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尊》御笙歌

1、凤尊

　　我是皇后。

　　是一国之母，是凤体之躯。

　　而此时，我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征的大将军，生出了一种冲动。

　　是不是，只要我跳下去，你才会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头看我，可我看了他的背影许多年。

　　从幼年时就开始追随的背影，从来不会为我停留。

　　“娘娘，风沙大，回宫吧。”

　　我的侍女碧环走过来，她扶着我，上了轿，回了宫。

　　碧环是皇上的人，他时常信不过我，派了数不清的人来凤鸾宫，生怕我在他眼皮子底下跟人跑了。

　　回到宫里，纪慈早已换掉了朝服，倒了两杯热茶，一杯自己正拿在手中，另一杯则放在他的对面。

　　纪慈不咸不淡看了我一眼，语调没有什么波动，“朕以为你会跟他走。”

　　我目露嘲讽，“然后呢？他从来都不会回头看我一眼，纪南行，有意思吗？非要我们都这么累你才肯罢休？”

　　纪慈握住杯子的手紧了紧，“相安，他不喜欢你的。”

　　“呵。”

　　我笑了起来，抓起那杯热茶就往他身上泼，“滚！”

　　婢女们跪了下去，纪慈没有躲闪，只是拍了拍浸湿的衣襟，“朕走了，你好生休息。”

　　我不再理会他，径直进了内室。

　　他走之前叫住了我，回头一望，“你总喜欢用背影对着我，你追随他的目光，为什么就不愿意为我停留一瞬？”

　　他没有用朕，而是用的我字。

　　我粲然一笑，“我真后悔啊，当初怎么没把你淹死。”

　　——

　　我跟纪慈认识了许多年，彼时我是丞相千金，却老爱往对门将军府跑。

　　其实我是来看将军府的小公子符易，他冷着脸挥舞刀枪的样子真的很有魅力，要不是顾及着我的身份，我早就冲上去抱大腿了。

　　符易每次看见我来，都会让我躲远一点，免得被误伤。

　　他将背对着我。

　　我缩在一旁安静看，才发觉符易的身旁还有一个人，很白，又一股子书卷气，抿着唇，看着阴翳得很，跟符易简直是两个极端。

　　符易很有阳刚之气，旁边的家伙斯斯文文，一点都不像符易，我不怎么喜欢他。

　　但我还是很好奇那个家伙是谁，符易总会跟他聊很久的天，然后忘了我。

　　总是背对着我，却愿意朝向他。

　　于是一番挣扎下，我跑过去找他聊天，“你叫什么呀？”

　　他看了我一眼，瞳孔都是淡漠的灰色，“纪慈，字南行。”

　　“纪南行……”我点点头，“我记住了，你可以找我玩的。”

　　言下之意就是别有事没事就缠着我家符易。

　　纪南行似笑非笑，“找你玩？我连你叫什么我都不知道。”

　　我忍不住扬了扬下巴，“我叫曲相安，对面丞相府的，厉害吧？”

　　“嗤，”纪南行眼中不屑，“厉害。”

　　“……”

　　这人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为了他不缠着符易，我决定带着他玩，经常说着说着就把他拐到街上去，给他买糖葫芦和风车，纪南行觉得稀奇，他说他从没见过这些东西。

　　我起了怜悯之心，越发觉得他可怜，便铆足劲带他四处玩，可是每到要宫闭的时候，他就会离开。

　　符易头一次主动跟我说话，也是因为他。

　　那时我说跟他玩捉迷藏，我找了整整一天都没有看见他的身影，符易冲过来就吼我：“纪慈呢？人呢？人在哪里！”

　　我被吼懵了，“我……我在找他。”

　　符易面露焦急，推了我一把就喊着纪慈的名字四处寻找。

　　我也怕他出事，忽然想到了我家后面的池塘，我跟他说，要是找不到我了，就去那里，我肯定会来的。

　　我奔了过去，就看见纪南行在水中挣扎，我惊呼一声，跑了过去跳进池塘拽住他的手，“别动！我带你上去！”

　　纪南行果真不动弹了，正当我费力把他往岸上拖的时候，符易也来了，他脸上的惊慌，让我以为他在意我。

　　谁知道他跳入水中，一把捞过纪南行，然后将背影留给我，上了岸。

　　我有些体力不支，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无法说话，符易抱着纪南行往将军府走去，我伸出胳膊，什么也捞不到。

　　符易，你看看我啊。

　　那次以后，符易与我决裂了。

　　我是家丁救上来的，因此大病一场，我以为符易会来看我一下。

　　结果只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我也没有再见过纪南行。

　　可我依旧想修复我与符易的关系，我央求父亲与将军府联姻，父亲大怒一场，把我关了禁闭。

　　我知道文武不可联姻的规矩，会为君王忌惮，可我还是不想放弃他。

　　于是我偷跑出去，找到符易，我跪着求他娶我。

　　符易冷着脸，“一个丞相之女，竟如此不知羞耻，莫败坏了你爹的名声！”

　　他甩开我扒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我伏在地上，再没抬起头。

　　他说。

　　我不知羞耻。

　　我也的确如此。

　　七年后，皇帝驾崩，举朝哀恸。

　　十七岁的太子殿下继位，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要立后。

　　新帝说要立我为后，以我丞相府为要挟。

　　我根本就不知道哪里得罪过他，而且说不准我们就没见过面。

　　父亲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入宫。

　　我抱着必死的心，再去找了一次符易，他这次没有驱赶我，只是站在我面前，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跟我说话的时候，他突然开口：“曲相安，你知道新帝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

　　符易自嘲一笑，“是纪慈。”

　　是他啊。

　　符易死死盯着我，“你该知足，若不是你……”

　　后面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泄了气，又怀着报复一般的心理，我答应了入宫。

　　大婚当夜，我举着匕首，手却止不住颤抖，我很想杀了他，但是我不敢。

　　纪慈拿掉我的匕首，灰色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我这次看见你了。”

　　就如同七年前，你看见符易抱我离开，那样子绝望。

　　——

　　符易成为了大将军，往北征战，无往不利，纪慈称他为国之战神。

　　符易从不会跟我说一句话，只是偶尔扫过来的眼神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次他离京，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纪慈他又来了凤鸾宫，只不过这次带了一大串冰糖葫芦。

　　他看着我，“朕记得你喜欢吃。”

　　也难为他记得我的喜好。

　　我拿着冰糖葫芦，抬头叹息，“纪南行，我要出宫。”

　　纪慈点点头，“我陪你。”

　　我只咬了一口，就扔在了地上，“就当我死了吧，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纪慈的表情变得有些阴冷，“你说什么？”

　　“我累了，累得不能再累，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他猛地扣住我的双臂，低声怒吼，“朕不允许，不允许你离开，绝不允许！”

　　我心底里很是嘲讽，他明知道他拦不住我的。

　　可看着他那副疯狂的模样，我竟动摇了，再没提过离开的事。

　　纪慈说他喜欢我，我不知道他喜欢我什么，

　　我明明恶毒又愚蠢。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让他去死。

　　北部告捷，符将军凯旋而归，皇帝设宴接风洗尘。

　　我坐在纪慈的旁边，居高临下看着喝酒的符易，可我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纪慈。

　　从七年前到现在，依旧没有改变。

　　不同的是，那时候我只是一个一心扑在心上人身上的小姑娘，现在我是皇后，他成了臣子。

　　世事真是无常。

　　纪慈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我冷眼旁观，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放在别人眼里，担得起貌合神离四个字。

　　酒酣之际，纪慈先行离去，符易为保护帝王安全，也跟随同行。

　　我不关心纪慈，我只关心符易，于是我跟了过去。

　　行至御花园，我躲在假山后面，瞧见了我毕生难忘的一幕。

　　我曾经的心上人，如同对待一件珍宝一般虔诚，低头吻了吻帝王的额头。

　　那一刻，所有的古怪，都有了理由。

　　我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他竟然喜欢男人。

　　那个男人还是我的丈夫。

　　他多年来的目光，从未看向我，一直都是我旁边的那个人。

　　我觉得自己，当真是个笑话。

　　——

　　纪慈醒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问身边的侍从皇后在哪里。

　　“不用找我了。”曲相安穿着一件艳丽的服饰，容光焕发走进来。

　　纪慈看着她，有些呆愣，已经许久没有看见过她这副神采奕奕的模样了。

　　曲相安服侍他穿好了衣服，做尽了一个妻子该做的本分，然后轻声说：“陛下，可否召符将军去守城一叙？”

　　纪慈的喜悦被浇了一大盆冷水，“你还是在惦记着他，对吗？”

　　曲相安摇了摇头，“只是见故人一面，陛下也同臣妾一起吧。”

　　纪慈久久看着她，才郑重地点头，“好，朕答应你。”

　　符易赶到时，就看见曲相安站在城墙上，颜色艳丽无比，衬得她整个人都娇艳了不少，她看着符易，笑了起来。

　　然后轻声说：“符易，你这辈子，都别想得到你心中那个人的心，我保证。”

　　符易震惊不已，愣在原地。

　　她一跃而下，纪慈根本来不及拉住她的手，“相安！！！”

　　纪慈嘶吼着扑过去，反应过来的的符易一把抓住纪慈，阻止纪慈做傻事。

　　他们两个人，都听到了一个沉闷的响声。

　　纪慈不敢去看，他跌坐在地上，眼角还残留着一片血色。

　　“为什么要拦着朕？”纪慈冷冷地看着他。

　　符易单膝跪下，“保护君王是臣子的职责，国不可无君。”

　　“那朕呢？她是朕的皇后！”

　　符易垂眸，“臣负责的是陛下的安全。”

　　纪慈怒极反笑，“好，好，符易，你好的很！”

　　他强撑着走下去，将龙袍脱下，盖在了曲相安身上。

　　这是他能给她，最后的体面。

　　她走得决绝，跟她年少时的义无反顾一模一样。

　　有些人变了，有些人终究活在了过去，困于囚笼。

　　他是不受宠的皇子，也无心权力，为了学武，才来到将军府，对他而言这些都无聊至极。

　　只有那个护犊子的小姑娘，像光源一样，钻进了他的眼里。

　　年少的曲相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承诺，“以后，我带你玩。”

　　看着她的背影，从以前，看到现在。

　　他再也出不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