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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摽有梅 ...

  •   猛地,祝槿只觉肩上一痛,一股大力紧攥住他的肩膀,将他从悲怆的情绪中拽了出来。

      疼痛过后,他渐渐感知到冰冷的水流,而他半身都已浸在水里,身体正随着激流打晃。

      常恒焦切的声音响起,却被水声和风声冲得很淡,似乎是在叫着他的名字。

      祝槿迷茫地转过头,常恒见祝槿终于有反应,不由松下口气:“阿槿,你不要被这里的怨念影响了神智……”

      他的话被灌耳的风吹得断断续续,祝槿听不清楚,他还恍恍惚惚地,这里的风、水、人、事,仿佛通通都与他隔着一层,只有胸中那一腔无可排解的悲愤才真实地存在着。

      他用力挣脱常恒的束缚,常恒见他仍陷在祝子梧的情绪里,不由急道:“阿槿,你清醒一点!你不是祝子梧,你从来都不是他,也永远不会成为他的。不要被这里的情绪所影响,你……”

      祝槿突然冷冷打断他,道:“你很了解我吗?”

      常恒一怔,祝槿紧接着逼问道:“一直以来,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

      不可遣的怨忿仍在胸中翻涌,一直以来不敢问出的种种怀疑终于借此脱口,祝槿连声质问他:“你在君囿里骗我有什么目的?你这样的身份、本领,根本不用我带你出去吧?所以为什么还要和我纠缠不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只是单纯地戏耍我吗?看我被你骗得团团转,这有意思吗?我是真心待你,可你待我有过半分的真情实感吗?”

      常恒神色复杂,桎梏他的手渐渐放松,祝槿趁机挣脱,连退了数步。

      可委屈的情绪并未就此消散,祝槿鼻间一酸,又不愿意在常恒面前落泪,便转过身,大步向河中渡去。

      常恒沉默着跟在他身后。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水中。

      流水冷极、迅极,祝槿的意识渐渐清明了些,又想起常恒在幻境中的几次相救,他清楚对方应该并非是恶意愚弄自己,况且,他们现在仍身处险境之中,稍不小心便会丧命,他实在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小心思落空而一味羞恼、任性。

      祝槿隐隐开始为方才的冲动后悔。然而话已经出口,再无回转的余地。祝槿又不愿低头,只能继续趟着水向前走。

      东方渐曙,破出鱼肚白的微光。

      他们不知行过多久,河源那边如忿似怨的风水声早已消弥,而回形的河道确如那老鱼所说一般,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祝槿想要返程去找参差、容与,却又不想直面常恒,正纠结间,身下的流水忽然动荡起来,紧接着,盘旋的回形河道由内向外次第腾起,流水急湍,宛如涡漩。

      下一刻,漩水化作回风,将二人卷入其中。

      常恒在旋风中握紧祝槿的手腕,随即他二人一齐被掼向地。

      落地的刹那,祝槿被常恒护在了怀里,缓冲过后,他从常恒身上爬起,打量向四遭。

      他们身在之处,霎时便已换作了一片鲜红的梅林。红梅漫天遍野,簌簌开着,微风拂过,木摇枝颤,时而落下一二点纤弱的梅瓣。

      常恒摔得疼了,缓了半刻,才强撑起身子,祝槿念及他方才下意识的保护,主动伸手拉他。常恒就势站起,却没再松手。

      祝槿心中别扭,想强行挣脱。

      常恒却道:“这里是悔尤林,你闭上眼,我拉你走。”

      相传北海雪地冰天之境中,育有一株奇葩,名为“悔尤梅”。梅开九瓣,寓旧有悔,摽落之时,往事重现,使观者生怅然悔恨之心。天地万年,方得孕育此一株奇花。然在这合欢鉴造就的幻境里,竟有这样多的悔尤梅连缀成林!

      祝槿心知此境凶险,不愿在危险时刻与常恒起不必要的争执,遂乖乖闭上眼,由他引领着往前走。

      常恒也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杂念,牵着祝槿向林浅处行去。

      一朵红梅在他眼前惊心地凋零,梅花瞬间破裂,散瓣如同血雨。

      ——那人的面庞在乱红如雨的落梅中浮现出来,他在急速的下落中注视着自己,胸口处正插着一柄锋刀,鲜血从刀口涌出,乱落如红瓣。

      他感到眉骨处一片温热,抬手摸索,腥红的血也染上他的指尖。

      倏忽那霎,他涣散的眼眸重新凝聚。常恒感觉自己大张开口,下意识地抖着手拔出了那柄刀,鲜血刹那喷溅开来,让他的脸上、手上都沾满了湿淋淋、腥腻腻的血——那人的血,他浑身都惊颤起来。

      刀拔出后,那人的躯体飘叶般下落。赤色水波滟滟翻涌,彻底将他包裹入怀。

      常恒的身体滞在半空,大滴大滴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模糊的视野里,那人嘴唇最后的翕动不断复现在他眼前——血将他的脸涂得斑驳,他嘴唇开合,清晰地吞出三个字:“不要恨”。

      不要恨谁?他吗?他的母亲吗?还是自己?常恒在百许年的迷惑过后,仍不知道一个确切的答案。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面部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由于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过分复杂的情绪——痛苦、怨恨、无力、啼笑皆非……

      每一种情绪都可以理解,对他这位高尚的哥哥那可笑的、可憎恶的、更可痛恨的选择,他唯独不该生出的就是忏悔,他怎么可能对这件事感到后悔?他又有什么能够后悔的?明明不是他的决定……明明他才是受害者……他那自以为是、不可理喻的哥哥……哥哥……血……溅到他满手、满脸……血……

      常恒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泪水泗流在他痉挛着的脸上,他一时竟忘乎自己正身处于何时、何地。

      “云中君?常恒?”耳畔不断传来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他想不起来这个正在唤着他的人是谁,只知道自己迫切地想要回应对方,但却开不了口,他仿佛陷在一层层水波的包裹中,意识朦胧。

      他听到唤他的声音渐渐发生了变化,由清亮变得沙哑,而语调变得柔缓,像是叹息的风。

      对方仿佛轻轻地抚了一下他的侧脸,那样若即若离。随后,停留在他颊边的指尖散去,那沙哑唤他的声音也飘散而去。

      他强烈地想要抓住对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苏醒。

      静默持继了很久很久。在这样长久的静默里,他只偶尔能感到水的流动和鱼的摆尾。他不知道那人去了哪里,也无法睁开眼睛,直到——

      直到纵身扑入潭中的人落到他面前,柔软的长发浮过他的眉眼,灵魂间的奇异感应终于唤醒了他,他得以迟来十八年地睁开眼,看见了那人的模样。

      常恒猝然惊醒过来,他察觉到自己脸上一片湿凉,抬手撇过,尽是泪渍,他随手一抹,安慰祝槿道:“没事的,不要担心。”

      祝槿仍听话地闭着眼,闻言,担忧的神色淡去,窘迫地解释着:“感觉你突然就停了下来,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常恒拂开拦路的梅枝,随口道:“方才是在辨别方向。”

      一朵九瓣红梅周旋坠枝,落到祝槿发间。常恒下意识地伸手去拂,那花却在他触及的前一刹那,自行凋敝。零落的红瓣飘至祝槿的鼻侧,就如同一粒痣。

      常恒怔怔望着那梅瓣,耳畔响起一个虚弱的男声,道:“榣山升月,月沉碧潭,汤谷出日,日没虞泉。这是命运使然,命运在众生之外,非你、我可以更改,即便是我们,也只能顺从和接受它的安排。你便是在这里再枯坐上百年、千年、万年,也无济于事。”

      漫天的星河,摇荡成水心细碎的波光,无数点潋波像无数盏银灯,千灯浮水,刹那明灭。

      常恒听到自己用哽咽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他顿了一会儿,像是难于启齿般缓缓道:“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很宠爱他的。”

      那男声低低吁了口气,一只瘦枯的手抚在他的头顶,慈爱地拍了拍,那男声温声道:“虽则殷怀从小到大都被我娇惯,但实际上,对我而言,常恒,你与他同样都是我的孩子,为父对你的心,同对他亦是一样的。”

      顿了顿,那男声又道:“阿恒,为父此次前来,是要你代我去做件事。一者,此事需得秘密进行,做得避人耳目、不落口舌,为父不放心交付给不全信的人;二来,你也是时候该走出画地为牢了。”

      常恒随着记忆里的自己恍恍惚惚地游荡,最终停驻在一座偏殿的帷后。殿门微敞着,夏夜的晚风如晃动的薄纱,柔柔拂过他的脸颊,蝉噪如沸,蒸腾在温热的空气里。

      殿内摆列有十只圆罍,九只围成环形,拢着中心最大的一只,阵阵酒香从罍中弥散而出。

      又过了会儿,殿门被徐徐推开个更大的缝隙,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迅速地从门缝中溜入。

      他赤着双足,白色里衣外罩件绣金黑袍,发髻半散。进殿后,便即刻小心翼翼地合拢好门扇,既而转身,直向罍去。

      因为背光的缘故,他的面貌有些影绰,只有耳际与足腕间镂金的佩饰映着烛火,闪闪发亮。那金饰有内外二圈,内圈镂着十二道日光转轮,外圈则镂有四只回旋相连的飞鸟。行动间,明光晃晃,有同日耀。

      这少年手搭壘侧,一个着力,便轻巧地纵身,掠至中心的罍前,随即他勾起罍旁倒悬着的长柄木勺,便要舀酒。

      常恒听到自己的声音恰在此刻响起,唤道:“大祭司——”

      那少年蓦地被打断动作,寻声抬头,惊疑道:“谁在那里?”

      常恒上前一步,隐没在暗帷中的身影显露出来,俯身恭敬道:“属下沈碧,在此值夜。”

      他答话这晌,少年已若无其事地将勺收入袖中,随即他笑嘻嘻的翻过罍围,落到常恒跟前,热络道:“你怎么站在那里啊?是不是在偷懒打盹?我刚进来时都没看到你——咦?”

      一双莹白的赤足探进常恒的视野里,扶桑凑近了些,突然话锋一转,吩咐道:“你先抬起脸来。”

      常恒抬头,与扶桑对视。扶桑较他略矮些,又因为微微歪着头的缘故,便是在用仰视的姿势,认真地打量着他。

      目光触即,常恒愣了下,又迅速俯下头去,谦卑道:“属下不敢直视大祭司。”

      扶桑扑哧一笑,这一笑衬得他眼波流转、殊色更甚。他纳罕道:“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好像从没见过你似的?”

      常恒眉尖倏地一跳,继而镇定道:“大祭司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祭殿又有如此多侍卫,属下在其中更是平平无奇,大祭司未曾留意过属下,也是正常的。”

      扶桑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脸,闻言,摆了摆手道:“绝不可能,你生得这样好看,我肯定能过目不忘,如何还会熟视无睹?”

      默了片刻,常恒才干巴巴答道:“多谢大祭司赏识。”

      扶桑摆手,又道:“今夜你、我能在此偶遇,可见是有缘分的。加上你品貌端正,十分合我的心意,不如这样,明天我就让他们把你调到我近前来当值,如何?”

      常恒只能再俯首,答道:“属下听凭大祭司调遣。”

      扶桑闻言,笑眯眯地一拍他的肩膀,终于不再兜圈子,道:“那就这样说好了!另外,作为交换,今夜之事,就不要通秉各位长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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