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第二十七章 焚永女 ...

  •   常薜荔与祝子梧相对而立,前者始终低垂着头,后者则眉头紧拧、眼神阴戾。

      僵持了方时,常薜荔终于抬眼,踯蹰着问:“大祭司之死究竟……”

      祝子梧决声:“与我无关。”

      常薜荔忐忑地看着他,犹豫着道:“但大祭司不可能是杀害王上的凶手……”

      祝子梧打断她道:“不管你相不相信,那封绝笔确是他亲手所撰,他也确实是引咎自戕,这些事,无人可以造假。”

      常薜荔嗫嚅:“少祭司以为……”

      祝子梧轻嗤一声,冷笑道:“她无法接受扶桑之死,便想把此事归咎到我的身上,何其可笑!你呢,你也是这样想吗?”

      常薜荔张了张口,却终是默然。

      祝子梧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他伸手,轻轻覆上常薜荔因为焦虑而不自觉绞紧的手指,柔声问:“薜荔,我之前和你说过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常薜荔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祝子梧继续道:“祭殿血腥残忍的恐怖专/制,已延续了近千年,你和我都是受过切肤之痛的蒙难者,他们打着上承天命的旗帜,做了多少以权谋私、铲除异己之事,你比我更清楚,他们就像是寄生在王国身体里的血蛭,几乎已经饮尽了昭彰的血,而因为他们视切身利益高于一切,导致就连他们虔奉的神明,都遗弃了他们——”

      听到这里,常薜荔的身体突然战栗起来。她艰涩地开口,极力克制着语调中的颤抖:“可昭彰毕竟是东君的母族国,怎么能、怎么能……这会招致天怒神怨!”

      祝子梧的声音冷肃,像是摧枯拉朽的风,不容置喙地朝她扑来:“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而言,天下苍生,不过尽是浩渺苍穹下的瀚海浮尘。就算卷起万丈沙暴,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徒劳蝼蚁之戏。”

      “既然你的恭顺或是反抗都只会换来同样的结果,既然命定是刀下鱼肉,那么做忍耐卑恭的羔羊,和做负隅顽抗的困兽,又有何区别?”

      “天谴既然注定要劈在你我头顶,那么与其等待,不如同那些摧毁了我们生活的东西玉石俱焚!我不信神、鬼,只靠自己!”他的尾音都因激愤而破裂,像是石破天惊。

      他也终于流露出一些类似软弱的情绪:“我也不怕天怒人怨,我只怕无法让那些战死在淆水之中的英魂烈士安息。每天夜里,只要我一闭上双眼,就会再次回到万军同死的那日,血漂红了江水,风声激激,每一声都是他们怨愤的怒号!”

      常薜荔杏目圆瞪,悚然看着他。祝子梧对她的目光不避不闪,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她的手,手上虬动的青筋暴起,像厉鬼用枯爪扼紧了一只柔弱的脖颈。

      他眼里闪动着异常的亮,一句句地质问常薜荔:“当你知悉自己的身世时,当你为陈旧的罪孽受难时,当你看到那些被欺侮蹂-躏的常氏女时,当你臆想起自己无缘一见的生母和不知为谁的生父时——”

      常薜荔突然惊叫着死命挣扎,尖声打断他道:“你不要再说了——”

      但她的双荑仍被祝子梧死死握着,他的话如同手上不可撼动之力,将常薜荔牢牢钉在原地。

      祝子梧凛声:“薜荔,这些加诸你我身上的苦难并非源自命运的不公,而是源自世俗的欲望与仇恨,腐朽的制度、肮脏的权欲、为虎作怅的小丑,所有的一切都是时候被结束了!”

      常薜荔的胸膛剧烈起伏,好半晌,她才颤声道:“那你答应我,不要伤害少祭司。”

      祝子梧忽松开禁锢她的手,退后半步,沉默不言。

      常薜荔激动地上前半步,抓住他的袖口,急促道:“我知道你恨她,因为那道诏令,可这并非全是她的错,她误入了歧途,为邪物所诱,才下达了那样的命令……”

      祝子梧嗤笑一声,冷淡道:“什么邪物?有何凭证?”

      常薜荔默了一瞬,还是开口道:“那邪物已被大祭司加诸封印,无法再害人。那东西不知为何,竟生在了神树之下……”

      祝子梧脸色微变,皱眉道:“你如何知道此事是真?”他顿了顿,嘲讽道:“说不定,这便是若华的推卸之词,而扶桑也自然乐得给妹妹找个借口,做个样子……”

      “不,不是!”常薜荔面色痛苦,凄声道:“我是最早知晓此事的人,比大祭司还要早上许多,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那邪物下在少祭司脸上的诅咒……”

      祝槿忽地睁大双眼,转向常恒:“埋在树下的邪物?难道是那……”

      常恒颔首:“是合欢鉴。”

      夕阳如燎原的烈焰,在他们头顶郁郁燃烧。常薜荔噙泪的眸与祝子梧愤怒的脸逐一在目前淡去,夕照的晕红也随之褪色,廉纤的细雨转眼便明亮了幻境。

      常薜荔身着华丽宫服,头钗金凤簪,走在雨幕之中。

      为她擎伞的宫女抱怨着道:“王后,您生病卧床了这许多日,才好了几分 ,就这样急急忙忙她跑出来,小心又受了凉,身子遭不住,哎唷,您到底要去哪啊?”

      常薜荔倏地停住脚步,转向那宫女:“松萝,我不知怎地,只觉得心绪不宁,王上何时回宫?我,我想去见见少祭司……”

      松萝闻言,表情微微僵硬,随即叹了口气,劝道:“您还是莫向王上提此事为好,今时不似往日,您现在的身份……不宜同论罪之人接触过多。”

      常薜荔摇头,焦切道:“不行,我总是觉得心慌,我一定要去看看她……”

      松萝无奈:“好,好,但总要等王上回宫再做计议吧,先回寝殿歇息吧,一直在这雨中乱走有什么用?”

      常薜荔低低应了声,魂不守舍地反身,往回走。这一回身,却不意瞥见了一摆大红裙裾。

      她的心猛地一跳,适才看清,原是有个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一直悄无声息地撑着把紫竹柄伞,跟在她们几步之后!那嫁衣金线滚边,盘龙绣凤,色泽妖冶,这女子则长发披散,正笑吟吟地注视向她。

      松萝认出来人,面色一下变得难看,抖着嗓子唤:“…幽篁公主?”

      幽篁却恍若未闻,目光仍直勾勾黏在常薜荔身上,随着牵扯嘴角的动作,面上笑容持续扩大,涂满胭脂的两腮僵硬地鼓起来。

      松萝见此,撑伞的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积在伞上的雨珠被摇晃的伞面甩落,如珠箔断线。

      常薜荔的脸色并没比松萝好看上多少,她试探着向前一步,唤她:“公主?”

      幽篁这才掀动殷红嘴唇,望着她,柔情款款道:“王后,我寻你多时,可否纾尊移步至我宫中一叙?”她把声音和态度都放得很低,教常薜荔实在难于推拒,只能勉强点头。

      幽篁又绽出个笑来。隔着雨雾看,她这笑意显得格外影绰,有若流水落花,倏忽便已杳然。

      也不待常薜荔看清,幽簧便收了笑,转身为她们引路,随着蹁跹的步子,那红色的嫁衣在风雨中飞扬鼓动,有若烈火烧身。

      而常薜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幽篁已瘦若干柴。

      参差搓了搓手臂,啧啧道:“这小姑娘,真是怪瘆人的。”

      常薜荔与松萝一路跟着幽篁,穿过重重宫帏。走到无忧宫附近时,宫人明显稀少了起来。

      常薜荔微微蹙眉,松萝见状,凑至她耳畔,压低声音解释:“王后,公主最近疯得越发厉害了,前几日遣散了所有近侍,如今她那无忧宫中,一个婢侍都没有,诡异得很,您干嘛答应……”

      她话未讲完,幽篁忽然有所感般,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来,揶揄地注视向她。

      松萝持伞的手又是猛地一抖,即刻噤若寒蝉。伞面随伞柄骤然摇晃,雨珠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倾泄。

      幽篁笑眯眯道:“你说你急什么!这不是到了嘛?”她说着收伞,推开殿门,回身招呼常薜荔,“快进来吧。”

      随着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其中情景一览无余。

      空旷的殿堂上,只余下一盏屏风,屏风也极简陋,只在上面绘了几笔细瘦的紫鹃花。

      屏风前的堂央,摆着一只火盆,盆中积着一小堆烬灰,火苗早已熄灭,只有盆里的纸灰随着从殿外卷进的冷风屑屑攘起。

      松萝刚走进来,就被四散的飞灰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幽篁在她们身后阖上了门,见状,忙上前几步,扬袖赶了赶那灰:“让王后和常姑娘见笑了,刚刚出门前,给个倒霉鬼烧了点纸,都还没来得及收拾。”

      常薜荔闻言,轻蹙起眉,斟酌着道:“公主若是觉得从前的侍女不合心意,遣散了再换一批便是,如何能这样事事亲力亲为……”

      她的话骤然被声尖锐的巨响打断——是幽篁抬脚踢飞了火盆。

      哐当一声,火盆翻覆,纸灰四扬。

      松萝方才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咳,又骤然加剧。

      幽篁悠答答收回了脚,朝常薜荔笑道:“岂敢劳烦宫里的贵人,我就怕哪天,也被她们踩着尸骨上位,不得好死啊!”

      常薜荔的脸色刹时苍白,她死命揉掐着手中的绢帕,好半晌,才干巴巴憋出句:“公主既是在祭奠故人,薜荔就不便再叨扰了,松萝,我们走吧。”

      常松萝终于又止住了咳,许是没能听清她们的对话,茫然抬头:“啊?”

      幽篁却已快步上前,亲昵地挽起常薜荔手臂,连声地告饶:“别,别,看我这张烂嘴,净是惹人嫌,王后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同我一般见识啦。说好了一起话旧,怎么一言不合便要走啊?”

      常薜荔硬邦邦道:“公主要同我话什么旧,请讲便是。”

      幽篁后退几步,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故意掐着嗓子,拿腔拿调地:“说起我这位故人啊,生前算不上善人,死后遭万人唾弃,如今这世上,估计也只有你与我肯悼念她几句了。”

      常薜荔皱眉:“公主所指是谁?”

      幽簧幽幽望着常薜荔,突然,咯咯笑起来,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常薜荔微露不耐之色,才停下,语气轻柔地问:“你说,一个人身上,怎么能被挖出几百个窟孔呢?”

      没等常薜荔反应过来,她又径自继续道:“快千个洞,每个洞里都被填满烛蜡,点燃之后就像千灯长明,你说说,那得是什么感觉呀?”

      常薜荔面色骤变,她上前几步,厉声喝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幽篁笑意加深,却转而看向常松萝:“王后缠绵病榻数日,可是错过了许多闻所未闻之事,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象呢?你说是吧,常姑娘?”

      常薜荔猛地看向松萝,后者见此,立刻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谢罪:“王后恕罪,并非奴婢有意欺瞒您,只因王上下过御旨,但凡有人胆敢向您泄露此事,就要被处死,王后恕罪啊!”

      常薜荔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她几乎是怒吼道:“你当我不能处死你吗?”

      常松萝身子一战,将头伏得更低,吞吞吐吐地交代:“王上…下诏通告天下…说…说少祭司若华伙同妖物,惑国乱政,残害英灵,罪大恶极…故以其真面目巡城示众,让…让魁城所有百姓看到他们奉若神明的祭司是怎样的妖邪……”

      她顿了顿,抬头瞥了一眼常薜荔,见对方已面无人色,又慌忙垂下头:“大家看到少祭司脸上的烂疮和鳞片,群情激愤,全城的人都围堵囚车,唾骂不已,少祭司……少祭司不知是不是忍无可忍,竟亲手把鳞片一片片抠了下去…血面之象,教人惨不忍睹……囚车这才得以行进下去……”

      幽篁冷嗤一声,常松萝不敢有隐瞒,只得硬着头皮往下继续:“然后…然后王上下令将少祭司…处以极刑,以儆效尤……烧…烧死在了神树下,还强迫所有巫觋在旁观刑,二长老无法忍受,当场以头抢地,自尽在刑前,大长老也在刑后挥剑自刎……”

      “不可能,”常薜荔浑身都在发抖,声音更是抖得厉害,疯狂地摇头,打断她的话:“他答应过我的,不会伤害她——”

      “什么不可能,”幽篁的丹唇几乎紧贴在了常薜荔左脸的疤痕上,嘴唇轻启道:“你觉得你这病是怎么来的?”

      她突然转身几步,将常松萝提着头发从地上揪起,冷笑道:“婊/子生的种果真都是贱人,你能给若华下毒,这小贱蹄子就不能给你下吗?况且,”她尖长的指甲划过松萝的眼皮,轻笑着:“你早便盼着这一天了吧?”

      常松萝抖如筛糠,幽篁猛地将她的额头向地上掼去,尖声道:“你早就盼着有人将此事捅到常薜荔跟前,让她与祝子梧离心,你好能借机上位了吧?贱人——”

      松萝的额上刹时绽开一朵碗大的血花,她奋力挣扎,痛哭着:“王后救我——”

      幽篁厉笑道:“你既已得偿所愿,便可死而瞑目了!”说话间,又将对方用力掼向地面。

      常松萝挣扎的动作却于这时停滞,她惊骇地瞪大了眼——

      幽篁一怔,也止住动作抬头——

      就见常薜荔双手紧握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捅穿了自己的肚腹,血涌如注,她缓缓软倒了下去。

      殿门在这时被人一脚踹开,凄风楚雨之前,祝子梧定定站着。他的铠甲之上,遍布鲜红血迹,被雨水不断地冲刷。

      常松萝满面血污,凄惶地唤他:“王上,救命——”

      祝子梧却恍若未闻,在常薜荔委顿倒地的前一刻,他终于回过神,大步上前,滑跪在地,将她揽入怀中。

      常薜荔逐渐涣散的眼睛对上祝子梧的脸,她伸出手,摸向青年深邃的眉沟,指尖在他的眉心处,点上了一记血印,如殷色的朱砂。她艰难地吐字:“请让我去陪她,求、求你——”

      祝子梧神色阴沉,半晌默然。

      常薜荔笑起来,似悲戚,又似如释重负,她就这样凄婉地笑着,手颓落下去,缓缓阖上了眼。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滚落,滑过她左颊上的疤,又啪地一声掉落在地,腾起一地的烟雾。

      那烟雾升腾着,拢住了状若疯癫的幽篁、惊惶失措的常松萝、神情凝肃的祝子梧与他怀里已然死去的常薜荔,然后瞬息散去……

      祝槿只觉稍纵之间,他四人又回到了棺侧。

      电光石火间,祝槿想起常薜荔的遗言,问那老者道:“送葬去往何处?”

      那老者回道:“王上下诏,先将王后停棺于前朝常氏殉所,待日后新陵修缮妥当,再做移动。”

      常恒直视老人:“王上已另下了密旨,令你等尽快将王后葬于祭墟之下,去吧。”

      那老人讷讷称是。

      常恒看向祝槿,笑眼如钩道:“一点小小的迷魂伎俩。”

      祝槿却忽然记起他在君囿法阵中那种种的装痴卖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着痕迹地和他错开了视线。

      常恒笑意淡去,不明所以,小心地觑着祝槿神色。

      参差捅捅容与,示意他注意对面两人间涌动的暗潮,又被对方面无表情地避开。

      祝槿没再理常恒,转而对参差和容与解释道:“我先时答应过常薜荔,帮她完成未达成的夙愿,要烦劳二位同往了。”

      参差笑道:“这有什么劳烦的,我们也不知道要怎么出去嘛,走,走,走,一起去看看。”

      焦土被掘得纷纷扬扬,几十个头戴幂篱的壮汉一齐动手,很快便刨出一个大坑。

      棺椁落土的一刹,淫雨骤歇。紧接着,脚下的土地震动起来。

      常恒猛地拽起祝槿,掠向上空。下一霎,土下突然爆出燎原的烈火,整个祭场都燃烧了起来。

      火势中心,一个全身燃烧的焦尸抬起了头,用那双装着燃灯的窟孔看向空中四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