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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商谜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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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
那老妪每从喉咙里喷出一个词,祝槿的脸色就更沉一分。
沈碧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一直笑盈盈地听着。
一旁的伙计见祝槿脸色实在难看,忙不迭点头哈腰地赔礼,边向外推搡那妪,边骂道:“你这老婆子真是老糊涂了,人家小郎君明明健健康康,身体好得很咧,你胡说八道什么!”
祝槿的脸色缓和了些,见那伙计几乎要将老妪搡倒在地,到底不忍,取出几个铜板道:“给她吧。”
伙计拿了钱,塞给那妪后,又将她往外推,动作虽轻了几分,声色却仍厉,喝斥着:“老货,人家郎君好心肠可怜你,你还不长点眼色,拿了钱快滚。”
祝槿没再睬他们,见沈碧碗中的汤面已所剩无几,便道:“吃饱了?吃饱了就走吧。”
二人起身离店,旁桌的张大哥还在大论天下局势。伙计追上来道:“客官是初来小店吧?吃得可还满意?这回真是赶巧儿,”他搓了搓手,不好意思着:“要不,您带碗酒回去吧?算是小店给您的赔礼。”
祝槿摇头:“下次吧。”
伙计听了还有“下次”,立时喜上眉梢,刚想转头再夸那位被断早夭的小郎君几句,就正对上了沈碧的眼,那双漂亮得如春池渌波的眼睛里,无喜亦无悲、无爱也无憎。
惯常迎来送往、巧舌如簧的人精突地就忘记了自己想说的话,只维持着恭身的姿势,怔怔目送他们离去。
酒楼中仅剩的一桌忽地爆发出阵哄笑,紧接着,又是不绝于耳的推杯换盏声。
一男一女二人越过他朝店里走,那伙计蓦地回过神来,赶忙招呼道:“二位客官要吃儿什么?小店有招牌羊肉羹……”
祝槿与沈碧沿着熙熙攘攘的街市北行。阳光正顶在头上扎眼,街市上的人声如煮沸般嘈杂,锦绣街仿佛正被置在干柴烈火之上,热闹得竟有些吓人。
沈碧在被无端由地撞开第三次后,眨了眨眼,牵住祝槿的衣袂,整个人都贴近了他。
祝槿错身躲过一个妇人向后的肘击,又牵着沈碧绕开几个被人包围住的摊点,对沈碧笑道:“热闹吧,祈安节前的魁城,要这样热闹个几天几夜。”
祈安节,便是祈君安节,更明确地说,就是鬼君的祭日——凡人过生辰,死鬼庆祭日——每年的祈安节,都是魁城最为盛大的节庆。家家户户都赶着置菜买酒,共度佳节。
而祈安节前几日的锦绣街,更是通宵达旦地热闹,沿街的小摊首尾相接、绵延百里,吃、喝、玩、耍一应俱全。
魁城之内,恐怕再没有地方比这摩肩接踵的市集更适合隐藏逃匿者了。
祝槿低头看着伏在他身边的小沈碧,道:“有什么想吃、想玩的,都与我说,”他顿了顿,又笑道:“以后便难见了。”
一旦离开了魁城,便再难回头,这些熟悉的乡景,怕是一生都不得重见。
闻言,沈碧突然扑到他身上,紧紧缠住了祝槿的腰,抬起脸来,泪眼涟涟地望着他。
祝槿一愣,就见沈碧咬了咬唇,才下定决心般道:“阿槿,你无须因我背井离乡,我……”之后的话,他嗫嚅着,说不下去,好半晌,才小心觑着祝槿神色,含含糊糊道:“我,总有去处的。”
祝槿屈起指节,敲了敲沈碧额头,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低声道:“大街上,这样撒娇,像什么样子。”
沈碧垂头,松开了缠着祝槿腰的臂,瞟瞟四周,果见几个少女正频频往他们这边觑视,神色带着些异于常人的羞怯与亢奋,不时小声地交头接耳,察觉到沈碧的注意,她们立马哄地散开,若无其事地朝前走了。
祝槿又拍了拍他的头,温声道:“阿碧,你不要总是胡乱猜疑,徒增心事。”他顿了顿,继续道:“魁城对我来说,与你想象的很是不同,离开这伤心地,也许并非是件坏事。”
沈碧应了声,探究地看着祝槿,但对方却明显没有再深谈下去的打算。
他拍了拍沈碧的肩,示意他随自己来,既而转身,走上了座石桥。这桥架河而设,状若飞虹,连通东西两岸。
此时正值暮春,夹岸杨柳青青,熏风拂过,柳条轻蘸水面,点起微波,漾着河中的菰叶。
祝槿凭栏立在桥头,行人来来往往,匆匆走在桥上,他却仿佛疏离于红尘喧嚷。未绾的发丝被风扬起,使他就像要凭风而去一般。
沈碧一时看得痴了。
祝槿对他道:“穿城河从东南门入,东北门出,河上总共设十七座桥,却只这一座,因为在锦绣街上,总是特别繁扰。”
他的目光随着一只悠闲游过的野凫游移,微笑道:“咱们赶得不巧,是晌午到的,若是到了晚上上了灯后,红灯浮在黑水之上,像极了桥边遍生红莲,因此这桥,又得名‘红莲畔’——据说这名字已有了几百年。”
“哇!”沈碧道,眼睛仍直勾勾盯着祝槿的侧脸。
“夜间的时候,这里会有泊着的游船,船上有歌女嘌唱些小曲,还会有些水上的杂技表演。”
那凫已游远,只留水痕扩至河岸。
祝槿的目光随之停在河岸处,瞥及那里散堆着些木偶,笑容渐渐淡了。
沈碧见状,也看过去,咦了一声,问道:“就是用那些木偶表演吗?”
祝槿深吸了口气,道:“这是其中一种,名叫水傀儡,需要艺人在水下操纵木偶表演。“
沈碧轻轻靠在他身边,只听祝槿默了瞬,才继续道:“我小的时候,曾学过这个。”
祝槿的目光划过那些七扭八歪、表情夸张的木偶,而无所指地向上。强烈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流动的日光就像春冰初融时的河水,慢慢上涌,将他全身浸在其中。
——春冰初消,水冷渗骨,年幼时的祝槿便要整日整日地泡在这里,强咬住打颤的牙齿,始终动作不停地操纵着那些水傀儡旋舞、纵球。
李先生原先的学徒嫌苦不做了,所以才会有他的份儿,他不敢懈怠,更不敢抱怨。
阿爹已经六十岁了,再没有人愿意给他活儿做,家里却有两个人要吃饭。
祝槿想,李先生出手大方,好好做上一个月,阿爹的药便可以续上了。
春河的水渐渐回暖,祝槿从料峭的春分做到了多雨的夏至。
那是一个极平常的阴天,乌云聚拢,暴雨将至。
李先生好心情地给他放了假,还给他提前预支了月钱。他提着在药铺抓好的药材,欢欢喜喜地往芜宫赶。
他至今仍然记得那个情景,记得自己有多么开心。
在倾盆大雨瓢洒下来之时,他犹大声笑着,将药牢牢护在怀里,一边跑一边叫:“爹——爹——下雨啦——”那是雨也浇不灭的无忧无虑。
但他没有在那间残破的殿宇中找到他的养父。外面下着那样大的雨,一个年逾六十、手脚戴镣的老叟会离开家去哪里呢?
祝槿魂不守舍地拧干了自己的湿衣,站在门口等了又等。
大雨如泻洪,将天地染成一种不祥的灰白。
他是在半个时辰之后见到阿爹的。
他擎着伞,漫无目的地在芜宫中穿行,焦灼而茫然地找寻着,直到不经意地朝旁一瞥。
那一瞥,让他如同再次被浸泡在冰消时的冷水之中,浑身僵麻、动弹不得。
——一个白发老人,正拖着两条断腿,在泥泞的雨地里匍匐爬行。
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呢?
祝槿吸了吸鼻子,他快要被烈日耀得闪出泪来。但他仍然固执地抬头望着天际,仿佛要穿透这片由合欢鉴支撑起的苍天,看到那丛立于淼淼水波之上的一座座棺椁。
“啊——”
祝槿蓦然被叫回神来,就见沈碧背身向他,双手抱着头。
他吃了一惊,忙扳过沈碧肩膀,急急询问:“怎么了?”
沈碧却蓦地将手拿开,露出双狡黠灵动的眼,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得意着:“嘿嘿,吓唬你的。”
祝槿被这孩子突如其来的顽劣气得几乎发笑,而与之同时,他胸中那团义愤与仇恨的火也渐渐熄却了。
沈碧见他神色骤然冷淡,忙敛了笑,眨眨眼睛,告饶道:“我以后再也不啦。”
祝槿冷哼一声,作势拂袖便走。他快步如飞,沈碧只能一路小跑地去追赶,边追边央道:“我错啦,你不要生气啊……”说着又想去拽他的袖口。
祝槿抽回袖子,硬声道:“下不为例。”
沈碧嘿嘿笑着去拉他拢于袖中的手掌,他用两只手才勉强包裹住祝槿的掌,异常柔软的触感让祝槿的心也不由软了软。
沈碧道:“我看你好像不怎么开心,故意逗你玩的——下次我换作别的法子。”
祝槿闻言,心头更软,面上却不显,反而走得更快。
他二人一个疾走,一个急追,很快便行了里许。眼前的街景熟悉起来,祝槿不觉放缓下步子。
沈碧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一把抱住祝槿的胳膊,嘻嘻笑道:“抓住你了。”
祝槿却没再与他玩闹,略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复来楼。”
沈碧闻言抬头去看,果见一座楼阁棋布、宇榭相峙的华屋,门口匾额书“复来楼”三个大字,笔走龙蛇。
只是此时,楼门紧掩,过路行人也都行色匆匆,不肯多在门前停驻片刻,怎个冷清了得。
沈碧讶然道:“诶?那是……”他言未毕,便被祝槿捏了下手指,忙噤了声。
只见最高楼的瓦顶上,悬置着九盏莲灯,每盏灯又充作一瓣,组成了一朵更大的九瓣莲花。青天白日之下,那莲灯顾自燃着,散发着暧昧的暖红光晕。而在那灯下、阁楼的顶层,九名白衣侍女立于楼头,登眺下视,衣袂临风,清贵无伦。
祝槿也忙不迭拉着沈碧走远,直到回首也再望不到那楼头诸女,才轻声道:“复来楼嘉宾阁的第五层,只有位尊权重的神、祇才能莅居,九莲灯现,应是河伯至此。”
沈碧点评道:“排场真大。”
祝槿笑了笑,道:“应是来参加旨酒宴的,这几天的魁城,确实要闹烘烘的了。”
他们又走了百十步,便见冷清的街道再度繁华起来,食摊杂卖目不暇接,游人买客盈路铺街。脂粉气与汗味儿混合着诸种食香萦绕鼻端。
他们被挤在人群中间,只能缓缓地挪动,沈碧身量不高,于他而言,前后左右都是肉墙体壁,即便努力地牵住祝槿的手,也动辄便会被汹涌的人流冲散。而仕女的钗鬓、妇人的挎篮、大汉带着体味的汗巾和公子四处翻飞的折扇更是不断地误伤他。
沈碧烦不胜烦,对祝槿央道:“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我们换个去处吧!”
然而,再次被冲得与他失散的祝槿不但没听见他的话,甚至忘记了他这个同伴的存在,径自朝另一边去了。
周遭人潮来去,沈碧茫然站在其间,望着祝槿径直离开的背影,有些无措。
他又踮着脚看了一会儿,盼着祝槿能记起自己,可直到彻底不见,对方也再未回头。
沈碧低头,用脚尖一下下踢着石板路,发泄心底突如其来泛起的情绪。
等心烦好不容易被排遣掉,沈碧举步,准备朝祝槿离开的方向追去,却不防有人忽然用力在他背上推搡了下,害他险些摔倒。
沈碧顿时恼火,转头,对始作俑者叱道:“不看路吗?”
祝槿笑道:“看路了,拍的就是你。”
他抬手将一个梅红匣子递到沈碧面前,道:“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傻站在这儿,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匣子里满盛着糖渍樱桃。新摘的红樱被裹在将化未化的糖霜之中,如雪拥殷梅,报来春暖。
沈碧提起一只,放进嘴里尝了尝,蹙着眉道:“好酸啊——”
祝槿一怔:“酸吗?”他也咬了一口,早樱的汁水迸于舌间,又融化在白糖绵长的清甜中,他咽下道:“不好吃吗?我记得自己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沈碧连忙又尝了一只,卖乖道:“好吃的!”
祝槿担心他口酸,四下环视,正见道旁有个踞坐在地的大娘,身前放着偌大一樽白瓷缸,缸上漂着只木勺,借此,能大略估出里面应还剩下小半缸的份额。
祝槿走近几步,问:“这是沙糖水吗?”
那大娘吼道:“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这一声地崩山摧,却没有喊来他俩以外的买主。于是大娘将声音放低了些,道:“自家做的,可干净咧!一文钱一碗,郎君尝尝啊!”
祝槿递了钱,将沙糖水转给沈碧:“这是甜的。”
等他们走到几十丈外时,沈碧的肚子里已装满了细粉素签、水晶皂儿、莲花鸭签、金丝党梅、红糖糍粑……
沈碧揉着肚子,指向个出售蜜煎雕花的摊子,甜甜唤祝槿道:“那又是什么呀?”
然而,百试不爽的招数终于失灵,祝槿眼皮未抬,凉凉道:“你吃太多了,明天再买吧。”
沈碧恋恋不舍地驻足,祝槿抬手附上他发顶,强推着他往前走,无情道:“走了。”
两人又行过一阵,只见食摊渐稀,杂耍渐多,手影戏、剃剪纸、弄虫蚁、叫果子……一步一伎,一伎一景,应接无暇。
祝槿与沈碧正闲步其间,忽听得一阵鼓板乐吹声,激昂欢悦,引得众人皆朝奏乐处看。
便见不远一处,置着一方小桌,小桌之后,坐着一个两鬓斑白的说话伎人。这一人一桌原本并不惹眼,但因四周未见其他布摊者,反而显得不同。
见着此人此景,许多本在这头看伎的游人都一窝蜂似地拥去,祝槿与沈碧又被夹带在其中,不得自由,便也只能随人流而动。
鼓点止歇时,说话伎人对乌泱泱涌来的一群观众巡视一周,面现微笑,从手边拿起一个早就备好的乌木盒,打开盒盖。
众人便探头向那盒中看去,只见里面端端正正一字排开五只木牌。
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隔了老远,看不清楚,便朝那伎人喊:“余先生,这回猜什么啊?”
伎人淡笑不语,抬起一根手指朝上点了点,复又施施然放了下去。
在人群的窃窃细语声中,祝槿对沈碧解释:“这是商谜,也就是聚众赋题猜谜,谜题一般都是隐语或诗句。”
说话间,众人正纷纷猜测着那余先生的意思,有人说是算术,有人说是天气,余先生却只回以摇头。
忽地,人群里传来一个迟疑的女声:“天上事?”
余先生笑道:“是哪位姑娘说的?我有礼相赠。”言罢,从桌下提起一盏红纱珠络灯笼来。
前面的人哄散开,最初询问的大汉又嚷道:“那群孬种有什么好猜的?”
随着人群的后退,刚刚发言的姑娘露出了形容,她略有些羞涩,与身旁几个粉黛罗绮的女孩子耳语过几句,才出列取灯。
祝槿觉得这几个少女似乎略有些眼熟。
余光生将灯笼交付出去后,回那大汉道:“给旨酒宴应个景嘛。”
之前猜错的观众本略有微词,听了此言,虽觉无可挑剔,却也都不甚热络起来。只有那几名少女,不知为何,纷纷面现兴奋之色,酡红上腮。
余先生察言观色,将木盒推向她们,道:“姑娘们请。”
其中三个少女依次从中取了签牌,剩下的少女则围拢在同伴身侧,叽叽喳喳地出主意:
“快看看,有没有东云!”
“我这个是:比翼双飞当时事,一别如雨再聚难。一别如雨,是吗?是吗?”
“黄雀凌霄投罗网,天道助虐怒雷霆——你抽的这是什么啊?”
“欸,你们快看,我这个最像:白雪纷飞何所似,无端为谁起相思?”
“不是吧,相思也太露骨了……”
余先生举着木盒,眼光在人群里逡巡,最终落到祝槿身上,笑道:“公子可要来?”
祝槿便拉着沈碧,将所剩的二个木签拿起。他翻转木签,便见上撰两列小字,像是句诗,云道:“自断此生休问天,看朱成碧总非然。”
作者有话要说: “自断此生休问天”出自杜诗。“看朱成碧总非然”出自唐诗。
这两句谜底是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