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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鸠占鹊巢 ...

  •   王慈第一次走进大明宫,是一个阴雨天,她还因此摔了一跤。

      卿娘拿绢帕仔细拭去她衣服上的泥泞子,却还是落下了微微污迹。卿娘薄怒,说她这是殿前失仪!

      王慈却搂着她的脖子,脸贴脸地如猫儿般乖巧地蹭着她撒娇:“卿娘最好了!”

      一定会有办法的!

      卿娘横了她一眼,仍是余怒未消。蹲下身将她散开的宫绦又扎了扎紧,抓了她的手,就在永巷紧赶慢赶,道:“你这个不省心的小滑头!可又是苦了咱家了!”

      王慈嗫嚅着,发出猫一样怪异的声音,要她体恤些,慢一些呢。

      她到底是老了,前两年的光景,倒还像个漂亮的大姐,如今越发有些巫婆态了,她转过身来,冲王慈叉着腰,不假思索地,就把人抱着走了。

      永巷可大了,王慈眨巴着眼珠子往这儿瞧瞧,金碧辉煌。望那儿瞧瞧,流光溢彩。路上来来往往的宫人、寺人进止有序,偶有颔首行礼的。

      王慈这才想起来:卿娘本是先帝的尚仪,当今圣上体恤宫人,便放她出宫嫁人,不仅给了厚资,还给了诰命。就这样,她虽是一介宫人,却足以做我父亲的贵妾,甚至她的诰命“河间郡君”,都比我母亲的南阳县君威风了不知道多少倍!

      王慈的父亲出身名门,乃是太原王氏之后,虽不是族长之尊,更不是啥天子宠臣,勉强靠着父辈荫蔽,冢中枯骨,继承了个南阳县公爵位。

      卿娘距离她再一次踏进这永巷的蹭蹭楼阁,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

      她不知道这三十年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是这足以使她心惊,因为她才刚满四岁。四岁到三十岁,掰个手指头,都能数个老半天呢!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卿娘这是回娘家了呢。”

      “胡说。”卿娘又是正色道,“鹦鹉前头休多语,小人身边须慎行。何况是这偌大的皇宫。你今日可是代你姐儿过来的,可不许给你爹丢人。”

      得!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不过来,偏嘱咐一个三四岁的奶娃娃不要生事儿,天底下竟有这般道理。

      卿娘带王慈去找了她多年前的姊妹,人家现如今也是尚宫局的主子了。

      二人寒暄着,拉扯着些家常话,又指着王慈叽里咕噜说了好些。

      卿娘给王慈穿好衣服,又唬了她几句,她都心不在焉地听了。

      尚宫似乎很喜欢王慈,但她却拧着王慈的脸颊,笑道:“这是算准了今儿是给皇太子纳妃,所以捂着金疙瘩没放出笼来,还是算准了今儿是给嫡皇孙选妃,所以才放了这银疙瘩出来?”

      “我不是银疙瘩!我是康乐君!”朝廷钦封五品诰命康乐乡君!一个太原王氏幼女,怎么也挨不上封这么些个尊贵身份呀!因为我爹的嫡母乃是当今圣上的嫡姐,她把她的三千汤沐邑,都拆了好几份子,给了她疼爱的几个孩子。这么会看人下菜碟的王慈,怎么可能会没分到一杯羹呢。

      “哇,那小可爱可是厉害了噢。”

      卿娘这才反应过来,微微吃惊,又笑道:“嫡皇孙?”

      尚宫甩着宫扇,笑道:“可不就是嫡皇孙嘛,天底下有些子同名同姓的,那可多了去了,但这名儿都没人担得起。”

      又推了王慈一把,笑道:“他日若富贵,可别忘了你姑姑这情噢。”

      王慈低头瞧了瞧,身上这件翡翠裙。心中默默打着算盘,这确实是件极贵重的礼。

      似乎觉得王慈踌躇的样子,与初见时候的张扬热烈有所不同,她倒是满心欢喜地笑了,吩咐宫人拿了胭脂来,不顾卿娘的劝阻,硬生生地给王慈眉心点了一颗朱砂痣。

      “活灵活现的小仙女啊。”而后甩了笔,笑着将卿娘推了出去,道,“去去去,赶紧走,别误了时辰,又埋怨我。”

      王慈瞧着尚宫的脸色有异,便对卿娘道:“可是尚宫曾经误了卿娘什么好时辰吗?”

      卿娘微微有些纳罕,旋即笑道:“这有什么。”

      可王慈分明看到了她眉眼有一瞬间的柔和。那是怎样的柔肠百结,才会有这样动人的艳色呢。

      要知道卿娘平素可是一板一眼,进止有序,动以礼法,可是个贵妇人的气派模样了。

      按部就班,拜见两宫。

      说是说两宫,其实还不是一正一副,一位是中宫皇后,一位是昭阳贵嫔。虽说贵嫔宠冠后宫,无人可比,但她终究不是皇后!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是太子母,更是未来尊贵的帝母,更会是手掌天下权的皇太后。

      这一切都是天子给的。

      天子允许一个他宠爱的女人,凌驾于他的妻子之上,允许一个女人,在他百年之后,宰执天下,享受他给的荣光。

      牝鸡司晨,外戚专权,皇太后欺凌少主,这在元魏王朝早有先例,可当今圣上,并不在意。

      当今圣上,连元魏王朝的宗社家法、天家国策都不管不顾了,哪里还会挂心身后事呢?

      若说其他王朝都是母以子贵,子以母贵,皇后子必为太子,太子母必是皇后。可元魏王朝不同,他们是中宫与储副,一分为二。皇后是皇后,太子是太子,皇后与太子并无血缘关系,只是作为皇帝的妻子,皇帝的儿子,在帝国的职位划分上占了一席之地而已。

      为了防止皇后与太子……谋算天子。更是为了防止外戚,谋朝篡位。

      更匪夷所思便是——当今天子,不是昏君,乃是不世出之明君!

      大化革新、推行汉制;禁止圈地,火耗归公;三伐南朝,夺青徐重镇,南朝自是一蹶不振;三上塞北,灭三胡、破高丽、服柔然,拓疆千里。

      所以呀,这才显示出尤物移人的恐怖来!

      高皇后不止一次劝诫天子要以祖宗家法,立子去母!甚至还让官员上奏不可使狐媚之人迷惑皇帝,罔顾宗社!
      天子不为所动,反而觉得高皇后有吕霍之风,后宫见之畏惧,如见鹰隼!又觉得她如栗姬之流,悍媚跋扈、粗鄙非常!更觉她不能善待少帝,而愈加亲近胡贵嫔等人。而胡贵嫔与司马贵华等后宫宠幸,相继谮毁嫡氏,高皇后意颇衰折。

      王慈第一次见到胡贵嫔,觉得她并不十分美,至少比起自家天姿国色的阿姐来说,她是过于老了。但是比起其他人呢,好像还可以,一把年纪……徐娘老妪,风韵犹存。(这个老妪是老妪吹篪那个老妪啊,加起来就是承认她美来着)

      世人都说她,姿质天挺,明睿贤德。文则班姬左嫔一类,武则……她还会骑马射箭、清谈参禅,无论蹴鞠、马球,或者口辩、舌战,都是一把好手。

      说的一口好经文,韵散结合,朗朗上口,作洛下书生咏。别说是有谢太傅潇洒之风、谢女林下风神了,简直是令人心旷神怡、寝食可废啊。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卫玠清谈,平子绝倒。大概就是如此吧!
      还有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子闻萧韶之乐,三月不知肉味。大概只是如此吧!

      所以这种女人,才被称为尤物!所以天子不信这样的温柔如水的解语花,也会被权力浸养成菟丝花。

      当今圣上啊,孤家寡人、实在独夫。废杀一个太子,废杀一个太子母,废黜一个皇后,诬杀一个皇后。直到遇到了胡贵嫔,还为她冷落了他曾经尤为宠爱的皇后表妹,他似乎是忘记了,当初是怎样力排众议,非要将中宫之位,交到表妹手里的。

      王慈对着两宫叩拜,大着嗓子问安:“给大娘娘请安,大娘娘万福金安。”

      “……给……”

      三岁小儿哪里见过这等子场面,虽说这位胡贵嫔,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情急之下给忘了,怕也是有的。

      “给……小娘娘请安,小娘娘万福金安。”

      高皇后怫然变色,一掌拍在金座上。

      她发怒成也是有道理的,甚至她将王慈拖下去重大三十大板,都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娘娘二字——只属于中宫!

      胡贵嫔眼中微微艳色,倏忽不见。王慈知道,她赌赢了。

      就算用三十大板,换一个帝母皇太后的怜爱,那也实在是太超值了!

      经过胡贵嫔的周璇,王慈倒是免于责罚,但是宫里宫外都传开了,她就是那个往枪口上撞的虎妞啊!

      之所以这么一件只在嘉成殿发生的,可大可小的事儿,不仅宫中沸反盈天,外头也知道了。不是别的,而是……东宫太子薨了!

      王慈还未出大明宫的玄武门,就迎面碰上了卿娘的熟人,她一把拦住他,问他何事这般慌慌张张。他推托了半天,见推托不得,索性就怒道:“太子薨了,要变天了!”

      人刚走,卿娘就抿唇啮齿,戳戳王慈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她卖弄小聪明!说王慈那点儿花花肠子,在人家后宫的老狐狸前头,就是丢人现眼。后头还说着:“今儿去西市,多备着几根麻绳,我一根你一根,了结了清静,省得给你老王家添麻烦。”

      王慈道:“不应该是白绫吗?”

      “白绫价贵,咱们这般死罪,原是不配的。”阴阳怪气地把她好一通说。

      但是呢,王慈一点儿不紧张,一点儿不悬心,因为她觉得胡贵嫔,很厉害,不过一个儿子而已。

      日子还是水一般地流淌,一天天地,并无不妥。

      直到年初,当今圣上正式宣布立嫡皇孙为皇太孙,嫡皇孙年仅八岁。

      胡贵嫔并不只有一个儿子,为何立孙不立子呢?

      无他,胡贵嫔的次子,乃是当今圣上第六子,他前头还排着两位异母兄,无论立嫡立长,都轮不到他,若是立他为嗣,必然给了“倒/胡/一/派”的文臣武将以口实,于国于法,他入主东宫的几率并不大。何况他并无他兄长那般出色,甚至还及不上他的两位异母兄。

      故而胡贵嫔索性就立孙,还真就给她赌赢了——

      嫡皇孙之母乃是荥阳郑氏,只要胡贵嫔稍稍运作,文臣集团不难笼络。至于武勋集团,便是让嫡皇孙纳鲜卑第一大族穆氏女为妃。这下便是全妥帖了。

      翌年六月,天子不豫,年关驾崩。嫡皇孙在大行皇帝灵前即皇帝位,封皇后高氏为皇太后,贵嫔胡氏为帝太后,改元天枢,大赦天下。(没在同一天立后属于正常)

      次年重阳,天狗食月,传为女主乱政,国母将崩,胡太后大惊,左右劝其杀高太后挡灾,遂在当夜秘密鸩杀高太后。对皇帝和公卿大臣说明高太后私下巫蛊诅咒皇帝,故而赐其死,而后又族灭其家。

      “一个高丽奴,也配与我平起平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鸠占鹊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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