏,不禁有片刻的失神。

      就在他失神的刹那,天马眸子蓦然一动,马头一歪,马舌舔舐上沈碧的手背。

      沈碧回过神来,慌忙缩手,羞赧道:“干嘛舔我。”

      殷怀见状,轻拍马首,叱道:“别闹。”

      又对沈碧道:“不用怕,它是想同你亲近。”

      沈碧怯怯点头。

      殷怀又拍了拍马背,那六匹天马立刻乖顺地低俯下身。

      殷怀踏上光车,又回身拽起沈碧,待对方坐稳,才一催车辔,驾天马高飞。

      日驾转瞬便驱至三界之交——

      幽冥暗涌的下泉与九天坠落的银河俯仰相入、暗明各别,交汇在一线浪间。

      天马踏蹄振翅,仰冲进那线白浪中。

      沈碧只觉全身一湿,紧接着,马车便已跨过交界,重返人间。

      月之精生水,月盛而潮大。

      十七的月亮尚还圆融,挂在寂寂天际,俯瞰着东海跌宕的海潮。

      漱漱的海浪声里,殷怀回忆着这些天来的遭遇,不觉放慢了速度。海风扬起他的发丝和衣带,长短交错,一如他此刻的无绪。

      等他终于回过神,想要催马离去时,耳畔忽传来声嘤咛。

      殷怀侧目,只见沈碧两颊酡红,歪倒座上。

      殷怀愣了愣,才难以置信地摸向他的脸,触手一刻,不由脱口:“怎么会……这么娇弱啊?”

      夜半叩响人家柴扉,总是失礼的。

      从门缝间外觑的男主人家唬着脸,语气不善道:“做啥的?”

      殷怀客气道:“大哥,我们是过路的旅人。同行小童今日落了水,又吹着风,半夜高热不褪,我没办法,只能就近借宿到村里来。”

      男人仔细打量他半晌,又瞅了瞅他怀里昏迷的沈碧,终于缓下脸色,张开大门,只是嘴里却还含糊埋怨着:“这大半夜的……”

      殷怀歉然道:“实在叨扰。”又朝从里屋探头出来的妇人道:“大姐,家中可有治风寒的汤药?”

      那民妇应声道:“有,有药,俺去煎。”

      晨光透过窗纸泄入,院中传来压抑的对话声。

      殷怀起身,推门而出,朝那主家夫妇笑道:“承蒙收留,一副药下来,热已退了大半。”

      夫妇循声看来,阳光下,得以清晰见着殷怀形容,不由怔住。

      还是男人率先反应过来,讷讷应道:“该的,该的。”

      妇人闻言,也醒过神来,慌忙道:“俺再去给小公子煎副药去。”

      殷怀对夫妇道谢。

      熹光已明亮了小院,殷怀见院子里杂堆着大大小小许多木块,便笑问道:“大哥原是做木刻的吗?”

      男人憨笑,答道:“俺家世世代代都是木工,这村子里,所有木头活计,都是俺家做的。”

      殷怀随手拾起被搁在花盆边沿的半块木像,称赞道:“确实好手艺。”

      那木像约莫已经历不少年岁,齐腰断过一次,边沿也屡遭磕碰,刀砌的棱层已不再鲜明,但依旧看得出操刀之人纯青的技艺。殷怀本是随便一扫,待看清木像形容时,目光不由一凝。

      这竟是尊木雕天女像,天女生着一双羽翅,眉慈目蔼,而她脸上驳刻着熟悉的龟裂鳞纹,丑陋的纹路像是撕破了天女含笑的面容。

      殷怀道:“可惜,只剩下了半身,想必完整时定然更为精美。”

      男人挥手道:“唉,可不是!这是俺祖爷爷留下来的东西。俺娃前些天在家里翻找,又把这东西给捣了出来。娃娃看着稀奇,喜欢得紧,俺便跟他说,这是你祖爷爷刻的神女像,听俺爷说过,这像全身才好看,那尾巴跟鲤鱼似的,上面的细鳞一片一片层叠着。”

      殷怀追问道:“这神女如何称呼?是何来历?”

      男人思忖片刻,答道:“这嘛,俺也不太清楚,俺爷说过,这神女是东海这片儿很多年前供奉过的神灵,好像是管刮大风的。但到了俺们这辈,就没人拜祭了。”

      殷怀沉吟片刻,对那男人温煦一笑,道:“劳烦大哥帮我照顾一会儿那小童,我稍后便回。”

      旭日升于海天,照鉴风浪如擂起的鼓点,白波涌向二侧,而海水被劈开处,一披发渔父划桨而来,永啸歌曰:“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耶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俫下!”

      歌毕,舟己泊至近前。

      渔父罢浆,起立拱手道:“东海海若老儿见过殿下。”

      殷怀还礼道:“海若公有礼,怀此番造访,是想同若公打听件事。”说着,从衣袖中取出木像,递给海若。

      海若撑篙下船,接过木像。一看之下,有些惊讶,随即递还给殷怀,笑答道:“不想殿下竟是问这个。不过您倒是找对了人,这世间还知晓此事者,恐怕已寥寥无己。小祇阴差阳错,既生长于千年前的东海之滨,又听闻冯夷君聊起过几桩旧闻,这才勉强拼凑出来龙去脉。”

      殷怀道:“还请若公明示,这位羽翼、蛇尾的天女究竟是何来历?”

      海若沉吟半晌,忽转过头,望洋叹道:“殿下应知我当年成祇的机缘。那日我出海东渡,想要往深水捕鱼,却不料忽逢电闪雷鸣、飓风大浪,我溺毙水中,碰巧葬身鲸腹。那白鲸修身百年,已成仙体,容纳了我的死魂,使我在其中得道。我成祇后,便受封于东海。听闻海滨人言,我身死那日,有人曾见得一蛇身、鸟翼、人首的怪物自飓风中破出。那怪一出,风浪便止。于是,东海渔民从此信其为宁风息浪的神女。这信仰最盛时,还曾沿黄河传入内地。我知晓此事后,疑心我悟道的机缘同哪位神祇得道历劫相关,便去请教了河伯。他委婉向我透露了桩旧日秘辛。”

      这小老儿说到此处,神秘兮兮凑近,压低声音道:“殿下可知龙凤两族昔年曾经联有一姻?男方是古地君烛阴的堂弟,女方则是古天君凤皇的表妹。后来,这段婚姻因为龙凤之战破裂。两族都以此为丑事,不再提及。更加鲜为人知的是,他们曾育有一女,名叫合欢,这女孩生下来就是受到诅咒的怪物……”

      殷怀听着他的话,有些怔愣地看向自己手中的木雕——那只余下半身的合欢像,正睇视着他,浅浅噙笑,娴静清婉,同石庙中的形容判若二人。

      沈碧自沉睡中转醒,睁开眼时,便看到朦胧的春宵夜景。

      殷怀问他:“感觉如何?”

      沈碧道:“感觉睡了好久,有些不得劲儿。”

      殷怀道:“你睡了一天一夜。”

      他说着,自座后摸出个小布包来,递给沈碧道:“饿了吗?我带你去访药,临行前主人家塞过来的,尚还温着。”

      沈碧接过布包,层层剥开——是块酥油饼。他试探着咬下小口,入口的滋味竟还不赖。一口入肚,沈碧才觉出饥肠辘辘,便再也顾不得斯文,狼吞虎咽起来。

      殷怀扫了眼他,道:“吃东西要咽完才能咬下一口。”

      沈碧听话地照做。

      六匹天马由缰缓行,羽翼轻拂。

      殷怀忽笑道:“到魁城了。既是路过,便带你看看这里的夜景。”他一拉车辔,天马陟行,日驾从低空升至高天。

      沈碧向下眺去,只见万家灯火星星点点。

      殷怀解释道:“昭彰乃是我的母氏国,魁城则是昭彰的国都。自我出生时起,每年夏至与冬至,这里都会举行拜日节。而拜日节前的十五夜,则是‘永昼节’,家家户户都会在日落后供灯一盏,彻夜不灭,使魁城良宵如昼、光明不歇。”

      依稀有细细的歌吹声随着春风泛夜而来,而那盏盏灯火也随风摇曳,将尘世映得缥渺迷醉。

      忽地,爆破声响起,一朵烟花乍开在夜幕里,转瞬即凋。烟火的余烬尚未落尽,又一朵烟花绽开。较之先者,更为璀璨盛大,瓣萼在空中划出数道流光,眩人眼目。

      沈碧的面容被烟火照得倏明倏灭。

      殷怀问他:“喜欢吗?”

      沈碧点头,又怕对方没注意到,甜滋滋补充道:“喜欢。”

      说完,他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抿唇而笑。恰逢二朵烟火绽放,将他的笑颜衬得清澈纯然。

      突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殷怀的意识深处轻轻蜷动了一下,恍惚之间,他竟有种同这孩子相熟的怪诞错觉。

      烟火从盛放及至成为烬灰,总共也不过经历了片时,呛人的火药味很快弥漫开来,殷怀便撇开那股荒诞感觉,打马离去。

      天马飙忽驶向远方,踏过一程山,一程水,一程春宵。

      蓦地,有鼓铙声自下喧天而来,惊得为首天马长啸一声,狂奔起来。其余五匹天马亦受惊匪浅,纷纷效作。倚靠在车背上打盹的沈碧一时不防,摔下车去。

      在他快要堕地之际,殷怀赶了上来,拽起沈碧衣领,两人缓缓落在山谷中。

      偌大山谷此时已被红烛照彻,成百上千的妖女正在烛光照映下娉婷起舞。而那穿云裂石的乐声,正是发自这里。

      声光缭乱中,殷怀走近最边上一个身着大紫襦裙的妖女,道:“大姐……”

      他话还未说完,那妖女便拂袖后退,勃然大怒道:“小子,你叫谁大姐呢!”

      殷怀只好换了个称谓,继续道:“各位大婶,深更半夜如此喧哗,难免扰及四邻……”

      群妖闻言,纷纷愤愤。

      又一个穿大红襦裙的妖女忍不住冲上来骂道:“哪里来的混小子,关你屁事……”

      群妖附和,唾星横飞,齐声叱道:“关你屁事!”

      殷怀额角一跳,飞身而起,一挥衣袖。

      昭昭白光霎那漫没山谷,妖女们鲜妍的沃颜极速地枯萎,稍纵便由二八少女衰槁成为半老妇人。她们张皇地四望,瞧见彼此的变化,身体簌簌而抖,原地化回了一株株齐人高的月季株。花枝有人臂粗,花冠足人头大,无风自摆,花雨零落。

      乐声终于消殆。殷怀落地,又一挥衣袖,红烛的火苗倏尔熄尽,恢复成高树的原貌。

      月季花妖虽化回了原形,却依然人语人言。

      距离殷怀最近的那株花妖委屈泣道:“小女们有眼不识尊君,方才多有冒犯之处,还请您见谅。”

      殷怀道:“以后莫要再如此行事了。”

      一株小妖只有沈碧身量,躲在众多高挑壮硕的妖大姐身后,闻言,哭道:“可你,可你把我们变成这个样子,明天我们可怎么去参加湘灵君的婚宴啊!”

      殷怀愕然,问道:“湘灵新婚?修姱那厮聘到了夫人?”

      方才回话的妖大姐回道:“听说,几日前,灵君偶遇一女子,惊为天人,一见倾心。故而昨日广发请谏,说要与这佳偶成婚,就于明日,于湘山洞庭成礼,请五湖四海、八方山林的亲朋故友都来做个见证。可我们如今这个样子,要怎么去赴宴啊!肯定会被那些涂脂抹粉的妖艳贱货给笑话死的!”

      殷怀无语凝噎半晌,一时也不知是为眼前的局面,还是为损友的喜事。

      湘灵者,湘山之地灵也。名叫修姱,别号“娥眉君”,可谓是三界中头一号奇葩,其人其事臭名远播:此君极重仪姿,一日之中,要以椒、桂、兰、芷、辛夷、杜若等香草独家秘制迷魂汤,洗浴三次。沭浴之暇,便会临水自照,修饰形容。

      如此度日百许年,忽有一夜,湘君惊梦而醒,醒来之后,便神叨叨念着要娶一位绝色女子为妻。后遍寻三界求索一匹偶者。然千余年,犹未得遇,为此愁肠百结,衣带渐宽,还闹出许多荒唐笑料。

      以殷怀对他的了解,此君之所以屡屡碰壁,究其原因,无非是太过挑剔——这修姱无论见了怎样的美人,都要横挑鼻子竖挑眼,贬上几句,最终结以一句“不若吾美也”,方才能满意离去。

      这样一号奇葩,却在几日之内,就定下了千年未决的婚姻大事,殷怀有些惊诧,但无论如何,于情于理,他都该亲去恭贺友人一番。

      殷怀想到这儿,抓起沈碧,拂袖而去。

      随着他拂袖的动作,一片阳春之光流泄开来,德泽过处,万物重焕青春。

  • 作者有话要说:  “日出入安穷” 一诗出自汉乐府。
    湘君解取赵翼湘山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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