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7、壹 猫儿碧眼 ...

  •   黄昏的风拂过被烧毁的九层佛子塔角还残悬着的金铎,使蜃景所幻化出的方圆十余里烬墟内,一时铃音不绝。

      仿佛是和着铃音,南无梵唱也从佛塔前倾圮的大殿中传了出来,而梵唱响起的一刻,一直源源不绝从四面八方围攻上来的魔物忽都停下了动作,既而,竟是动作缓慢地不败自退!

      眼见这些夜叉、毕舍遮、阿修罗等魔众当真退缩,参差立马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喘着粗气道:“和他们打了一整天,快把我累死!累先不说,这‘波旬’的眼光可真不怎么地,驱动的魔物也都长得太丑了!!再多看两眼,我都快要吐出来了!”

      他这样咋咋呼呼一闹,难得使自进入魔王领域范围以来一直紧张、压抑的队伍氛围有所缓和,同行的修士中,也有人应声叱骂了几句,接着,大家便开始清点起队伍的死、伤者。一天鏖战结束,此行所集结的百余玄门精锐已折损过半——然而,他们甚至尚未得见这魔王“波旬”的真身。

      想及此,参差不由打了个激灵,强行压下不断滋生的恐惧,抓紧时间,解下水囊,牛饮起来,直喝得过了瘾,才终于得空,抹着嘴关心:“薛姑娘,他们现在这唱的是什么啊?”

      薛文竹正在擦拭她金刚钩刀上的血渍,闻言,瞥了参差一眼,冷冷回道:“是《渡亡经》。”

      参差听了,一下跳起来:“啊?这魔王现在是打算作法事超度我们?不能这么会玩吧?!”

      薛文竹未置可否,只是当先一步转身道:“来既来了,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重伤者留在原地待命,其余的人,都跟我走!”

      她这样理所当然地统帅众人,却也无人胆敢出言置喙,甚至都下意识地听从——这位薛文竹姑娘,虽则看起来年纪尚轻,却是出身于集天下鬼修大成者的诡秘宗门——“地狱变”,且班列门中护法,人称“罗刹女”是也,亦是此行中,唯一或有与魔王波旬单独一战之能者。

      自从见识过了波旬的手段,参差便恨不得紧贴上薛文竹,此刻,见她大步往梵唱声源去,心里再是害怕,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上。

      ——这魔王以蜃景所幻化出的,正是南诏故都坛城的遗迹,传说当时那把烧光了整座京都的大火,历经数月,依然扑灭不尽,而此时的蜃景中,仿佛仍旧缭绕有当时的烟气,被凄咽断续的风吹得起起伏伏,使黄昏的天色愈显黯淡。

      参差一路观察着脚下的烬墟,从那断石残柱的规模、文饰,便依稀可以想见这些金刹宝殿曾旧的赫奕弘丽,他走着神,脸上忽地湿润开凉冰冰的感觉,参差下意识抚摸脸颊,却有人比他先一瞬道出:“下雪了。”

      ——是薛文竹。她忽然止住脚步,仰望向佛塔的顶层,几不可闻地自语:“那天傍晚,也下了雪。”

      参差一怔,薛文竹却没再做停顿,加快了脚步朝着经唱处去。

      原本的大殿门扇已被烧毁,直将空寂寂的佛殿大敞在他们眼前。殿内不见任何人影,唯有十尊丈六高的多臂金身像,绕殿列开,却是背侧对着他们,而朝向着佛殿正中那袭垂地的红绡帏幔。风卷着雪霰刮进佛堂,使帏幔被吹得后扬,勾勒出其中裹着的一尊菩萨玉像,那玉像模糊的轮廓被覆在红纱下,竟使他那朦胧的色相无端显得旖旎。佛堂里还在反复回荡着唱经的悲哀声,参差狠狠搓了搓胳膊上渗出的鸡皮疙瘩,嘟囔:“没人?那是谁在唱?这里闹鬼吗?”

      薛文竹嗤笑了声:“装神弄鬼!”而话音未落,金刚钩刀便已出手,直朝着那隐藏在帷幕后的菩萨玉像而去,霍然便将鲛绡撕裂。红帐下落,堆积在菩萨脚下的莲座上,然还未待参差看清那玉菩萨的模样,那十尊背向着他们的金身像便已同时转身,随着转动,沉静的表情即刻转为狰狞忿怒,口齿开合的幅度暴涨,原本柔和的超度经文瞬间被肃厉的诛杀法咒取代:“务必尽诛!务必尽诛!”

      ——竟是密宗十大明王身像!

      而咒言响起的同时,蛰服在他们脚下的鬼影忽然纷纷拔地而起,纠缠住了他们的身体,而那十尊巨型明王金像则张大了狞口、挥持着武器飞身袭来,参差眨眼便见有同伴被怒不可遏的明王斩坚,既而吞食入腹!

      薛文竹提刀便刺向为首的降三世,然而金刚钩刀的速度再快,对上金身不坏的塑像,也无从下手,薛文竹的身形闪如鬼魅,却难敌三尊明王像同时来袭,她只能硬生生挨下不动明王一剑,错身时钩刀离手,斩断一直纠缠着参差的鬼手,同他大喝:“布阵!”

      参差这才得以腾空跃起,抽出背上负的巨大画笔,朝着地面涂画起来,随着画笔的翻飞,一座围绕着十大明王金像布置的八阵图迅速成形,众修士各自归位、有序退进,与明王像再度缠斗起来。

      参差又迅速展开随身带的卷轴,疾疾下笔,潦草便墨绘出了一个持钩刀而立的薛文竹,最后一笔落即时,那墨绘的薛文竹竟从画卷里一跃而出,代替了参差在八卦阵中的位置,参差这才得以抹了把满额的冷汗,后退几步,远离开战局。

      却听这时,头上方响起道懒洋洋的声音:“你是画修?”

      参差一个激灵,循声抬头,就见身后照壁的檐上,不知何时,竟静悄悄支颐趴了个十几岁大的少年,正在把玩着腰间系着的一只纯金色镂空铃铛球。残阳铺在瓦上,把他身着的素白繒衣,连同腕间悬着的白骨念珠都映成了慵懒的暖色。这少年的鼻和嘴都生得小巧,只圆眼睛格外地大,而尤为诡异的是,他那双圆杏核眼,一只是清透灵动的浅碧色,另一只却灰白死硬如石卵!

      ——他这形容,显然非人!

      参差退后了步,警惕道:“你要做甚?”

      少年歪了歪头,剔透的碧眼睛仔细照着参差,说出来的话却很是歹毒:“你若是画修,便比他们稍有用些,可以稍后再死啊!”

      参差闻言,脸色蓦地一变,然还不待他反应,那少年便已轻盈跃起,随着动作,露出身后摇摆着的纯白长尾——竟是只妖!

      这非人少年抓起参差,身形飞跃,几个起落,又随手一抛。参差被他这样一扔,重重坠地,又连在地上滚了几圈,直到前额砰地撞上面坚壁,才勉强止住,晕眩眩地爬起身,这才惊觉——自己竟是被丢进了那座几乎已被烧毁的九层佛子塔中。

      少年却没有随着他入塔,而是静静伫立在离入口稍远的位置。月亮自他身后的废墟上升起,照着他伶仃的影子与曳地的长尾,却使他的面貌完全隐在了自己庞大的阴影里,参差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起来,那猜测实在呼之欲出,他忍不住问:“你是…波旬?”

      少年没回答他,只是道:“你把墙上的画补好,我便暂时先不杀你。”

      参差咽了口口水,自怀中取出火折子,直打了三遍,方才点燃。而这期间,少年就站在原处,拿他那只澄碧的妖眼,幽幽地注视着他。参差顶着他的凝视,颤巍巍举起火折,照亮了这石塔底层的形容。

      ——墙上确然如这奇怪的魔王所言,曾绘有连环的彩绘,其中多半都为那场大火熏毁。参差假作四下打量的模样,实则冷汗涔涔地计划着如何同薛文竹等人通信,正想借着转身的时机,点燃袖中的传音符时,就听那少年语气凉嗖嗖地道:“你以为罗刹会在乎你的死活吗?你们都不过是被她骗来问路的石子。况且,她也是要死在这儿的。你比她要有用些,一会儿还能亲眼目睹她的死状。我若是你现在的处境,就不会再作多余的反抗。”

      他这话回荡在塔间,不断地激起回响。而不知是否是参差的错觉,这石塔中,也始终弥漫着莫名的阴冷,他忍不住哈了口气,讪笑:“哪里,哪里,我正仔细观摩这些画呢!”

      波旬哼了声,没再搭腔,不知是懒得理他,还是不愿打扰他观画。

      参差暗自腹诽,却也当真仔细端详起了尚还残留在墙体上的画作,就见那些画的周遭,还辅有梵文,参差掏空了自己肚子里为数不多的墨水,方才艰难拼凑出这画的名字:“……《南诏图传》?”

      ——原来,这些墙绘正是以图文并茂的方式详细讲述了南诏自建国以来的国史。最初那几幅图画尚还能辨清大体形容,所绘正是观音幻化,为南诏国王灌顶,将密宗法宝曼陀罗赐入其身,从此,曼陀罗便以血肉的方式世代沿袭在南诏王族的身体里。参差看到这里,不觉心下恍然:“无怪乎南诏崇尚密宗体修,原来渊源是在这里。”

      那接下来的几幅画画得便是南诏王位的沿袭,直到——“咦,这第七任南诏国王竟是个女人?”

      可惜,这女王的面貌已完全被火熏黑,参差摇了摇头,又继续看下去,就见下一幅画中,出现了一个服饰打扮与南诏风俗迥乎不同的温雅男子,正在南诏女王的注视下抚琴——“这男人是个中原人?”参差实在看不出所以然,只能艰难地连蒙带猜那画旁的梵文:“琴画双绝……女王心悦……获封‘孔雀明王’……育有一子……愍怀太子……佛子…莲生……这都什么啊?”

      他兀自在那边嘟嘟囔囔,波旬则立在塔外遥望着他,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想要为他解惑的打算。

      参差倒是自己咂莫出了些滋味:孔雀乃是密宗中代表美的明王,从拥有美丽的孔雀尊格变化而来,这来自中原的男子,似乎因色艺得到了南诏女王的青眼,还同她生下了一个孩子……不过,他只听说过胎生、湿生、卵生、化生,可这所谓“莲生”是什么意思啊?

      从莲花里生出来的?

      参差又去看下一幅画,只一眼,他便被画的内容震动了——这幅画中心所绘,是座九层宝塔,而正有一个婴孩,被从第八层的窗口中举出宝塔,接受塔下万民的朝拜。可震动参差的,并不是那占据画中心的婴孩,而是那些塔下的人绘——那些人,竟然在动!而且不单单是这一幅,接下来的每一幅画,所绘的内容皆涉及到南诏的风土人情,而每幅场景里,那些人像都在谈笑、动作……这哪里是些画出来的人?!

      参差猛地转向波旬,再也无法压抑怒火:“你在中原到处滥杀无辜,残害生灵,就是在以这些无辜的人命做人牲祭祀你这妖画?!”

      波旬回答他的语气却很是无所谓:“我会让这幅画活过来,所以对他们而言,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种身份生活而已。”

      参差却因愤怒忘记了对他的忌惮:“南诏的亡国,与他们不相干!你为了复原你南诏的盛世景象,就把这么多无辜生灵困在一幅虚幻的画里,让他们永远沦作画灵,这是何其丧尽天良?!”

      波旬不答话。塔外,忽然雷雨晦冥。闪电在他身后炸开,使波旬阴森的轮廓刹那被电光点亮,火光一闪一闪地摇曳在石塔内,照烁着那一幅幅还在动着的《南诏图传》。参差在与波旬的对峙中哑着嗓子开口:“我不会帮你补全这些画,你便是现在动手杀了我,我也不愿助纣为虐。南诏已经覆国,你便是能汲取万千人命,供养这幅妖画,假的依然没办法成真!”他说罢这话,便将火折一掷,闭上了眼,等待受死。可等过许久,仍未有任何感觉,参差只好又迟疑着睁开了眼。

      却见波旬已转身背向着自己,而在波旬所对的方向,瓢泼的雨水间,走来一个提刀的女人——是“罗刹女”薛文竹!

      看清来者的一瞬,参差心头本已凉掉的血猝然沸腾起来。薛文竹的衣裙已在鏖战中破碎,黑发湿透、妆容全花,满脸尽是不知为口脂还是污血的黏红,形容确堪比索命的女鬼,她人还在一步步走向波旬,钩刀则已猝未及料地率先出手,而身影也如鬼魅影般紧随而上。

      波旬也在这一刻动了,在月光与闪电的照映下,他一跃而起,而可怕的是,他那一直伏在地上的庞大影子竟在他跃起的一瞬化作了一只巨大无朋的——猫!那影猫一口咬住薛文竹的钩刀,两只利爪同时挠向她的胸口,下一瞬,中招的薛文竹身形便像薄纸片一样坠落!

      波旬紧随着她落地,猫影在他落地的一瞬又潜回地底,他漠然地睥睨着胸膛已经全然被剖开、内脏不断流淌出来的薛文竹,一言不发。反倒是那重伤的薛文竹狞笑起来:“得到了曼陀罗,你确实功力大涨!可那又怎么样呢?你早就疯了!从知道你剔了自己一只猫眼睛换来这蜃景起,我便猜到你已疯了!而看到你手里那串人骨念珠的时候,我更是可以确信——这是你亲手剁碎了他的指骨,再一颗、一颗穿上去的吧?!最中间那颗大的念珠,怕是你念了几万遍他的名字,一点点用他的眉轮骨磨就的吧?——你得到了曼陀罗、摆脱了地狱道的折磨又怎样?你彻底疯了!!”

      她又大笑起来:“你怎么一直站在塔外?你怕是根本就不敢踏进这座塔吧!因他的鬼魂徘徊在这里,你甚至都不敢走近这塔!!”薛文竹的面容扭曲了,像是痛苦,又像是极度地快意,“只要下过地狱道的人,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它,你吃下了曼陀罗,可还是活得不人不鬼!”

      波旬静静地垂眼看她,没有任何悲喜地,他摩娑着手里的念珠,低低诵出咒语。

      而薛文竹匍匐的身体在他的念诵中开始不由自主地战栗,既而,竟蜥蜴一样地,开始往佛塔的方向爬,参差眼见着她的内脏、肠胃随着爬行一段段流泻出来,她却无所觉一般,一直蜿蜒着身体围绕墙画叩首朝拜,直到一幅画面前,忽地抬起了脸。她的额头因为拼命的叩击而破开了个窟窿,血淌了满脸,几乎糊住了她那双痴迷的眼睛,参差就这样惊悚地看着她定定盯着那幅画里一个正在沿街行乞的女孩,然后忽然爬向画壁,硬生生一点点把自己挤进了那画中女孩的身体!

  •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搞得奇怪设定脑洞,会努力把这些设定压缩到最简,专注感情线,所以随便拉参差来跑龙套。就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
    cp是魔罗“波旬”(波旬和罗刹一样是他们在宗门里的法号)*愍怀太子
    给他们起了两个比较符合这个番外设定的小字:碧奴*莲生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