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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四十九章 祝家寨 ...

  •   乌篷小船轻快驶进在水上,祝槿坐在后艄躅桨,倒霉则调控着手桨更改航向。

      他们此行借道衰境,经水路前往晚照台。

      这会儿,船沿河直行,倒霉便抛了桨,手舞足蹈同他们介绍起辖区:“鬼域中鬼,以死因和罪行划分,统共有百十八种。衰境里居住的,大多属冤死鬼和枉死鬼,前者沉冤难洗,后者白白枉死,都是因怨化鬼,较之于其他境、域那些恶、厉凶鬼,着实算得上良民,故而我们衰境的治安,从来都在五境中首屈一指!当然,”他得意扬扬地晃着脑袋:“这也是我御下有方的结果!”

      “呀,”倒霉忽地止住话头,招呼坐在船头的明媚:“雨使姑娘,就近帮我摘个莲蓬呗!”

      明媚恼道:“你这倒霉催的,自己有手,怎么不摘?”

      他们此刻正途经过一处荷花浦,浦中菡萏香销,莲蓬正盛。

      倒霉无奈,只能自己起身,去够距他最近的那只莲蓬,然而目测距离极近,实际动手时才发现不然,倒霉整个身子都前倾过去,下一刻,明媚发出惊呼——

      船蓦地翻覆,船上四人一齐被掀入水。

      甫一落水,祝槿便游向沈碧,小沈碧掉进水时仍在深眠,无意识中被水波裹着,竟漂往荷花深处去了。

      祝槿赶忙追上,旋即抱着他浮出水面。

      时节所致,浦水渐涸,水上的荷叶越发显得高挺。从外面看去,密如乔林,将藏在其中的小渔船遮得严严实实。

      渔船上,有名头略显大的渔女在搬着猪笼,猪笼的笼口被死死扎着,她眼神闪烁,紧咬着嘴唇,手上使力,便要将猪笼投入水里。

      却忽听得哗啦啦一阵出水声——祝槿揽着沈碧从不远处冒出头来。渔女受惊,猛地推猪笼入水,激起偌大的水花。她神色惊恐地瞪着祝槿,全身都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祝槿一怔,一来是奇怪这渔女的反应,二来,却是因认出了她赫然便是昨日梦里那个同自己介绍过孽海的姑娘!祝槿有些惊喜,主动搭话道:“姑娘,你怎么了?需不需要帮忙?”

      而这时,倒霉与明媚也互相责怪着游了过来,倒霉拨开田田莲叶,招呼祝槿:“船翻回来了,咱们走吧!”

      那渔女霍然看见倒霉,脸色肉眼可见地一分分苍白下去,终于,仿佛濒临极限,她突然难以自抑地号啕大哭起来。

      她边哭边发疯一样地尖叫,声音之凄厉,使得明媚忍不住蹙紧眉头:“她这是怎么了?”

      倒霉也是一脸莫名,他堵住耳朵,朝崩溃哭叫的渔女吼道:“别哭了,你哭得我脑袋疼!”

      渔女立即噤声,抽抽噎噎着:“衰……衰官大人……”没说出个所以然,又泣不成声。

      祝槿见她如此,忽然回想起方才落水的猪笼——沉甸甸的,装着东西。

      他神色一变,将沈碧安顿上渔船,自已则迅速潜入水中。

      片刻后,才又浮出水面,手里还拽了个男子。

      祝槿帮那男子取出塞口的巾布,男人咳出几口呛水,随即怒向渔女痛骂:“你这谋杀亲夫的贱妇!”

      渔女仿佛被抽去了力气般,身子一软,伏倒在船上。

      待他几个依次上了岸,那险些被浸了猪笼的男人当即狠狠向罪魁祸首甩出个耳光。渔女被他打得摔倒在地,男人又一脚踹上她肚腹。

      渔女没有反抗,瘫倒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呜呜地痛哭。男人犹嫌不解气,又愤愤补了二脚,渔女被他踹得吃痛,身体竟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眼看男人还要对她施以拳脚,祝槿忍不住制止道:“别打了,她好歹也是你的妻子……”

      男子听了,却更气愤,斥骂道:“忘恩负义的破鞋!亏我当初救你,还不计前嫌地娶了你这毒妇!你便是这样恩将仇报!”他双目充血,呼吸间,喷出强烈的酒肉臭气,显然宿醉初醒。

      倒霉挥手道:“行了,有本官在此,还轮不到你用私刑,说说,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子这才整顿神色,恭恭敬敬道:“衰官大人容小人禀,小人祝子龙,家住在距此半里的祝家水寨,在家排行老二,大人唤我祝二便是。”

      倒霉想了想,恍然道:“祝家寨啊!我知道,我知道,寨里住的全是枉死在淆水中的亡魂嘛!那这只大头冤鬼,对,就你,”他指着勉强撑起身的渔女,道:“你又是什么身份啊?”

      大头渔女声泪俱下:“妾姓元,名贞贞,是只冤死鬼。三年前受其他鬼魂欺凌时,被恰好路过的祝二哥相救,带回祝家寨疗伤,后来便嫁给了二哥。”

      倒霉道:“啊呀!既如此,你怎地还要杀他?这委实不该呀!”

      元贞贞泣道:“大人容禀,妾自嫁入祝家寨后,一直恪守妇道,夙兴夜寐服侍夫君,可夫君他……他频繁酗酒,醉后便时常打骂于妾。妾开始还强自忍受,却不想二哥他越来越过分……昨天飨宴结束后,二哥喝得烂醉回来,又扬言说要将妾打死,妾实在无法忍受,便趁着二哥酒醉无力时将他放倒……想在今日早间,大家都安睡时悄悄将二哥沉水……再伪装成……”她再说不下去,脸色灰败如土。

      祝二听了,恨得咬牙切齿,又要拳脚相向。

      祝槿实在忍无可忍,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却频频对个妇道人家施暴,成何体统!”

      倒霉也帮腔道:“是啊是啊,你既救过她,又娶了地,为何要在婚后这样待她?”

      祝二脸上青红变幻,却不答话。

      还是元贞贞抽噎着回道:“夫君怀疑妾……妾与寨子里的其他人有染,动辄便打骂逼问妾,是否背着他同人私会……”

      祝二辩解道:“你曾有前科,还怪我生疑吗?”

      倒霉吃惊:“前科?”

      元贞贞摇头悲泣道:“妾何曾有过前科?妾生前乃是被强人所迫,后来又被他诬蔑蓄意勾引,最后受浸猪笼刑而死。不想死后化鬼,依旧要受丈夫的怀疑猜忌。生有何欢,死有何乐!”

      说着,她竟以头抢地:“衰官大人现就依律处治了民女吧!”

      祝槿不忍看她,别过眼去,质问祝二:“她含冤而死,冤死鬼的身份就是她生前清白的最好证明,这还不够让你打消疑虑吗?而你若不信她,何必还要娶她?你难道在娶她前不知晓她的过去吗?”

      祝二讷讷。

      明媚冷声道:“人心不就是这样?怀疑的种子一旦被播下,就时不时要冒土,铁证如山又怎么样?人还不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便是此番已做了鬼,也没半分长进!”

      祝二嘴唇嗫嚅,似乎还想分辩,却被倒霉不耐烦地打断:“行了,她虽想杀你,但到底未遂。而你也确实屡次三番殴打过她,便判作两清了吧!从今以后,你俩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就是!我看今天就是个黄道吉日,你们赶紧和离了吧!”

      祝二讪讪道:“大人,祝家在人间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家中向来只作休妻,没有和离的先例。再者以这贱妇的恶行,都足够您判小人同她义绝,如何能和离了事……”

      明媚忍不出冷笑嘲讽:“怎么,倒霉,这就是你口中的老实良民?也对,一个喝醉了只会对女人撒气的窝囊废,想来也没有那作奸犯科的胆量。”

      祝二敢怒不敢言,气喘如牛。

      倒霉拍板道:“行了,你别那么多废话了,赶紧带我回你们祝家寨,本官今日还就要将此事一管到底,走,我亲自去主持你们的和离仪式!”

      祝家水寨坐落于一条急湍大河上,河的外观与当年祝家军殉身的淆水基本无差。祝槿几人分坐两条船,划水半里,折返回水寨。

      寨子里犹静悄悄的,想是宿醉的寨民都还在沉睡。

      倒霉与祝二、元贞贞同坐一条渔船,接近水寨时,倒霉忽道:“祝老二,你可知病境中住的都是什么鬼?”

      祝二脱口道:“应都是病死鬼吧。”

      倒霉笑道:“是,也不是,他们确实有病,却是魂体上的病,僻如有一种病,便叫作疑心病。病境里住的,便都是各种魂体病入膏荒、药石无医的鬼魂,你若有意,哪天病官凑活兄路过衰境时,我托他带你去病境周游一番……”

      祝二面上的那点不忿终于消散,惶恐道:“大人,小人知错了,您莫要发配小人……”

      倒霉啧啧道:“玩笑而已,你当什么真,哎,到了!”

      祝二被倒霉敲打得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领他们敲响了户扉门。

      连叩许多声后才有人回应,门里的男人道:“谁啊?”

      祝二道:“哥,是我。”

      门里随即传来一阵窸窣走动声,又过了会儿,应门的男人才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他赤着上身,只披了件外袍,露出健硕而伤痕累累的胸膛。

      未料到门外乌泱泱这许多人,男人动作一僵,旋即,他看清了祝二身后站的倒霉,连忙行礼道:“祝子骁参见衰官大人。”

      祝槿原本缀在最后,闻言,不禁特意打量向那祝子骁——他较祝二更年长些,面部轮廓也更为刚硬。

      祝槿看了半晌,遗憾地收回目光。这应是阿爹的嫡亲曾祖父,他想,可他与阿爹外貌上的相似处极为寥寥。

      倒霉此时已三言二语说清了来意,祝大听罢,严厉地瞪了眼祝二,随即恭敬道:“大人公正严明,祝氏听凭安排。只是小人祖父、父亲皆年岁已高,若让他们得知二弟如此荒唐,定会动怒伤心,不如瞒住他们,由小人打开宗祠,给二弟和弟妹主持和离。大人意下如何?”

      倒霉首恳,一行人便又浩浩荡荡转至祝氏祠堂。

      祝槿与明媚等在门外,和离仪式很快便走完程序。

      祝大一路送倒霉出寨,朝他絮絮地解释:“子龙生前也是大好男儿,只是因为淆水之战枉死,心中郁忿难平,从此性情大变。再加上他为人骄傲,死后再没了施展抱负的可能,只有日负一日地重复品尝枉死的冤屈,又无处发泄才会……”

      明媚嗤道:“可真是苦衷连篇!”

      祝大连忙闭嘴,几人正要告辞离去,忽听有人叫道:“大人请留步啊!”

      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小船划来,船上载着名年近古稀的老人,朝倒霉行大礼:“不知大人来访祝家寨,祝笙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祝大意外道:“祖父?”

      祝笙叱他道:“大人光临小寨,你却这样失礼慢怠!”又对倒霉热情道:“大人,小老儿已备好酒宴,请您赏个脸!”

      倒霉实在推脱不得,被他们簇拥着盛情请走,祝槿与明媚也只好跟上。席间,倒霉被祝氏族人轮番敬酒、吹捧,很快便忘了身上的差事。

      祝槿纵然不愿逗留,也别无他法,烦躁地望着天色,却正瞧见元贞贞独自背着猪笼离开水寨,她没有驾船,竟举身涉水,朝深处渡去。

      祝槿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心中略觉不安。趁左右无人注意,离席尾随了去。

      元贞贞负着猪笼的背佝偻着,说是和离,其实与净身出户也没什么区别,她背笼里的行装只得几件旧衣与一块巨石。旧衣,是祝二念及曾有的情分施舍与她的;巨石,则是她捡来自沉的。她一无所有地来,又无人问津地走。

      从背后看去,元贞贞的大头与背笼显得那么笨重、滑稽。

      祝槿快步涉水追上她,叫道:“贞贞姑娘——”

      元贞贞迷茫回头。

      祝槿急道:“贞贞姑娘,你不要想不开啊!肉身死去,魂魄却还在,可魂身陨去,便真的是一了百了了!”

      元贞贞轻轻道:“是啊,这不是很好吗?我已经因冤堕鬼,再无轮回路可言。而幽冥鬼域,又是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所在,没了祝家寨作倚靠,我又能去哪里呢?又能有什么出路呢?我没本事保护自己,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被拐入黑市、当作盘中餐买卖。与其那时候毫无尊严地死,倒不如现在自行作了断。”

      祝槿听得心酸,想也未想,便脱口安慰她道:“贞贞姑娘,你要相信我,在不远的未来,你将会被拯救,苦海有涯,只要你捱过去,就能重获新生。”

      元贞贞凄凄道:“谁会救我?谁能救我?”

      祝槿话已出口,便只得继续,他照着宵烬的叙述对她描绘:“有一只鬼,拥有很大的能力,他愿意用自己所经历的苦难、所感到的痛苦去渡化其他受煎熬的鬼魂。只要你皈依他,他便会占有那些使你痛苦的记忆,他会代替你去承担所有罪与罚,而你将忘却、将宽恕、将宁息。”

      祝槿担心元贞贞未被打动,又补充道:“他还会带着百万被他渡化的鬼魂离开幽冥,重回人间,建立一座城,在那里,鬼同人一样地生活,那里没有战火,也没有幽冥弱肉强食的法则……”

      直到元贞贞怔忡地离开,祝槿才长出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执着地劝说这只幻灵。进入幻境越久,他越分不清真与假的界限,即便明知眼前的一切只是场海市蜃楼般的重演,即便真正的元贞贞可能在百许年前早已洗冤得救,他还是忍不住去阻止她自裁。

      或许,是因为这些幻灵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怨都太具像鲜活了。

      可在这个幻境里,时间在不断地倒退,鬼君已被抹杀,他给元贞贞的承诺,不过是虚妄的希望,她注定只能做场没有结果的等待。

      祝槿有些怅然,回忆着方才自己说的话,忽觉无比荒诞。

      “神不垂爱世人,鬼要拯救苍生。是非混淆,乾坤颠倒。这都是什么胡话,亏得元贞贞竟信了……”祝槿摇头失笑,转朝乌篷船走去。

      小沈碧仍安然躺在船舱里,祝槿坐到他身侧。晚风经过,搓揉起豰波,漾荡起浮萍。

      祝槿的意识渐渐变得朦胧……

      他又在梦中了,只是这一次,他的魂身飘飘荡荡,竟是回到了芜宫。

      祝槿下意识往家中走,这路他走过十七年,太过熟谙,毫不费力地,他便又推开了那扇殿门。

      灯烛跃动,将安坐稻草垛上的一老一小的影子拉得极长,他们并肩坐着,手交叠在一起。

      桌上还残留有未吃完的冷炙,较平常的伙食而言,实在是丰盛。于是祝槿便明白,此时应正值祈安夜。

      小祝槿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模样,悠荡着小腿,抬脸看向祝老爹,不解道:“阿爹,为什么我们不同别人家一样,也去街上拜祈君安啊?”

      祝老爹没有回答,虚握着他的手却紧了紧,手铐的铁链亦细细颤动起来。

      小祝槿犹仰面凝望着养父,一派天真不谙世事。

      祝槿却看懂了老人神情的晦暗,他心里泛起酸涩,忍不住举步上前。

      就在他迈入门槛的刹那,身上的青衫忽变幻成了黑袍。而祝老爹闻声看来,神色倏变,挺身而起,朝祝槿吼道:“你怎么还敢回来?”

      祝槿愕然止步。

      祝老爹恨恨盯着他,手指着门外,嘶哑道:“没想到这十七年,我竟是在抚养仇人!你给我滚!永远别再来见我!”

      祝槿怔怔看着他,还想要辩解,下一刻,却张口结舌——他看见了祝老爹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黑袍金面,赫然乃是鬼君!

      祝槿骤然从噩梦中惊醒,他坐起身来,只觉胸中翻沸、冷汗涔涔,而身边的船板凉津津的,不知何时竟已空了。

      祝槿下意识地抬眼,背向他坐在船头的人也恰在此时回眸,对他温软一笑,甜甜唤道:“阿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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