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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0章 1. 独舞 ...

  •   10.独舞

      不过如果换个角度来看的话,比起之前那几个半成品,第五形态却是最让我满意的形态。
      对一个自给自足身无长物的人来说,只要习惯了,任何一种状态都可以让她觉得很舒适。她的舒适就是她想攻克的堡垒,是她的赛道终点。

      开始新工作之后,我的第五形态发挥了巨大作用。
      它就像是前四个状态的集大成之作,拥有它们全部的效果和功能,并且还能在它们溢出时及时纠正恶果——虽然用的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好手段。

      有人发现过我的异常吗?
      我不知道。

      现代社会是座建立在空无之上的废墟,抱负与梦想只是万里布景中的小小玩味。七十亿人在幻影中制造幻影,每个人的精神或多或少都出了点问题。

      病人太多,医护紧缺,大家只好竭尽全力保持着距离,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看出自己的隐疾。
      “安全你我他,幸福靠大家”,这点在我新找的那份工作中体现得再明显不过了。
      那个大屋子还没装修完毕,空落落的一眼望不到头。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格子间里安如磐石,连续几个小时也攒不起跟人交流的力气。直到离职那天,我认得出来的同事还没院子里的流浪猫多。

      来到虹柳巷的两个月之后,我在一栋建筑的外墙上找到了这份新工作。这是一家正在建设中的酒店,整个建筑已经盖好八.九成了,除了外墙装饰和电梯还没有安装。
      我当时的工作是企划部的一名职员,我对自己如何得到这个岗位完全不知就里。总之那时全公司的职员也没几个,我猜我们这些人真正的作用大概是吸附甲醛。

      这家酒店有二十二层,我工作的地方在第二十层,这意味着每天我都得爬二十层水泥步行梯才能抵达自己的工位。

      对于一个无时无刻都在计划着该怎么消耗热量的人来说,这种上班方式无疑令我感到关怀备至。
      阴暗的楼梯间高大又空洞,蔓延着石灰和金属混合在一起的毫无感情的气味。
      连续折返三十八次就会到达目的地,有时候头晕得太厉害,中间我也会坐在台阶上歇一会儿。

      遗憾的是,我在这里仅仅工作了一个月,只领取了一份月薪。
      而且,如果对方不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给了我一份毫无克扣的,我就把自己的整个左半边生吞下去。

      -

      那是十月初的时候。
      那天中午休息时,我为了回避在“进餐”时遇上其他同事,走投无路又向上爬了两层,无意中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妙不可言的地方。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座大楼的顶层装满了巨大的镜子。我错愕地站在镜子之间,为所有镜子里所有的自己感到万分困惑。
      在此以前我从没能想过可以直视自己完整的侧面和背影,她们让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全貌。

      这些都是我吗?
      可这些又不是我。
      她们队列整齐,看向无数没有我的方向,举手投足之间显示出蔑视一切的魄力。

      接下来就发生了到现在为止也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我脱掉了外套,又褪下了裙子,最后还摘掉了那个其实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的34号胸罩,然后开始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省视自己的身体。

      站在这里的并不是一个女人半裸的身体,甚至不能称之为人或者身体。
      这里只有一具正在形成的骷髅。所有人类终将变得如此,不再分高矮胖瘦,或者到时候再说。

      我看到自己的颈椎马上就要破土而出了,肩胛骨成了挂着人皮的衣架。我的每一条肋骨都能数得清清楚楚,肘部和膝盖像出了错的模型强行穿插在四肢之中。
      我转半个身又转回来,所有的她们都扭动着。天堂之轴在她们体内,烫伤的疤痕忽隐忽现。我抬起腿,一群蝙蝠即将挣破胎膜,靴子阻止它们飞向太空。我举起胳膊,关东糖整齐地挥舞,预计发动一场战争。

      看啊,数不清的怪物正在侵袭这个世界,尼古拉斯凯奇正在演练怎么杀死她们。
      他的武器是一把一尺来长的排刷,一把管线钳,一把带组合工具的折叠刀,他知道如何用这些东西摧毁她们的生命之树……

      我忘了自己在那儿看了多久,呆在那种地方,人很难察觉到时间在流逝。
      后来很可能是因为再也没法从这副身体上看出什么花样了,她逐渐失去了她的吸引力。
      我捡起衣服重新穿好,回到了办公区的格子间里,在人群中装作一个刚吃过了宫保鸡丁盖饭的正常的社畜。

      -

      快下班的时候我被叫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总经理,但他身旁的人事经理我已经见过几次了。

      他们告诉我保安无意中在监控里看到了我的“不雅行为”,我刚一离开他就报告给了他们。
      现在他们需要我的解释,他们体谅我也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难言之隐,因此才想给我个机会说清楚。

      他们给我看了监控。
      监控并不是很清楚,那个角度的反光太强烈了,所有的身体看上去都模糊一片。不过还是大概看得出来一个衣不蔽体的年轻女孩舞蹈般的古怪行为。

      虽然非常不想失去这份包含适量有氧运动的工作,但我确实想不出什么可以解释的。
      我能说的恐怕只有“对不起我现在确实有病”,可心里又确实无法确认自己到底有什么病。
      我不知道自己的病算不算是精神病的一种。但很明显,得了这种病的人会成为这座高楼里的定时炸.弹。

      于是我装作认真思考了一下,又装作态度诚恳地为自己的行为做出了解释。

      我跟他们说,我其实只是一直对各种形式的艺术表达都很感兴趣。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看到那些镜子兴致突然就来了。
      镜子里每一道微小的反光都会直接导致我的神经冲动,那种感觉就好像神明现身在灵与真理中与我沟通。
      我觉得自己以后很有可能会选择成为一名艺术家,我会以自己的身体为媒介,持续地向世人传达内心中某种难以遏制的澎湃激涌的热情。

      “人体就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美,就是艺术,人体就是这个世界最为直观生动的体现,你们不这样认为吗?”我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们。

      我们认为你应该立刻滚蛋,他们看我的眼光就像在这么说。

      我当然没有成为艺术家的打算。
      我这种人怎么可能有“理想”呢?
      我连自己的身体都搞不定,最宏大的目标就是再减二十斤。
      之所以对他们说出那些冒犯的话,是因为我必须承认自己的罪过。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不该凭一己之力把那座禁欲系的高楼变成十九世纪的女奴市场。

      没有人在这件事里有错,除了我咎由自取。

      我好不起来了,我已经输给了自己,输给了这个世界上的这一离奇的角落。
      我的这段生命毫无意义地出现在那里,把自己当作祭品端上一个简陋粗鄙的餐台,葬送了她自己。

      我想的不是他们的眼光,我想的是我与他们之间从无联系。
      过去没有,未来也没有,但那一刻我把自己与这些人放进同一台机器,选择好材质,拧动时间,让自己与他们搅拌在了一起。
      我再也没办法和他们分开了,以这样一种方式,仅仅因为我抵挡不了心里最遥远的地方所发出的指令。
      如果那些镜子没有装在墙壁之内,如果它们安放在窗外的半空中,我甚至无法保证自己会不会走出去跳那一支舞。

      -

      几天之后,我坐在舅妈的厨房里山南海北地跟姥姥闲聊着。当时我满脑子别的念头,因此根本没打算认真说什么。

      我是有心事,并且还不少。
      我很想和谁聊聊我的“安迪加西亚”,想跟人说说导致我再次失业的病态。但显然,姥姥已经不是合适人选。

      姥姥当时的样子我现在已经没太多印象了,因为那会儿我的心思根本没放在她身上。
      我只记得她那天穿着件葡萄紫的开衫,以往总是整齐顺滑的白发似乎有些凌乱。
      我东一句西一句在那儿闲扯,说的话没有任何意义,保持开口只是为了分散注意力,或者至少让自己别睡过去。

      姥姥一边往纸杯里装着面糊,一边安静地听着我胡扯。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墙上,照着橱柜和桌子,一只小飞虫在光里飞来飞去,最后停在了窗台上的一盆干了的花上。

      “所以真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人一个个都活得那么累呢?整天想这想那,总也消停不了……”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时起了个什么话题了。

      “嗐……前两天门口那儿还有个人走着走着掉进热力井里给烫死了。”姥姥接口道。

      “咦——好吓人!”

      “可不是。有时候呀,真觉得人这辈子就那么回事,你就说这个烫死的,活着的时候想再多也不顶用,说没就没了。”

      “那该怎么办啊?就什么也别想地混日子呀?”

      “不怎么办呗,还能怎么办呀?人这辈子啊,想要又得不到的东西太多喽。”

      “我好像就没那么多想要的呀,我想要的一直很少……”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让别人知道,也不知道该上哪去找。

      “那是因为你活得还不够久。”

      姥姥边说边把烤盘送进烤箱,设置好温度和时间,启动了烘焙开关。
      我在一旁看着姥姥做这些事,心里暗自盘算着玛芬的热量。

      姥姥回身看看我,过来坐下把手放在我胳膊上,隔着衣服都能感到她的手像铁块一样冰凉。

      “唉,现在怎么这么瘦?那工作是不是太忙了?要不别干了,身体重要,你看看你,比小时候都瘦!多吃点。”

      姥姥还不知道,我已经失业两次了。

      “我吃挺多的了。”我心虚地回应着。

      “多什么多?你小时候可能吃了,这么大的饺子一顿能吃四十多个,都能把人吓着。”姥姥指指桌上的饺子。

      “我现在也能啊。”

      我边说边掀开台罩,从盘子里捏出几个饺子,胡乱嚼几口就吞了下去。
      饺子是羊肉胡萝卜馅儿的,很香。
      一、二、三、四、五,大概二百出头的热量。

      “对,多吃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别缺了营养。还吃不?再吃给你热热。”

      “不吃了不吃了。”我赶忙摆手,又换个话题,“姥姥,您忘了吧,我马上就二十三了,长不了啦。”

      “嗐,老话说‘二十三窜一窜,二十五鼓一鼓’,正好长呢。”

      “怎么什么事老话都有得说呢?我说不过您,不说了,我得赶紧回去啦。”我擦擦嘴站起来。

      “诶?别啊!等等,蛋糕马上烤好了,就是给你烤的,带回去吃啊……”姥姥的神情和语气瞬间慌张起来。

      “不了不了,我得回去收个快递,已经开始派送了。”虽然蛋糕的香味直往我鼻子里蹿,但一想到它的热量,我就失去了继续待下去的勇气,“我还来看您呢,下次来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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