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雨季》浪南花

1、01

　　那天，我终于和他确认关系，告白过程是有些尴尬的。
　　我憋得满脸通红，他那张总是冷漠的脸却依旧没什么变化，于是我那颗躁动的心慢慢沉进水里，在我以为我这场告白要以失败告终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说：“那我们交往吧？”

　　可是我们这段恋情除了这个开端的告白有些戏剧性之外，整个过程都平平无奇——他依旧寡言少语，对我也没什么话说，沉默地坐在班级的最后一排，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也会在校服的遮挡下刻上一个个新的图案。
　　我们交往几个月只牵过手，并没有轰轰烈烈如洪水涌来的情感，只有沉静如湖面的陪伴，约会也只会约在图书馆里写题看书。但他看的书跟我的不一样，在我还在跟着其他人一样为了高考而努力刷题的时候，他已经坦然放弃了这么一条别人都在走的路，他看自己感兴趣的书，一些诗集或者是美术画集。

　　我问他高考完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他说：“没想好，但是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看着他带着笑意的脸，我在心中猜测这件事可能与我有关。

　　他总是戴着一个白色的耳机，一下课就靠在窗边看着摇曳的树木听歌。
　　我偷偷看过他无数次，宽大的校服包裹着瘦削的身躯，空荡荡的衣服下摆被风吹动，风似乎能透进去，棉质校服下隐约透出黑色的纹身，这是不被学校容纳的，他乖巧却也叛逆，乖巧地将自己叛逆的部分隐藏。

　　有一次在图书馆，我向他借那个耳机，想要用来听歌，但他淡淡拒绝我，“我自己要用。”
　　也许是因为刚才刷题错了太多道，那时的我情绪并不稳定，心口燃起灼灼火焰。可我没说，只是别开眼神，强自忍耐着委屈和失落，最后却还是滴下了眼泪。
　　最后他把耳机借我了，还在图书馆楼梯下的那个昏暗角落里夺走了我的初吻。
　　干净清冷的吻混着湿漉漉的泪水。
　　我也记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了，只记得在我觉得无比旖旎暧昧的情况下，他那双隐在黑暗里的眼睛很亮却也很平静。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周五，放学后我们一起离开学校，可是天空确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俩躲在一把伞里，几乎靠在一起，却也狼狈至极。
　　走到半路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说他耳机不见了。
　　雨很大，来往的车辆也很多，我的心情也因为糟糕的路况而烦躁起来，可他执意要往回找，我也只能跟着。
　　我拉着他的手肘一起往回走，摸到的地方都是冰冰凉凉的，身体也被这场夏雨浇得冷了下来。
　　我们一路找回去，果不其然，在地上找到了那个耳机，机身被雨水打湿，还混着泥泞的泥土，明明肮脏，他却毫不犹豫捡起，还让我帮他放进书包里。
　　我蓦然想起小说里那些定情信物的情节，但我没问。
　　我们一路上都说话。

　　他将我送到家楼下，我被冻得身子都有些僵。
　　高考的压力和恶劣的天气让我的身体几乎到了一个临界值，装出来的理智也在悬崖边缘岌岌可危。
　　我看着撑着伞的他，那眼神和以往并没有任何差别——答应和我交往时，他也是这幅模样，和我接吻时，他也是这幅模样，我快要崩溃了，他依旧是这幅模样。
　　他平静得像片死湖，而我的内心已经翻滚起波涛。
　　我猛然意识到在这段情感中我和他的差距，以及我是否一直都在被自己的喜欢蒙蔽着，忘了去问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在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我冒雨追上去。
　　在他的伞里，我的半边身子还淋着雨，我第一次问他，他喜欢我吗。
　　他那双总是平静的眸子终于慌乱，虽然只有短短一秒，却也足够让我看清了。
　　我的心一凉，情绪很是复杂，既有一种拆穿他的畅快，却也为自己感到悲哀和失落。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盯着我被雨淋湿的另一半身子，说：“雨停了再说吧。”
　　“算了吧。”我说。
　　他收回眼神，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说：“好。”

　　于是，在那个雨夜，我的初恋就这样告吹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剩几天我们就要结束高中生活了，而且我们俩在班级里也从未有过什么交流，他继续他的游离生活，我也埋头我的高考复习。我们偶尔撞上视线，却也能够镇定地又分开，这段恋情存在得飘渺，并未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痕迹。

　　高考结束后，我们果然没再见过面。
　　但是暑假的某一天，老师让我去给他送毕业证书。
　　我问老师为什么要送过去。
　　老师说，通知他几回了，他都说没时间，本来是要老师自己送过去的，但是老师最近有点忙，我家又和他家离得近，索性就让我顺路送过去。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拿到地址的那一刻，我才发现，他家跟我家就隔了一个街道。

　　老师还让我把东西放在他家门口后就离开，不要多逗留。
　　我有点懵，却还是点头。

　　那天又下雨了，顺着地址我找到他家，他家看起来很是破旧昏暗，是一件平房，二楼逼仄的阳台上还挂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
　　我调整呼吸后，决定把东西放下就走。
　　我在紧闭的门口蹲下，把毕业证书放到地上，透过缝隙，我看到屋里的光线，里面明显是有人在的。
　　而后，屋里又响起声音。
　　我一愣，来不及反应，眼前这扇门就打开了。
　　我抬头，可是眼前的人并不是他，是和他长得有几分像他的人，大概是他的父亲。
　　脸色红润的男人问我是谁。
　　我站起身，尴尬地说自己是苏同学的班长，帮他来送毕业证书的。
　　他父亲邀请我进屋坐坐，我说不用，一是不想见到他，二是因为他父亲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古怪。
　　“他的班长啊？我听他提起过你。”
　　我一愣，心跳也在一瞬间加速，“真的吗？”
　　“进来坐坐吧，他也在楼上。”他父亲笑得和煦。
　　我被那张极像他的脸所蛊惑，出神一样，忘了拒绝，就跟了进去。

　　十几分钟后，我衣衫不整地跑出那栋平房。
　　我忘了拿伞，暴雨如注，赤裸的脚底被磨得生疼，踩到石子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脏都疼得一缩。
　　就是在这时候，我看到了从不远处走过来的他。
　　他撑着伞，穿一件黑色的衣服，雨打湿了他的裤腿，深深浅浅的痕迹看起来有些狼狈。
　　可怎么都没有我狼狈。
　　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清晰地目睹了他眸中情绪变化的过程，我甚至很病态地在想，他终于害怕、终于惊慌，终于担心我了？

　　在他说话之前，我率先问他：“你做完那件坏事了？”他说高考完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一件好事。
　　他僵住，皱眉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他没回答，只是看着我，问我：“你鞋去哪里了？”
　　我也没回答他，周围的雨声嘈杂刺耳，我又一遍问他：“你喜欢我吗？”
　　他还是那句话，“雨停了再说吧。”
　　我沉默，然后说：“这回是真的算了。”
　　“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我拿走了他的伞，还让他把鞋脱了给我。
　　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我还是对他轻声说了句：“再见。”不是想和他再见，就只是一句离别词而已。

　　几个小时后，他就出现在我家楼下了。
　　我不想见他，他就一直打电话给我，甚至敲响了我们家的门。
　　我爸出差，我妈把他迎进来，又来我房间喊我，低声问我是不是和这男生恋爱。
　　我摇头，说：“他只是找我有一点事而已。”

　　雨已经停了，我和他在我家楼下的那棵树下对视，脚下是湿漉泥泞的地，头顶是被洗过的黑色天空。
　　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我落在他家里的鞋。
　　他问我是不是去他家了。
　　我说去了，“给你送毕业证书。”
　　“发生了什么？”他盯着我看。
　　我往他靠近一步，距离很近，跟我们初吻时一样近，我疲惫开口：“你猜得到吧？”
　　他眸子里的光倏然灭了，情绪翻腾着，良久，他向我道歉：“对不起。”
　　我们俩离得很近，他湿热的气息就喷洒在我的脸上，我深呼吸几次后才冷静下来。
　　我静静看着他，“其实也没发生什么，我不打算再提起这件事了。苏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为什么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低头定定看着我，眼神里燃着细碎的火焰——他在生气，但我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他在气什么？受伤的明明是我，我什么都做了，最后什么都没得到——他不喜欢我，我还被莫名伤害。
　　“因为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我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我们以后真的不要再见了。”

　　他什么话都没说，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似乎听到了他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
　　我装作没听见，踩着脏水继续往前走。
　　进屋的时候，我妈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事，就是聊了一下，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我妈没再多说，摸了摸我的脸，让我早点休息。

　　我回到房间，过了没多久，天空又下起小雨，我站到床边，往外看。
　　苏季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发呆。
　　我看着他单薄的身躯被雨打湿，转身从我床底下抽出下午从他那里抢来的鞋和伞。
　　从窗户边扔了下去，东西落在地上，发出声响。
　　他看过来，我别开眼神，猛地关上窗。
　　不想和他有任何交流。

　　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