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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第一百零四章 女巫的子孙(二) ...

  •   雪落过后,云杉林里终日飘荡的雾气也凝结成了晶莹剔透的寒霰,冰挂、雪晶覆满树梢,在一日尽头的余晖里闪烁不已。

      昆仑的严冬实在寒彻骨髓,教乞鸠也忍不住紧了紧身上裹的毡皮——他们此行三十余人,以骏马挽车,装载着贡品,朝天女部落行进。

      天女一族在迁徙到昆仑雪域的这百年里,几乎称得上与世隔绝,族众深居简出,从不与周边众氐羌部落互通有无,唯同山林间的野兽为伍。而每每有游牧的羌人误入密林深处,得以惊鸿一瞥见那些缠蛇、御豹的美丽少女后,都往往为其心迷意夺、神魂颠倒,久而久之,天女一族在雪域羌人的口耳相传里愈发显得诡秘起来。

      ——有人说,她们世代侍奉着雪山之巅的神明,因而拥有不老不死的生命;也有人说,她们便是受日月精华诞生的山精妖魅,寻常人只要与她们对视上一眼,便会被这些“妖邪”轻易摄取走心魂。

      可即便已经近距离接触过天女族人,乞鸠仍旧难以分辨这些流言的真假。他是羌乞部落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却也是在去岁才第一次获得资格,得以跟随自己的父亲——羌乞部落的现任领袖,前往天女族的属地做客。

      羌乞部落与天女族人的渊源正源自乞鸠的父亲——在他那老父还是个少年人的时候,曾经因独身迷失于深林,意外为只雪豹所伤,被恰好过路的天女族人捡回族中救治,直到伤愈,才被送返回部落。感激于天女族人的救命之恩,自那以后的每岁冬至,这位部落首领都会往天女族朝贡。一晃数十年过去,乞鸠的父亲已到了行走困难的年纪,只好将这任务交托给小儿,而当时那救下父亲的好心人、那唤作“兮”的天女族人,却仍旧还是少女的模样——她们当真是得到了雪山神明的恩赐、可以永远不老不死吗?乞鸠茫茫然地想。

      他随即又记起了那有关“天女摄魂”的传说,眼前自然地浮现出去岁这时的所见——篝火曳曳而燃,少女伴虎起舞,肌肤是冰雪一样的清透细腻,随着舞动的韵律,在月光下,焕发出柔缎一样的色泽。那白虎的动作刚猛矫健,正与少女曼妙婉转的舞姿相济,看得少年郎瞬间血气直冲颅顶,恰巧,那少女也在这时瞥眼向他。篝火映红了她湖波似的眼,像在雪水里点起了明火,乞鸠只觉那一刹那,自己全身的血也都随之燃烧了起来,他失态地站起了身。

      少女的舞却在这时停了,她坐回到了同伴的身边,乞鸠久久凝望着她的背影,听着旁人起哄、拍手,唤她的名字——阿若,跳得真好!阿若……

      阿若,他又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名字,只觉身上又烧起了火。他强迫自己收敛起种种莫可言说的心思,同来接引他们一行的天女族少女客套:“阿爹最近腿疼得实在厉害,这才只能由我代为前来拜岁——我却又不认得路,还得劳烦荔姑娘亲自来接。”

      荔闻言,微笑道:“哪里的话?你们每年大节都愿意带着这样多的东西来看望我们,是我们的福气,来迎接客人,更是主家该做的——只是不知道,族长的腿疾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吗?这样,待会儿,我再添些药膏给你带上,回去以后,让族长每日早晚都涂抹在伤痛处,假以时日,便能见效了。”

      乞鸠连忙拱手:“多谢荔姑娘赐药。”

      荔笑着摇头:“友朋之间,这点小事,何必特意言谢?”

      她虽生得秀美,但在天女族中,其实称不上出众,唯这柔和、温婉的气质,是若所不能及的——仅就这对视的片隙,乞鸠便已暗自将荔与若比较了番,又想起那汉人给自己的承诺,一时不由心摇神荡起来,脱口而出:“阿若姑娘……”

      一叫出口,乞鸠马上便意识到了不妥,懊悔不已,着急想要着补回来,不料,荔却全然没注意到他这话,忽然抬高音量喊道:“娣姑姑着急给你们量个子、改冬衣,却四处寻不见你们人影,一直念叨着呢!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乞鸠便也朝她递话那方向望去,就见在株银装素裹的云杉树下,背立着个白衣、银珰的女孩子,闻言,笑回过身来:“我教阿恒站到树上去,看你是不是要回来了!”

      ——正是乞鸠所朝思暮想的阿若!

      而就在若回话之际,她头顶的树梢蓦地震颤——一个少年人从梢间轻飘飘下跃,落到了若的身边。

      乞鸠不由一怔:天女族人原来并非全都是女子,竟还有男人吗?!

      这男孩子看上去也不过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和若、荔一样作白衣、银珰打扮,手脚腕间也都挂着细细的银链子,左右臂上则各戴着一条银蛇钏环,左臂蛇钏的银鳞尤其细密,乞鸠定睛注目,这才认出——那竟是条软刺银鞭!而少年的手里,还提着条业已僵冻的小蛇,落地后,他自然地将那蛇递给了若,若低头接过,又小声地同这少年说了句什么,两人肩挨着肩,举止、神态都亲密非常。

      乞鸠见状,忍不住出言道:“阿若姑娘,小心!那是条毒蛇!你现在发善心救了它,来日却指不定要被它反咬上一口,恩将仇报了去!”

      阿若恍如未闻,那少年却在乞鸠叫出她名字的一刻,蓦地看了过来——他神态如冰雪般冷淡,却偏偏生着双杏子样的圆眼睛,猫似的通透、浅淡,在夕照下,渌水一样静静地荡漾着。他显然不大喜欢乞鸠,在与之对上视线一刻,轻轻皱了下眉,却也没再作更多表示,便又淡淡移开了视线。

      而乞鸠只是与这双眼对视了一刹,心间便陡然沸腾起诸多杂念,最后只剩下那传言中的评价:何其——“妖邪”!

      “周以仲冬月为正”,为庆祝一年伊始,每逢冬至年节,天女族人都会彻夜围火聚饮、歌舞达旦通宵。

      若跳过曲韶舞,又拒绝过乞鸠共舞的邀请后,默默退离了还在喧哗的人群,在树林里来回兜转几遭,才寻到了正倚在树杈间出神的恒。

      她连拍了几下树干,使积雪与树叶全都簌簌而坠,这才唤得恒低头看她。

      若没好气道:“你一个人躺在这儿发什么呆?被兮姑姑发现,又要教训你不合群!”

      恒却无所谓道:“没意思,不想去。”

      若白他一眼道:“随便吧,我懒得再管你。”

      恒忽然道:“你别搭理那些异族人。”

      若皱眉:“我理会他们做什么?”她似乎觉得他这话十分莫名其妙,刚想再问,林子那边的人群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口哨声,继之以突兀而异乎寻常的安静,以至于风拂过林梢的细微声响都变得清晰可闻,若马上意识到了异样,而恒反应更快,飞掠下树,便要往人群聚处奔去。

      可才跑了几步,恒便发觉不对——他猛地回头,就见若忽然捂着肚子,缓缓蹲下了身,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而她的腿,阿恒惊讶地发现,阿若的双腿竟无法自控地变回了青色的蛇尾,且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他来不及细想,便一把扛起阿若,飞跑到合欢闭关的洞穴前,猛踹那大树的根茎。

      早已进入冬眠的萨满祭司终于在一通地动山摇里清醒过来,她一边狼狈地从仍在不住落土的树洞里钻身出来,一边愤愤怒骂:“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狗崽子!敢来吵老娘睡觉!看我不把你剥皮抽——”

      她才爬出半身,就霍然看见了正在恒背上疼得不住痉挛的若,兀地止住了话头,紧缩眉道:“你把她放到地上。”

      恒连忙照做,合欢握住若的手腕,探她的灵脉,眉间越蹙越深,忽而开口,问的却是风马不及的问题:“其他人呢?”

      恒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合欢深吸了口气,飞身朝那篝火旺燃处掠去。

      恒蓦地反应过来她的言下之意,手心瞬间一片湿濡,左右权衡,还是抱起阿若,追了过去。

      篝火还在噼噼啪啪地烧着,原本围簇在火边载歌载舞的天女族人下半身却都已化回了一条条抽搐的蛇尾,她们趴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着身子,而那些来自羌乞部落的客人,则威仪地站在群蛇间,只有为首的乞鸠面色略显难看。

      合欢见此,嗤笑了声:“这样大的阵仗,是想做什么?”

      她的视线根本未在乞鸠的身上做任何停留,而是环顾四周,扬声道:“来都来了,还要墨迹到什么时候才肯现身?”

      男人的笑声随即响了起来:“——是姬满不请自来,求见昆仑西皇母。”

      随即,那装载“礼物”的车厢被人自内向外推开,一个身著良裘的青年男人从中施施然迈步出来,动作间,露出了腰上系着的一黑一白两把玉剑,他朝合欢拱手笑道:“相传,东方有东皇太一;而西方,昆仑水出之地,有西皇母,居住在那雪山之巅的神宫,掌握有生死轮回的奥秘。姬某这次不远万里,从中土来到雪域,正是想向西皇母娘娘求取那不死灵药。行事多少有些冒犯之处,姬某在这里好声赔罪了。”

      合欢听得也笑起来:“我就说,往酒里下毒,这样阴损的手段,也只有你们中原男人才使得出来。”

      那些跟随乞鸠而来的“羌乞族人”此时都不再作伪装,纷纷围拢到姬满身周,其中一人闻言,怒而斥道:“大胆妖女,竟敢对穆天子口出狂言!”

      合欢却是捧腹大笑道:“你区区一个人间君主,也敢跑到老娘地盘,妄想骑着老娘脖子拉粪——”

      她话音未落,箫声便响了起来,伴随着这呜咽的催命之曲,所有中毒的蛇女都开始七窍冒血,合欢面色终于一变,倏地止住了话头,也彻底冷下了脸。

      姬满这才抬手,制止那御箫者继续吹奏:“既然灵使在乎这些族人的性命,那么就请不要再作无用的口舌之争,尽早送上不死药,介时,投桃报李,姬某也自会奉上解药。”

      合欢面无表情地抹掉了方才笑出的眼泪,再答话时,已完全换了副口吻,难得好脾气地:“好啊!我们现在就可以启程,去昆仑山顶——日月天宫,面见母神。”

      阿恒和姬满闻言,看向她的目光都是一变,合欢挑衅似地扬了扬眉,似笑非笑:“怎么?穆天子不敢随我去吗?”

      姬满拊掌大笑:“姬某求之不得!只是,为预防灵使介时耍些防难胜防的手段,”他突然笑着转向恒,“姬某还得临时再添个人质。”

      ……

      阿恒被绑着手,推搡上了姬满的马车。

      无需再掩藏身份,姬满便恢复了惯常的用度,天马雕车,车厢里则燃香袅袅、铺毡悬铃,阿恒被推跌在那厚毡子上时,姬满正在悠哉游哉地啜茶,直到马车开始行进,铎铃叮当当地响起来时,才放下茶盏,笑吟吟地看过来:“听羌人说,你们天女一族,因为侍奉母神,得以永生不死,小孩儿,你今年多少岁了?”

      阿恒皱眉瞧着他拿那极长的指甲一下下敲着杯沿,并不搭腔。

      姬满笑了,指甲猛地一弹杯壁,只听“当”的一响,阿恒猛地打了个激灵,视野忽然开始模糊,而耳边姬满的问话声也变得飘忽不定:“你多大了?会不会法术?”

      阿恒听见自己不受控制地回答:“十五岁半。否。”

      姬满笑了笑,继续问:“那个生着蛇脸的小女孩呢?”

      阿恒道:“我不知道萨满祭司活了多久,所有天女族人都是她用母神赐下的果实变幻出的,在这之前,她在哪里,活了多久,没有人知道,不过……”

      姬满追问:“怎么?”

      阿恒道:“萨满祭司曾告诉过我们,她的神性与循环、再生有关,对她来说,生与死就像蛇蜕一样自然往复。”

      姬满未解地皱眉,却没再继续深究,转而问道:“那西皇母呢?西皇母究竟是什么?”

      阿恒答:“母,目也,目成,万物有灵。她的眼睛延伸出万物,她的注视令一切具有生命。”

      铎铃声渐渐舒缓,眼看山巅在望,姬满抓紧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日月神宫里究竟是否藏有能够使人不死的秘药?”

      阿恒茫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进过一次偏殿,看见那里的壁画上画着一个奇怪的男人……”

      姬满疑惑,再三确认:“男人?怎么会是男人?”

      阿恒乖乖答道:“我也问过萨满祭司那男人是谁,她诳我说,他与我前世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故而都半死不活了,还心心念念着与我相见,这才会显灵在面壁画里——不过,她总爱编这样的瞎话诳我们取乐,小时候,每次我和阿若调皮惹她生气,她都会编些稀奇古怪的前世故事,拿些惨烈的死法吓唬我们……”

      天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有人打着帘子回禀:“王上,已到山顶了。”

      姬满点头,下车前吩咐手下:“这小孩被我施了迷魂术,一时半晌不会清醒过来,你们看好他,莫要让妖女将他夺了去。”

      属下应喏,几个人架起迷迷糊糊的恒,亦步亦趋跟在姬满身后。

      合欢已先一步上山,此刻,正候在正殿的门口。

      殿门已被微微打开了条缝隙,漏出神殿里通明的烛火,被夜风吹得一闪一闪地跳动,蛇脸的诡异女童做出个邀请的手势,却很像是心怀叵测似的,幽幽道:“进来吧,皇母已恭候各位多时了。”

      长夜将近,天色甚至有微许的明亮,使月轮也显得黯然失色,而日月神殿的轮廓正在变得模糊——合欢说过,这座神宫只会在日落后出现,一旦太阳升起,便又会隐匿不见。姬满来不及再细想,便当先一步跨进了殿门。

      走进神殿的一瞬,他几乎为殿堂中的明光所目眩头昏,在那极致的闪烁中,他看见了墙壁上的那个女人,长睫低垂着,遮住了眼睛,烛光跳动在她如树般柔软的躯干和三千丈飘然的白发上,让这壁女仿佛具有了温度和呼吸——姬满受到蛊惑似的,一步步朝着她靠近,近到咫尺间时,那壁女的一根根黑色眼睫都变得纤毫毕现,甚至,在颤抖。

      姬满下意识伸出手掌,盖在壁女的眼上,想确认她那睫毛是否真是在扇动。

      于是,他的掌心,被挠起一阵瘙痒。

      姬满一惊,霍然撤手,神智恍地清醒过来——接着,他眼睁睁就见那壁女张开了一双纯黑色的眼!

      神殿的所有烛灯都在这一霎倏地熄灭。

      风将殿门吹得大敞,闪电一闪而过,照亮黑暗,使合欢诡异的蛇脸也自他眼前一闪。

      电光石火间,姬满只来得及一把抓住身后的恒。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将太伊和西皇母的某些设定进行了融合,“王母”通“皇目”的相关考证见吴晓东文章《神话昆仑到实际昆仑的转化与昆仑地理位置的西移》。而本文在这时处于架空西周的时期,《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而周穆王神话记载他本人即位时55岁,最后活到了105岁,在此处已经是个爱留长指甲的六十多岁老头,之所以长得年轻,是因为修了道233他在历史上有一个很有名的薄命亡妻,叫盛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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