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第三十一章 醉花阴 ...

  •   初春时节,细雨纷然。

      扶桑着件粗布素衫,以木兰簪绾发。常恒擎伞跟在他的身后。

      一年过去,扶桑身量渐长,已将近常恒额尖,跳脱的性子亦有所收敛。

      他们绕开白柱回廊,沿着避人耳目的僻静曲径前进。

      忽地,扶桑脚步顿住,迟疑唤道:“大长老?”

      常恒也跟着驻足,偏头看去。

      紫丁香连串的花簇摇晃于白色的廊柱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站在廊中望雨,见了他们,轻轻颔首道:“又是去看那孩子吗?”

      扶桑默然。

      大长老见状,叹了口气,道:“虽然我之前确实不赞同你救下他,但也只是出于想要保护你和妞妞,祝家满门尽折于淆水,我担心他日后同你们为敌啊!”

      扶桑朝他走近几步,道:“我知道您的考量,但子梧确实没有通敌,祭殿不能因为私怨就……”

      大长老打断了他的解释,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疲惫,他连连叹息道:“我老了啊!什么事都觉得力不从心,管不了那么多了啊!”

      他又晃了晃满头的银丝,凄然道:“当年辅佐你父亲时的种种情形,犹还历历在目,如今连你们,都已这样大了!”

      扶桑上前二步,搀住他侧背的手臂,安慰道:“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啊,您明明还老当益壮,上个月不是还满院子追着小舅抽他鞭子嘛!”

      大长老闻言,不禁笑起来,面皮都跟着抖动,笑着笑着,却又惆怅道:“说他做甚,他就是个孽障,哪像你们母亲……”

      他提起长女,面皮抖动得愈发厉害,哽咽着道:“我这些年,时常想起她小时候的一些事来,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不住她。”

      见扶桑的神色也难掩落寞,大长老敛去哀容,拍了拍他手背,慈爱道:“好了,别陪老头子了,去做你的事罢!”

      雨声淅沥,水响潺潺,扶桑与常恒默立在河边。

      几丈之外,一个素衣青年独自撑伞蹲在地上,不断向面前的火堆投着些纸衣。斜风拢着细雨扑向那团火苗,青年的伞倾向火堆,故而半个身子淋在雨中。

      他抬起脸,苍白俊秀的面庞因映着火光有些发青,眉沟深陷,黑亮的眸子冷睨着扶桑。

      扶桑讷讷站在原地,他脸上鲜少现出这样灰败的神色,常恒不禁多朝他看了几眼。

      “人死了,变成鬼,还会觉得冷吗?”青年将手中最后一沓纸衣掷进火里,站起身来,俯视火堆,勾起一个讥诮的笑容。

      扶桑也盯着那团火,冷红的光幽幽跃动在他的瞳孔深处,衬得他面色愈白。

      青年抬眸瞥向扶桑,又是一笑,他语调仍旧漫不经心,出口的话却刻薄、阴毒:“干嘛这个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死了全家。”

      常恒上前半步,侧挡住扶桑:“祝将军,请慎言。”

      他挡得并不算真诚,只虚掩住了扶桑小半个肩膀。

      祝子梧却瞬间后退半步,惺惺作揖道:“大祭司恕罪,子梧无心冒犯。不知您亲自驾临,有何赐示?”

      “当初我答应过你的事,如今总算做成了大半。”扶桑轻轻拨开身前的常恒,直视着祝子梧,郑重道:“我自知无颜面对你,面对淆水之战中死去的千万将士,也羞于推卸责任,是我没有……”

      “够了!”祝子梧面上的云淡风清自扶桑开口伊始,便尽数敛去,掩饰性的神情骤失,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木然而僵硬,如死人一般,唯一双眼睛鸷鸷盯着扶桑,焕发出活气。

      他道:“一模一样的话,再重复多少遍,也听不进死人的耳朵。”

      扶桑点了点头,似乎早料到了他的回答,亦似乎相类的对话在他们之间已发生过太多次,他道:“我从不敢奢求亡者与未亡人的宽谅,我知道有些伤害一旦造成,是永远无法被遗忘和弥补的。”

      不知是否是常恒的错觉,扶桑接下来的语气几近乞求:“但我还是想恳请你,我希望你能从大局的角度,为了整个昭彰,也为了死去的英魂,暂且放下对祭殿的仇恨,共御外侮,边境将乱,国之兴亡,正在我辈肩头……”

      风雨如晦,模糊了祝子梧的面色。他静静地看着扶桑,扶桑在他的注视之下不由自主便低下了头。

      忽地,对面飘来祝子梧悠悠的声音,隔着雨幕,近乎缥渺,应道:“可以啊。”

      扶桑不可置信地抬脸,脸色也倏地明亮起来,他正要朝对方露出个笑颜,然那笑容还未及展开,就被祝子梧的话猝然打断,让常恒几乎觉得他有些可怜。

      祝子梧的声音像鬼魅一样阴冷,他字字诛心道:“只要若华接受令我满意的判决,我便答应你。”

      归途时的扶桑较来路更显低落,他失神地踏着积水,被溅湿了鞋袜与裤角,却浑然不觉。

      雨已经止住,常恒收了伞,快步跟上去。

      扶桑却忽然刹住脚步,转身笑道:“好不容易能出来一趟,怎么能这么早回去!我请你去吃东西吧,你想吃什么?”

      常恒觑着他,并不答话。

      扶桑无视他的意愿,一手环住他脖颈,一手前指道:“你不说,那就我来拿主意了啊!前面正好有家面馆,天气凉,不如去吃碗面驱驱寒气。”

      他半胁半搂着常恒朝前走,经过一个摆摊的老妪身前时,被她骤不及防地伸手扯住衣裾,老妪讨好笑道:“这位公子,要不要摸个骨?”

      扶桑低头看向她,就见那妪仰着脸,一双眼睛只剩下线缝,缝里是纯然的白色。

      兴许是觉着她可怜,扶桑主动矮身,将左手放进那妪掌中,笑道:“婆婆给我摸摸,我是个什么命格。”

      妪忙连连应声,扶桑的手小而绵软,被她纳在粗糙的十指中,反复摩娑着。

      突然,她停下了动作,抬起脸,拿无瞳的双目怔怔对上扶桑,像是照镜一般,左右变换着角度觑视。

      扶桑下意识便想撤手,那妪却忽死命攥住他,大呼:“公子二世的命,都贵不可当,但也有眼无珠、痴愚似瞽啊!”

      她一只手仍攥着扶桑,另一手在桌下一气摸索,摸出只签桶,高举到扶桑面前,媚笑着道:“公子想不想知道破解之法?求个万事如意签怎样?”

      扶桑啼笑皆非,但还是依言从竹木桶中抽出一只签来,那签倒置着,签头有篆刻的小字,扶桑掉转过来,念:“不如怜取眼前人?”

      老妪喜道:“呀!公子抽中了上上签!欲要破局,必循此签!”

      扶桑应道:“那就多谢阿婆的吉言了。这万事如意签加上摸骨总共需要多少钱?”

      老妪讪笑:“九钱,九钱就行。”

      扶桑从袖里掏出把币,放进老妪手心:“您数数,够不够?”

      那老妪一边用指尖搓动辩识掌心的铜币,一边腆着脸道:“可够的,这么多,呀!公子这样心善,日后定能破障除翳、逢凶化吉!”

      扶桑不由摇头失笑,随手便将求来的签插进了常恒的襟间。

      常恒想取出,却被扶桑一把制出:“走了,眼前人,我请你吃面去!”

      王家酒馆的牌匾簇新,四个朱红大字油然欲滴,挂在巷口扑簌簌落土的灰墙上。

      扶桑带着常恒拐进清池巷里。又行了几丈,便见一户院门大开,墙角处撑着一张白帐,帐下支有几座桌椅。

      伙计正在拭桌,见他二人,手巾一掸,笑呵呵招呼道:“呦,客来了!”

      扶桑径自拉出张椅坐下,朝伙计道:“熟客,二大碗红油干拌羊肉面,另二碗热汤,多加葱和香菜。”

      伙计乐颠颠应着,忙往后厨去。

      扶桑支着颐,朝常恒介绍道:“这家的羊肉面,香誉十里,我常叫柏舟买回祭殿来,但总觉得比不上现食——面刚出锅时那热乎乎的感觉,过会儿就没了。”

      常恒从筷筒里取出木箸,蘸着热茶清洗。

      扶桑见了,不由笑道:“阿碧,你真讲究,有时候我觉得,从种种细节上推测,你简直就像是富贵人家用琼浆玉液浇灌大的小公子……”

      常恒平静地否认:“您想差了,属下实则出身卑贱。”

      “二碗红油干拌——二碗羊汤——”伙计手举托盘从院里闪身而出,行走间身形如乳燕左斜右摆,那盘上的大小四只碗却稳如磐钟。

      面与汤被摆上桌,薄切的羊肉平展在细韧的面条上,撒有细碎的葱花和香菜,遍淋着芝麻红油。小碗的羊汤则被摆在一旁,还氤氲着热气。

      扶桑将半数羊汤汁直接浇进红油面中,随即拾起双木箸插进碗里,粗暴地搅拌起来。待那面、汤与油被搅拌均匀,他抽出筷子,夹起一大团面,囫囵塞进嘴里,呼噜呼噜地吞食,两腮都随之鼓起。

      常恒则不紧不慢地挑起缕面。

      “唔唔唔,”扶桑嘴里塞着面条,说话无比含糊,却还要反对:“面……要大口次……”

      常恒撩起眼皮,睨了他一眼,继续按自己的习惯吸面。他的吃相文雅,等到扶桑将一碗面吃干抹净时,他碗中之物才消去半数。

      扶桑约莫是有些撑着了,扶着肚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羊汤,撂下碗时,又感叹了一次:“阿碧,你家教真是好。”

      常恒闻言抬脸,他嘴唇上沾着红油,愈发显得水润,眼眸也被辣得湿漉漉的,衬得一贯的面无表情也有了几分可爱。

      扶桑正想调笑他两句,却听常恒道:“嗯,我哥教我的,吃东西一定不能狼吞虎咽。”

      扶桑随口道:“你还有哥哥啊?他多大了?长得有你好看吗?”

      常恒放下筷子,漠然回道:“死了。”

      扶桑的笑容一僵,尴尬地眨了眨眼:“我是有口无心,斯人已逝…你,你还是多吃点……”

      常恒起身:“没事。”

      扶桑只能跟着起身:“那我们走吧。”

      他们付过钱,沿着街市回走。

      雨后的摊铺渐密,小贩忙着摆摊布货,买主开始也稀稀疏疏地出街。扶桑随手拾起临摊一副獠牙面,那面做工极是粗糙,与其说可怖,不如说可笑。

      扶桑放下面具,转回身时,压低声音对常恒道:“我打听过了,清明前夜,城中又要办万鬼嬉游戏,到时候,你和我一起跑出来玩,怎样?”

      常恒坚决道:“我不来。”

      扶桑啧了声:“我这样邀请你时,你就应当立马答应下来,要不然,到时候我命令你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常恒假笑道:“大祭司若命令属下,属下便通报了大长老去。”

      扶桑犹不死心:“可如果你不肯陪我来,那就只有柏舟,他更是铁定不肯,又要哭哭啼啼的,搅得人心烦,败了兴致,还是你比较好……”

      常恒却仍是道:“我也不去。”

      中庭月白,天色欲曙。

      常恒皱眉推开殿门,便见本该安睡的扶桑正蹲在白玉兰树下,刨挖着什么。

      常恒仰天,叹了口气。扶桑听见动静,回首朝他歉然笑道:“啊,不好意思,深更半夜,吵醒你了?”

      常恒垂着眼睫打量他,闻言硬梆梆道:“大祭司折煞卑职了,侍护您乃是卑职的职责所在。”

      扶桑也不恼他的阴阳怪气,笑了笑,双手探向坑底,取出壶酒,朝常恒示意道:“我埋了许多年的私藏,你要不要也来尝一口?”

      常恒默了瞬,道:“昨天祭殿才颁过禁酒令……”

      他的话才出口,便被扶桑堵住,扶桑翻了个身,箕踞到坑边,强词夺理:“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祭殿那么多死板规矩,我若真时时循规蹈矩,估计早就被闷坏了。”

      说着,他开坛,小酌一口,微微眯眼。

      常恒俯身,默默将他挖刨出的土尽数埋回坑里。春泥湿润,更兼才落过雨,常恒掩饰得不费力,脸色也稍霁了些,确认遮掩得不留痕迹后,便坐到扶桑身边,觑着他一口一口地酌酒。

      一朵白玉兰砰然坠地,偌大花朵跌散,无声无息而又动魄惊心。

      扶桑尝着酒,望着那落瓣,轻轻道:“春花烂漫,为期亦短,美丽和哀伤,总是这样相近。”感叹过后,他转头看向常恒,笑道:“你这样盯着看我做甚?”

      常恒淡淡收回目光。

      扶桑又尝了口酒,抬头看向玉兰株上的月亮:“旁人都说你性子木讷,我却觉得你实则是淡漠,就像是对这世间发生的种种事都漠不关心一样。”

      常恒否认:“倒也不是全不关心。”

      扶桑又笑起来,他就着仰面的动作又灌了口酒。过了片刻,又道:“不管怎样,我都觉得和你呆在一起的时候很自在——不用刻意去掩饰自己的感受,也不用太在意你对我的看法。”

      他说完又一口一口地灌起酒来。常恒略有些稀奇地看着他,扶桑虽好酒,但从来都是浅尝辄止,像今夜这般明显是借酒消愁的情形极是鲜见。常恒下意识便冲口问出:“你有什么心事吗?”

      扶桑像是并未听清他的话,随着一坛酒见底,他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离。

      就在常恒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扶桑才开口,道:“祝老将军那一战,祭殿的责任无可推卸,祝子梧要求惩罚若华,其实也无可厚非,但,”他的声音开始有细微的颤抖:“但若华毕竟是我的孪生胞妹。”

      他猛地将坛中酒一仰而尽,哽咽道:“我做不到对她全无私心,况且她走到那一步,其实也有我失职的原因。”

      他语速越来越快,听起来有些激动,“我不是一个好兄长,疏于对妹妹的关心,才会让她误入歧路……昭彰的大祭司理应一心为国,可我却做不到大义灭亲,更遑论妞妞走到这步,我也有脱不开的责任。”

      “我的父母双亲全都死于昭彰的祭制。我的母亲是大长老的长女,丈夫去世,一双子女又生下就被立为新任祭司,祭殿唯恐她擅权,故而她被自己的父亲赐死在她刚刚诞下的孩子床前。”

      “面对祭殿,我也无可奈何、情何以堪!但我一样要维护它……有时候,我会觉得很挫败,即便我是昭彰的大祭司,但仍处处受到牵制,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还能做什么……”扶桑说着,眼神渐渐朦胧起来,如醉,亦如泣。

      常恒沉默地听完,才开口道:“人之为人,总有回天乏术、无能为力的时候,有时候,你必须在不愿抉择间抉择,或许祝子梧他,也并非只是恨你,或许他和曾经的我一样,对于一些人、事,理智上可以理解,但也难免会觉得失望、伤心……”

      忽地,常恒肩膀一沉,他侧头去看,便见扶桑已然醉睡过去,头歪倒在自己肩上,而一行眼泪正从他的眼角划落,衬得他颊边的那颗红痣更像一滴干涸的血泪,秾艳、不祥。

      又一朵玉兰花瓣砰然落地。

      常恒回过神来,望向花树。晨风之中,纯白的玉兰花颤于釉蓝幕色,那样地不谙于事,也是那样地摇摇欲坠。

      常恒不由自语:“美丽和死亡,也是接近的吗?”

  • 作者有话要说: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语出晏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