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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29章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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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行人了了,只有我一个人打着伞,就好像我得了一种遇水即化的病。
世民广场终于空了,我还是比较喜欢它现在的样子。它扔了所有那些粘在身上的苍耳,终于能毫无掩饰地裸露在天空之下。
它放肆地看着天空,天空也清楚地看到了它,它与天空再无阻碍,被雨淋湿是它的代价。
虹柳巷里也看不到什么人,路灯的光在雨夜里显得很昏暗,可还是把地面照得就像撒了金粉。
那把大黑伞安然笼罩着我,没有让一丝雨落在我身上,它像它的主人一样沉默,也像它的主人一样护我周全。
我在铺着细碎地砖的人行道上走着,频繁地在水泥路的巷口上上下下,万千思绪因此被打断成一个个片段,人行道和巷口就是它们的分割线。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一处比较黑的地方,最近的那盏灯早好几天前就坏掉了,但仍能看到路边一堆旧纸箱旁有几个年轻人。
其中一个正在试图推倒一个砖垛,还有一个低头蹲着,另外三个零零散散站着,其中一个染着黄头发。
我刚一走近,黄头发的就冲着我喊:“美女,怎么一个人打这么大把伞,借我们用用呗。”
他嘴里的酒气都快喷我脸上了,整个人闻起来就像浸在酒缸里。
我没理他,只是打算从他身边绕过去,好继续走自己的路。
“哟,咋不搭理人呢?”他又问。
“你走你的,别理他,他喝多了。”蹲在地上的男孩对我说,又起身过来拽拽他,“你行了你,别吓着人。”
但是黄头发还是不依不饶,干脆弯下身子把头伸进了我伞下:“我看看吓着没?”
下一秒钟,他的肚子上就挨了一脚,踢得他身形一矮,紧接着又是一下,这家伙趔趄着倒在地上。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根本没来得及反应,等我回过头的时候,身后已经乱作一团。
另外四个男孩正围着一个孤单的身影,黑衣黑发,浑身水光与灯光,正是淋得湿漉漉的何等。他一边挨揍,一边努力还击着,不断被打得往后倒,却还回着一脚一拳。
我立刻扔下伞就往上跑,但黄头发已经爬起来了,他一把将我推在一边,骂骂咧咧朝着何等走过去,踹了何等一脚。
我尖叫着跑上前拽住他,隔着他的卫衣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操!”他疼得大喊一声,回头看我一眼,朝我抡起了巴掌。
但是他的手在半空中被攥住了,何等死死地抓住了这只手。
它的主人照着他脸上给了一拳,但他没放开,一个纸箱砸在了他头上,他还是没放开,只是拖着黄头发一起倒在了地上。
我刚要跑过去,就被一个人推开了,我又往前跑,但是又被人推倒在地。我哭着喊着跑了好几次,却怎么都过不到何等身边,几个人围着他在他身上踢了又踢,他终于放开了那只手。
“操!傻逼!弄不死你!”黄头发再次爬起来,转身跑去旁边的砖垛上抄起一块砖朝着何等走回来。
天!混蛋!我才不要这块砖砸在他身上!
我慌乱无措地四处张望一下,跑回去捡起被自己扔在地上的伞。我哆嗦着把伞收起来,一边歇斯底里地叫着,一边伞尖朝前戳来戳去,从他们闪出来的空隙间冲到何等了身前,对着黄头发破口大骂:“操!操!王八蛋!快放下!快放下!!”
黄头发一砖拍在伞上,把它从我手里拍了出去,它“啪”地一声落在泥水中,大半个身体都染上了不明不白的颜色。
“王八蛋……王八蛋!你把他的伞弄脏了!”
恐惧和愤怒已经让我失去了理智,都顾不上想那些脏颜色里也有自己弄上去的一份。我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一边哭,一边张开双臂护着躺在地上的何等,转着圈冲每一个人嘶喊着,真想把他们全都踩碎!
“杀了你们!王八蛋!真想杀了你们!!”
那个时刻我真的有一种幻想,这个世界就此毁灭吧!
善良,恶毒,美德,劣性,什么都可以就此消失!我都不在乎,我都无所谓!反正我已经和这个人在一起,所有东西加起来也换不走这样的一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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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路对面一块布帘子突然被撩开了,青铜鼎的脸出现在后面。
“我看看杀谁?怎么了老妹儿?怎么又是你?”
帘子后面是个小饭馆,青铜鼎正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那一桌子除了他还有三个人,个个脸上都纹着图案。四个人围着个铜火锅坐了一圈儿,火锅的热气直往他们脸上飘,头顶的灯光像是他们举行仪式后的天兆。
“东,东东,东哥……”黄头发冲他打招呼。
“咚咚咚的你敲门呢?你们几个搁这儿干啥呢?”
“没事东哥,我们闹着玩呢。”开始蹲在地上的那个男孩答。
“闹着玩抄什么砖?那谁家的砖?那老于家的吧,正愁没人搬呢,要不你们给他搬过去吧。”
“哎,哎,好,好,东哥,那我们,搬去了。”
几个男孩放下何等,慌慌张张冒着雨去搬砖了。一阵冷风吹过,我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汗。
我不敢相信这件事就这么解决掉了,呆立在那等了一下,确定真的没危险了,才赶紧蹲下去把何等扶起来。他浑身都是泥水,额头和脸都破了,血已经渗出了伤口,肿起来的嘴巴也在流着血,都看不出是从哪流出来的。
“没事老妹儿,小伤,回去抹抹碘伏晾着就行。”青铜鼎仍旧托着帘子指点我。
“哎!好!谢谢!谢谢!”我真心实意地给他鞠了个躬。
“嗯嗯,不过吧,以后你还是安分点好,你这体格,不经造。”
“哎——诶?”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何等一把扯到了身后。
他定定地看着青铜鼎,问:“她安不安分跟你有关系么?”
青铜鼎打量他一下,和气地道:“没必要啊,老弟,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你干嘛说她?”
“咋的?我想说就说说呗。”
“想个屁,她有人说。”
“放规矩点啊!”另一只青铜鼎喊,青铜鼎冲他挥下筷子。
“有人说就好,这也没必要争是不是,多大事,不过……”青铜鼎摸下鼻子旁边,“不管咋的也得是活人才能说,刚那喊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妹儿搁这儿哭丧呢。”
何等气势汹汹就往前走,我赶忙越过去挡在他前面回身看着他。
“哎!你看!雨怎么好像大了,先送我回家吧,好不好?”
他低头看着我,眼睛像雨一样冰冰凉凉,也像雨一样水汪汪的。跟我对视了几秒钟之后,他垂下眼睛,使劲咬住了嘴唇,看起来又委屈又不服气,跟平时那副安静沉稳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风也挺大,多冷啊?”我又问他,并且装模作样地掖了掖外套。
他牵起我的手,转身就走,走得很快。我不得不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半路还拼命够起了那把立下战功的大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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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概是我回青峰公寓206最快的一次,为了能跟上何等的速度,我的鞋子都快跑掉了。
因为一只手被他牵着,我的另一只手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只靠自己打开那把伞,不过我身上早就湿透了,而且风吹来的时候,我的整个身子都因为出了汗变得透心凉,还能感到刚才的眼泪在脸上结了壳。
但是,我却觉得这是我来到这世上后最快乐的一个晚上。
他又挺又直的肩膀在我前方轻微地晃动着,一绺绺湿发温顺地贴在雪白的后颈。
这个可爱的男人。
他喜欢着我,他也挂念着我,虽然他想逃跑,但是我已经确认无疑。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初见面的那个晚上,当时我们也是像这样手牵着手在雨中奔跑。
不过,那晚和现在,这世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样子。
那晚是我牵着他,此刻是他牵着我。
那晚的我只想着能让自己躲过一场湮灭。而现在,我爱的人正在带着我躲过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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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白白积攒那么多的勇气,这个晚上我还是有收获的。
这么多天之后,何等终于再次踏进了我的房门,虽然他根本不敢把它关起来。
说真的,我都想教教他正宗的专业的“逃跑”是什么样的了,他现在的表现就像一只绕着捕兽夹跑圈的仓鼠。
显然是因为终于从他那确认了一些东西,我的心情比之前放松了很多,看着他的时候总算能不再那么患得患失的了。
无论他的身体做出了什么选择,但意识层面的东西只会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里的“那里”是此处,也是无所不在。我已经在“那里”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安全感,所以当时不管他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太难过。他的每个字,每种语气,在被我的大脑加工过之后,带给我的感觉都只有“温柔”二字。
“我马上就走,你自己好好待着,别过去了。”
他坐在那里猫着身子对着圆镜,一边自己擦碘伏一边对我说。
这个胆小鬼根本不允许我再碰他一下。
“好吧……”我目不转睛地捕捉着他的每个动作,痴痴地道,“你逃跑,你回来,然后你又逃跑……但我却得在这过程里大悲大喜,大喜大悲。”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垂下眼睛,过了很久才开口:“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是你的错。”
“还是得信了你么?”
“就信了。”
他又在鼻子上涂了涂,然后扔掉棉签,把碘伏盖好。
“那你什么时候再来?”
他想了一下:“……我不知道,也许明天,也许很久。”
“一定会来么?”
“也许。”他转头看着我,脸涂得就像只柿子。
虽然房间里那么昏暗,他却还是醒目得不得了,像月光下的君影草,又像风中摇曳的黑麦冬。
我默默看着他,对眼前的局面无可奈何,这个人的固执我已经见识过了很多次,知道自己没有劝服他的能力。
“可你说过,要付出一切让我快乐。”
“我眼下能力不足。”他低低垂着眼睛想了一下,“重要的到底是什么,我现在已经不确定了,需要时间重新整理一下思路。”
“一定要自己一个人躲着整理么?”
“对你,我没法像对别的那样无所谓,见到时就没有决心向前。”那双晶莹的眼睛看我一眼,又很快躲开。
“好吧……”我深吸一口气,把眼泪藏回心里,定定看着他,“我会听你的,只因为这是你的要求。你知道么?我也看过一部漫画,里面有个角色要打一个敌人,这个敌人很会制造幻觉,他变成了这个人死去的恋人,这人明明知道是假的,还是无法还手。”
这只世上最好看的柿子再次垂下眼睛,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这下他该知道了,会讲故事的人这里还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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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他果然没有再出现。
但我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一天天,乖乖等待着,按他所希望地等待着。
我认真给自己做饭,肉蛋奶和蔬菜,认真照顾Vincent,记得吃水果,每天都化妆上班,不管穿什么衣服都戴着我的小猫发夹。
好吧Vincent……不要那样看着我。
我只能等待,如果你了解他,你就知道这是现下我唯一能做的事。
他需要逃,我得由着他,因为他是带着我在逃。他把我装在心里,他甚至都藏不住这一点。
这样的一个他,我怎么忍心不听话。
继续等待就好,继续忍耐,所有煎熬都是为了能再次回到他身边。我甚至已经不打算再求他做出任何回答,只要能像以前那样在一起说说话就好。
你知道么?我已经把前因后果想清楚了,已经给我俩这种关系找准了定位。
他喜欢我,毫无疑问,他并不是只做着当操作员的打算。
但他有“顾虑”,他不愿跟我一起面对未来。尽管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顾虑,但很明显,它让他怕得想逃跑,想不再出现。
所以我必须冷静下来了。
我不是他的那个人,因此也没办法让他做我的那个人。
也许我搞错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很可能根本就不是爱情,爱情总不可能让自己悬而未决。
我可能只是心动了,为他心动不已。但我没必要非得让这种感觉变成爱,这个过程显然会艰难无望,而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再面对这种东西。
所以就这样吧,就按照他的意思来。
我没办法从这个人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必须接受这一点。
但我们至少还能一起在大楼里探索一些时间,直到我找到他的替代为止。“友达以上,恋人未满”,也许每个人都得有一份这种关系。
虽然我厌恶这种关系,但只要是他,我就可以接受。
矛盾之处就在于此,只有欺罔才能承受的真相。
所以就让我们一起等待吧。
不管脑子里垒出了多长多高的山脉,有时候唯有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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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等待,必须的等待,充满希望的等待。希望,他给予的希望,自己给予的希望,卵中之卵。思念,隐隐作痛的思念,藏不住的思念。爱,白发三千丈的爱,朝思暮想,言不由衷。
雨一场接着一场,四周的一切都在被冲洗,却又比往常还要浑浊许多。雨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自己,从没有人想过它的边界在哪里。
它们太细碎了,却也因此让这世界有了更多的光。
它们遍天遍地,它们是我活下去的保障,是我继续等待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