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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甲乙两人在路边相遇。
      甲见乙手执一份《都市快线》,立刻笑嘻嘻:“我尤其喜欢这份报副刊上的995情感心理信箱。”
      “真的?我也是。”
      “最爱信箱主持人散木他那一副揶揄腔调。”
      “也有人恨极这一点呢。”
      “现在又出了新花样,上一期以现金五万元征集读者答案:‘世界上最愚蠢的问题是?’”
      “最后胜出的是:‘你为什么不爱我?’”
      “哈哈哈,果然愚蠢至极。”
      “这一期呢?这一期有奖征答是什么?”
      两人展开报纸寻找,看完一起沉默。
      “居然是‘最让人死心的一句话是?’”
      “如果是你,怎么回答?”
      “五年前,丈夫外遇,我当着第三者面责问,他反而扇我一巴掌,说:‘少在这里不三不四。’”
      “呵呵,贼喊捉贼,无耻效尤。”
      “我当即死心,第二日提出离婚,从前让那一对成为历史。”
      “做得好!”
      “你呢?”
      对方思量一阵。
      “应该是二十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临终前对我喃喃细语:‘对不起囡囡,要把你一个人留下来了……’”
      对方黯然:“真是断肠之语。”
      “是,我虽然也健康长大,结婚生子,但午夜梦回,耳边响起母亲此语,仍觉痛不可抑。”
      两人又唏嘘一阵,才告别而去。

      这些算是最让人死心的话吗?《都市快线》报995信箱主持人散木一定会说:“当然不。她们的生活既然能够继续,那如何算得了死心?”
      真的,如果真正死心的话,更不会为了五万块钱来参加什么有奖征答了。
      那为什么又出这样的题目?
      散木这样回答你:“我乐意。”
      无所事事的她此刻正翘着腿翻看读者来信,一脸不耐烦神情。
      对,是“她”,而不是“他”。
      谁也不会相信有这么生硬名字的人其实是一位妙龄女郎。
      “我人生听到最死心的一句话是初恋情人告诉我:‘对不起,我爱上了别人。’”
      “不要紧,我肯定你现在也有新伴侣。”散木冷哼一声,将信丢进垃圾筒。
      “45岁生日那天,医生告诉我:‘你已是癌症晚期,时日无多。’”
      “时日无多?时日无多还有心情看报纸副刊,可见还有大把好日子活。”
      “在赌桌上玩兴正浓,妻子发来消息:‘我们破产了。’”
      散木似是读到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她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会破产,还有妻子呢,大不了连她也输掉。”
      散木的对头们都这么说她:“……何止刻薄,简直是恶毒!”
      有人每天定时定点发邮件骂她:“我日你老母!”
      散木的反应是耸耸肩:“我这样的人,都有人当为生活重心,这人比我可悲。”
      难怪恨她的人都那么不高兴:她比他们谁都想得开,比谁都快乐。
      这世界上有真正的绝望吗?散木会回答:“有是有的,但是绝大多数人又未必感觉得到。”
      看,这就是大都市一千六百万人爱读她主持的信箱的原因。

      垃圾筒里的信件越积越多,散木正百无聊赖之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有红灯显示电话是外线,平时她是绝不会接外线电话的(读者那么多,怎么应付得过来),但此刻她正想分散注意力,于是信手拿起电话。
      “喂,我想找995信箱的主持人散木。”是一个低沉的男声。
      “我就是呀。”笑声如银铃一串通过电话线传播过去。
      对方吃了一惊。
      “你居然是个女人!”
      “很奇怪吗,这个世界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了。”
      对方沉默。
      “你想说什么?”
      那个男声说:“我没想到会对一名女性倾诉。”
      “嘿,”散木笑道,“你想倾诉,我还不一定听哩。”
      敏锐如她,自然听得出对方的声音暗哑,声调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凄楚。
      但,那又关她什么事?
      对方终于说:“请听我讲一个故事。”
      呵,妥协了。但散木马上接上去说:“听你的故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主持的995情感心理信箱,不就是专替人们解答困惑吗?995,不正是‘救救我’?”
      散木嗤笑。
      “真有那么多人需要拯救吗?发来一个问题,个把月后才能在报纸上读到答案,你真以为这答案是写给提问者看的?”
      当然不。她之所以要极尽讥嘲谩骂之能事,是因为旁的读者们爱看。他们的生活太过枯燥乏味,因此一定要看到比自己更倒霉的人被踩成脚底泥,方才快意。
      一名读者曾经写道:“恋人抛弃我,写完这封信,我就去自杀。”
      一个月后散木的回信登出来,头一句就是:“你死了没有?”
      所有读到此句的人都哈哈大笑。
      这个城市早就没有同情心了。况且,为了失恋而自杀的人,并不需要同情。
      她只是欠揍。
      被散木反问的人再度在电话中沉默。正当散木感到不耐烦决定挂掉电话之际,那个声音却又再度响起:
      “你会接起电话,正说明你此刻无所事事。我不能保证这是一个好故事,但它却有着所有能够吸引人们眼球的元素:美女、豪宅、死亡、谜局……你就当看一场戏好了。而看这场戏,对你有什么损失?”
      散木笑了起来。
      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人,一定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省心省力,会让她觉得有趣。
      “请讲。”

      1

      我一直清楚地记得,最初看见锦画的情景。
      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红衬衫,蹲在学校小操场的泥地里,正专心地挖土。
      忽然有一群孩子出现,他们愤怒地叫:“程锦画,果然是你!”一蜂窝地围上来,将小小的她推倒在地。
      我看到她的嘴角磕到地面,渗出血来。奇怪的是并不争辩,也无反抗。她的小拳头捏紧,不知道藏着什么。
      向来讨厌恃强凌弱的我看不下去,从树荫下走出来,质问:“你们做什么欺侮她?”
      那个领头的男生一指锦画:“你问她!”
      另一个女孩叫:“她把班级养的金鱼弄死了!”
      两个男生蛮横地去掰她的拳头,我看到她掌心里的死鱼,吃了一惊。
      她终于抬起头来,倔强地叫:“我没弄死它,我只是想把它埋起来。”
      “你还说谎!”一个男生踹她一脚,“早上来它还活生生的,就你看到它死了?”
      她忽然扭过头去,怒视那个踢她的男生,大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她的脸色很黄,面颊上有泥土,衣服脏兮兮,被一群孩子按倒在地。她的样子那么狼狈,奇怪的是一点怯意也无,那被瞪视的男生反而后退了一步。
      她无畏的神态让我下决心站到她身边去。
      果然,见我走过去扶起她,那些比我矮上一大头的孩子并不敢阻止我。
      他们一哄而散。
      锦画见他们远去,又低下头来,搜寻方才因为推搡,从她手心里跌落的死鱼。
      “它死了。我只是想把它埋起来。”她专心地继续挖坑,填土。
      等到这一切都做完,这才立起身来,看见一直没有走开的我,嫣然一笑:“我叫程锦画,你呢。”
      “我叫夏传生。”

      锦画比我小七岁,是个孤儿,被寄养在表舅家里。因无补贴来源,舅母对她非常苛刻。她成绩差,脾气又古怪,班上的孩子都不大喜欢她。但不知怎的,我却和她一见投缘。
      放学后我们常常在一起玩耍。她知道我宠爱她,便喜欢扮演公主,称我为她的“侍卫”,神气活现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一迭声地叫我:“传生,传生,给我请安来。”
      我以为那是小女孩惯常的把戏,居然也真的应和:“是,公主殿下,小的给你请安。”
      她哈哈大笑,笑完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有一天,我真的会成为公主。”
      “哦?”
      “你别不信。传生,你知道么?我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是。你还有我。”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的父亲是日籍华人,他原本可以继承我爷爷的亿万家产,但是他遇到我妈妈并爱上了她,为了和她在一起,不顾我爷爷的反对离家出走。他们有四个女儿,分别名为琴棋书画,我是最小的那一个。
      “后来妈妈因病去世,爷爷找到了爸爸,希望他回家。但是他不愿意承认我们的存在。爸爸被逼无奈,只能把我们四个分开寄养在亲戚家里,回到日本去。
      “但是他一直给我来信,说有一天,会来接我回家。到那时,我仍然是他最宠爱的小公主。”
      锦画每次说到这个故事,双眼都熠熠发光。但不知怎的,我却不太相信这个故事。
      不是么?如果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会爱到舍弃万贯家财,又怎么会为了那曾经全然放弃的一切抛弃子女。
      而且,如果真那么有钱,又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相信,那是锦画独自的想象:她太孤独,所以幻想出三个并不存在的姐妹;她又太贫穷,所以臆造出传奇的家世。
      又有哪个女孩不想做公主呢?
      我笑笑,并不戳穿她。
      锦画见我神情不以为然,走过来握住我手:“传生,只有你对我最好,将来我一定报答你。”
      我对她好,当然要的不是她的报答,不过我仍然笑嘻嘻:“哦?你嫁给我?”
      “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她郑重回答。

      听到这样的承诺我心荡漾,彼时我仍是少年,自然不完全明白自己对她心意。但有了那样一句,似乎已能够让我心满意足。
      但,我不知道,这句承诺,实则是锦画对自己发出,她给的,是以为“我想要的一切”,其实,她日后所有的,只不过是“她想要的一切”。
      我们浑然都忘记,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又需付出多大代价呢?

      散木打了个呵欠。不大不小,刚刚好能让电话那边察觉她的不耐烦。
      “呵呵,你厌倦了?”
      “本市这样雷同的故事起码有五万个版本,你的是最乏味的那个。”
      “哦?你预见到什么了?”
      “你不信小小女孩日后果然飞黄腾达。”
      “你觉得那样的故事可信?”
      “谁在乎那是什么故事。一个女子,豆蔻年华,只要有些须才貌,又肯付出代价,会有什么得不到。”
      对方声音苦涩:“她并不是那样的人。”
      “让我把这个故事填充完整——忽有一日,真的有万贯家财从天而降,她成为公主之际,众星捧月,你这才发现,原来你不再是她的全部,她不再需要你。”
      “但——”
      “但是她不知道,只有你对她才是真心。”
      “不——”
      “不,她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不稀罕。”
      散木完全失去耐心。呵,她说的没错,城市中每天这样的故事不断上演。勿论亲人、朋友、伴侣,只要谁跟不上谁的脚步,立被抛弃。无需责怪,只要问问自己,从前对方需要你,现在,请问他还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不是你需要他超过他需要你,你又怎会拉扯着不放?
      不,你只是不甘心自己失去利用价值,连带失去他身上那份好处,故而苦苦纠缠,拿旧情说事。
      现代人皆轻装上路,好聚好散,切忌拖泥带水。
      散木深谙其中之道。
      她轻轻扣上电话。
      对方不明白这个道理,她不必浪费自己时间教他。

      挂上被对方扣掉的电话,我兀自苦笑。
      我不怪她取笑我的真心。那些耻笑别人痴情的人,也不过是因为自己从没深爱过。
      世事的脉络我并非一无所感,怎不知人情冷暖皆为常态。但,在这个故事里,我的真心不是重点——在令人战栗的真相面前,我的真心本就不值一提。
      从命运失控的那一刻起,我就试图扭转情势。不,确切地说,从这个故事的第一步开始,我就意识到了它的虚妄。好像入眠后堕入噩梦,一直苦苦挣扎从中醒来。就在最坏的时刻,居然还会安慰自己,不要紧,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不过是一个噩梦。
      这果然是一场梦。只是一直做下去,也就成了现实。

      2

      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呢?
      我初见到她的时候她不过13岁,面孔尚未舒展开来,绝对谈不上对异性的吸引力。可是好像就在一夕之间,她的小脸焕发出那样晶莹的光来,红嘴唇,俏鼻梁,大眼睛,不需要任何衣服和首饰的修饰,她已长成一名艳光四射的少女。
      我常看见有男生向她殷勤献好,她一言不发当着对方的面将礼物丢进臭水沟里。更有一次,对方追得紧,她怒容满面,将那人送上的巧克力直砸到他的脸上去。那男生料不到她如此强悍,竟羞惭得哭了。周围投来各式各样的眼光,她不以为忤,反而拍手哈哈大笑。
      骄横如此,一定要遭憎恶的吧,奇就奇在我竟能容忍。不但容忍,甚至欣赏。
      我的同学许仲舒对我说:“也只有你看得下去。”
      仲舒一直对我有好感。我完全明白,但实在不能接受她的好意。好在她是个端庄的人,深知凡事不能强求的道理,竟与我做了很好的朋友。
      她对我说的最直白的话也不过是:“如果你能把集中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分出来看我一眼。”
      语调那样缱绻,我也不为所动,可见我在锦画身上已经陷得深了。
      我和锦画仍然时时相见。之间的话题不过是她又告诉我:谁谁谁来找她,警告她不得再勾引自己的男友,骂她狐媚。
      我问她:“你如何回应?”
      “我让她们先管好自己的男人再说。”
      时间久了,我难免也觉得她锋头太盛,试探性地问:“你真的谁都看不中?”
      她笑嘻嘻地回答:“别忘记我是公主,该等到王子出现。”
      我沉默,想问一句:“那我呢?”怕那个答案自己承受不起,终于还是不吭声。
      我不该一早成为她的“侍卫”,日久天长,她习以为然。
      我也是一个骄傲的男人。换了别人,怎甘心处于这样的劣势?但那是锦画,因此一味死忍。
      只盼能守得云开见月明,有一天她会明白我的好处。
      直到那天在家中,忽然接到她的电话。
      “传生,”我听到她声音里充满奇异的喜意,“你现在过来看我。”
      我早已习惯她的传召,立刻回答:“好。”
      “接你的车子已经在你楼下等候。”
      “什么?”大学以后锦画住学校公寓,舅母除了学费,再不肯多出一毛,我工作薪资一般,也只能偶尔资助她些,她在说什么车子?
      “你下楼便知。”电话已经挂断。
      我抬起头来,狐疑不已。
      但仍然依言走下楼去。
      一辆劳斯莱斯魅影静静等候。司机一见我出来,立即下车:“是夏传生先生吗?锦画小姐有请。”
      我不语,直接上车,锦画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途中我问:“我们往哪儿去?”
      司机一定是受了锦画的嘱咐,居然说:“到了便知。”
      我气得一声不响。
      人声渐渐稀落,这车子竟是向郊外驶去的。又开了大半个钟头,道路突然幽深,我发现,前方是大片花草绿地。
      这是谁家的庭院?
      又开了五分钟,才看见白色的洋楼。
      车子终于停下。
      司机领我到门口。另有穿制服女仆模样的人带我进门。到了前厅,对我说:“先生等一等,我这就去请小姐出来。”
      我这时已经有预感,反而镇静下来。不一刻听见锦画银铃般的笑声,抬头一看,正是伊人姗姗走出。
      她看见我,一下失去故作的淑女情态,三步并作两步蹦到我跟前:“怎么样,没有吓一跳吧?”
      我本来已经要发作,不知怎的,看见她的笑颜竟板不起面孔来,只好悻悻地问:“到底演的是哪一出戏?”
      她退后半步,在我面前旋转一圈:“你看不出来?”
      我当然看得出来:她身上的百褶裙是最好的料子所制,样式那样简单,但花边均精致到极点。头发被一顶小小的王冠向后拢住。那饰物上镶的应该是全钻。
      她此刻看起来真的有点像公主了。
      我的心沉下去,问她:“这是谁的家?”
      “当然是我的啊。”
      “不可能。”
      她笑,忽然扬声:“永谅!”
      一个年轻的男人忽然鬼魅般地现身。
      他大约三十多岁,衣着整洁,样貌清俊,他在笑,那种谦卑的、不动声色的笑。
      他说:“四小姐有什么吩咐?”
      四小姐?我又看向锦画。
      “这是程宅管家程永谅,”她告诉我,“永谅,你告诉这位夏先生这是什么地方。”
      “夏先生您好,这是程宅,您是四小姐的座上嘉宾,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我冷眼看着他。这是二十一世纪,如果不是看到他穿着和我同时代的衣服,我几乎要认为他从哪个时空隧道里爬出来。他的语气活生生是个奴才。
      他看我。他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居然仍然无动于衷。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传生,父亲果然没有忘记我!他让姐姐们找到我了!这是真的!”
      我冷静地看她:“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你一定不能相信!”锦画坐下来,晶莹的脸庞散发出异样的光辉,“我日日夜夜做着那样的梦,一个美轮美奂的女子走到我的面前,说,小锦画,我是姐姐,我找到你了……你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
      我愕然看着她,我竟不知道她有着这样的梦。
      “结果三天前,梦境成为了现实……一个比观音菩萨还美丽的女人找到我……然后,然后我就来到了这里。”
      从前我十分佩服她的想象力。现在我佩服她的适应力。
      看,她站在这里,一点别扭也没有。比任何人都相信眼前全是真的。
      锦画面上的喜悦是生动的,她说:“你看这宅子!你看这些佣人!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公主!”
      她又转头对那个永谅说:“去,请姐姐们出来。”
      对方应声而去。
      我呆住:“锦画,你真的有三个姐姐?”
      “货真价实。”她雀跃,“传生传生,我是有钱人了!我再不用吃苦。”
      我笑得苦涩:“这二十一年来,你一直觉得自己在吃苦?”
      她扬起一道眉看我:“传生,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原来我这样呵护她,她仍然觉得苦。
      “钱真的这样重要?钱一定能买到快乐吗?”
      “呵呵,你们都这样说。可是没有钱,再大的开心那笑容都是要打折扣的。”她淡淡地,忽而又抬起眼,“传生,你不为我高兴?”
      “高兴。”我苦笑,“只要你觉得高兴。”
      她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忽然这么说:“传生,我爱你,就像爱钱一样。”
      霎那间我如五雷轰顶。
      我从未向她表白过,因为总是没有恰当的时机。她待我一直是极亲近的,我并不是自作多情,但认为至少她把我看成一位大哥,我从未想到过我在她心里是这样一个地位——
      她爱我,就像爱钱一样。
      钱是什么?拿出去可以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货币。钱当然是越多越好,这样花出去才不会心疼。
      我还以为我和那些追求她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听到这里,散木讪笑:“金钱与爱,本就是人类生存必需。你的地位,已经足够尊贵。”
      “那是因为在你们心里,爱与金钱等价。而对我来说,爱是无价之宝。”
      “人各有志。”
      夏传生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为何又有兴趣听我的故事了?”
      这回轮到对方不出声。
      “呵,对,你一定是想起来了,闹市中低调的豪宅,神秘的琴棋书画四姐妹,后来出了那样的惨案,报纸上一度报告得沸沸扬扬……”
      “《都市快线》虽然负责娱乐新闻,我也对那桩事件有所耳闻。”散木并不否认。
      “是否相信那些报道?”
      “呵,能够大张旗鼓声扬的,大抵都不是真相。”
      又说:“况且你一定是这桩事件里举重若轻的人物,报上却完全没有提及。”也是她一开始没把这个故事和报上的新闻联系起来的原因。
      夏传生没有否认。他以为接下来对方一定会问:既然那桩事件已经偃旗息鼓,你又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对我说明?
      他等了一会儿,对方却保持沉默。呵,这真是个聪明的女子,她明白一个道理: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问题非得问清楚答案不可。
      问得多了,需要做出的回应和交待也多。为免承担责任,还是待对方自动表明来意的好。

      3
      说到哪儿了?呵,是锦画原来真的有三个姐姐。
      大姐湫琴,二姐烁棋,都是二十七八岁的女郎。那日锦画将她们请出,我定睛看时,心里足足吃了一惊。
      我一直以为锦画已经生得极美,见到她们,才知道世上真有风情万种这种说法:她们那种妩媚气质,虽和锦画的天真娇憨不同,但的确另有风韵。
      我在她们脸上看到与锦画相似的轮廓。
      我低下头。锦画的父母能生得出这么多标致的女儿?恐怕有折福寿。
      那次我并未看到锦画的三姐岚书。听锦画说,她是程宅中唯一有正式工作的人:她居然是一名高中英语老师。
      我又大感意外:这样的锦衣玉食,还用得着工作?
      像锦画,一搬进程宅,立即办理了退学手续。
      她笑着说:“读书又如何?有的人辛苦了一辈子,也未必能得到我现在所拥有的万分之一。”
      说的再正确没有。
      我悲哀地望着她。我只是一个小书店的老板,做到衣食无忧已经不错。
      我已经在她的世界之外。
      锦画竟然要安排我在程宅住下,她说:“反正你也是一个人住。”
      我自然不愿,但禁不起她软语央求。何况,我不得不承认,我害怕从这宅子走出去之后,就没那么容易进来了。
      锦画打发另一名管家程求宥去取我的行李。
      锦画说他和程永谅一样,都是孤儿,后来被她父亲收养,给了程姓,又取名如此,二人一直跟随她父亲左右,现在特意派到她身边来。
      我哼了一声。求宥,永谅,那程氏犯过什么错,要这样祈求原谅?
      是他心中有愧,平白让女儿在外流浪了这么多年,迫切希望补偿?
      但若果真如此,如何又不把锦画接到他身边去?
      那程求宥和程永谅完全不同。他外形较为粗犷,不像程永谅能假惺惺地对我摆出个恭敬模样,听到锦画要求他办这种小事,瞥我一眼,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来。
      他说:“程宅要什么没有?何必多跑这一趟?”
      我心里有气:居然一个下人也这样看我不起。看在锦画的面子上不好发作,只淡淡地说:“别的不说,就床下那双棉拖,现在已经找不到穿着这样舒服的鞋了。”
      锦画在旁边笑咪咪:“求宥,还不快去!”
      她一夜之间,从贫女变成公主,奇怪的是对男人的腔调却一成未变。
      可见有人的确是受造物主眷顾的。环境再怎么恶劣都不怕,时间一到,立即翻身。之前受尽欺侮凌辱?不要紧,待你飞黄腾达之日,当初踩你的人卖力到什么程度,如今捧你就尽心到什么程度。

      我就这样在程宅住了下来。
      地方虽然大,佣人却也不多。除了程氏兄弟以外,还有两名女佣,年长的叫朱嫂,年轻的叫小雯。另有一名厨子和一名司机。
      令我奇怪的是,锦画的大姐二姐似乎并不爱涉足社交,我极少看到她们外出。
      整日只在晚餐时分下楼来,一脸慵懒地进食,半句对答也没有。吃完了一推盏,迅速又回到楼上去。
      我曾好奇地问朱嫂:“其余时间她们在干什么?”
      对方面无表情地回答:“睡觉。”
      我骇笑。
      锦画倒似完全不受她们的沉闷所干扰。她嘴角本来一直就带个似笑非笑的勾抿,如今更加深了些。
      财富到底是能给人增添喜气的。
      我到了第四天才终于见到了锦画的三姐。
      是经过图书室门口,听见里面有人轻声吟诵:“假使我又见你,隔了悠长的岁月,我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泪……”
      那把声线并不清扬,甚至有些低哑,但语音中一股销魂之意竟让我顾不得礼节推门而入。
      对方回过头来。
      呵,真得有极大的意志力才不致教那样的美貌逼得后退一步。
      伊人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好一会儿,她终于说:“我知道你是谁。”
      我笑:“彼此彼此。”
      “谢谢你这些年来一直照顾锦画。”
      “我是为了自己的心。”
      她的秀眉一扬,大约是奇怪我的直言不讳。
      但也只停顿一刻,她笑起来:“现在你可以将她放心交还给我们了。”
      我冷笑。她这是在暗示我不可对锦画有所企图么?
      金钱或许能打动这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心,但那绝对不包括我。
      我镇静地道:“她仍然需要我。”
      对方仔细打量我,正如我也在仔细端详她。她的大眼里闪过一丝波动,未待我捕捉,已经消散。
      她只是轻轻地道:“你很快就会看到事实。”

      半个月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她的话。
      一直沉闷冷清的程宅仿佛在一夜之间向世界敞开了大门,以程四小姐生日之名向全城发出了盛筵邀请。这个城市里凡是稍微有点身份地位的人相信都位在其列。
      他们起初一定也迷惑:“程宅在哪里?程锦画又是谁?”
      不要紧,请柬上以金箔打造的字体一定会尽快打消他们的疑虑。
      金钱永远是最好的招揽与注脚。
      人群如潮水般涌入。我终于明白程宅那两百平米的大厅自有其必要性。
      我看到一直闭门不出的程大小姐和二小姐盛装从楼上走下,人群让出一条路来,待她们融入,又自动合拢,仿佛巨浪一般将她俩吞没。
      但她俩肯定也如鱼得水。
      我没看到岚书和锦画。但我能听到锦画的笑声。她那如黄鹂啼鸣般的笑声我一直认为极具感染力,但这一次,我只觉得刺耳。
      心烦意乱中我拿起一瓶葡萄酒走到花园树荫下的石桌边独酌。
      这姿态已经摆明了不愿被打扰,偏偏还有人走近:
      “咦,不到天黑,已经在狂饮了。”
      居然是仲舒的声音!我讶然转身:“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摊摊手:“你忘了?我父亲有一家小型电器厂。”
      “没想到你也会来凑这种热闹。”
      “凑热闹?”她笑,“不,程家非一般财势,家父命我来看看有无合作可能。”
      “结果呢?”
      “这会儿里面至少已谈成了二十桩生意,可惜的是,我们没有机会。”
      “看来你损失不小。”我讽刺她。
      她并不生气,淡淡地说:“没有目的,谁会站在这片土地。”暗指我也另有所图。
      我看一看她。她应该知道我是为何才留下,偏偏要扭曲本意,我气恼。
      她大概也看出了我的脸色变化,坐下来,温言道:“程锦画并非良配。”
      “从前也没听到你这样说。”
      她顿一顿:“那时我要避嫌,你会认为我妒忌。”
      “现在呢?”我语调讥讽,“现在你置身事外了?”
      她低下头:“传生,不要取笑我对你的心意。”
      这一次她如此坦白,反而让我意外。我看向她,她穿一袭乳白色长裙,没有任何首饰,只在长发上斜斜别了只水晶发夹,此刻垂着头不见表情,只能看到长长的眼睫在颤动。
      也许她少见的低眉顺目自有一番动人,也许是我酒气上涌,我竟说:“又不见你曾争取我。”
      这时候她如果俏皮地说:“是吗,现在可还来得及?”或许结局就会两样,可惜仲舒到底是仲舒,只听她轻笑一声抬起头来,完全恢复了常态:“传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样大方,真令人遗憾。现代女子如果执意自律到不肯有一点点积极主动,那是一定要吃亏的。
      我正想调笑两句将尴尬的气氛冲淡,却忽而听到大厅那边隐隐传来骚动之声。
      仲舒一定也听见了,和我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我们看到大厅的门忽然打开,惊慌的人们正在涌出。
      “怎么回事?”我沉不住气,立即向那边奔去。
      仲舒紧紧跟在我身后。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与人群相遇,但不管我怎么问,就是没人来回答我。男士们鼻尖上有油亮的汗珠,女人们的妆容已经有些化开,眼神散乱。
      人人都狼狈不已。
      我和仲舒如逆流而上的鱼,终于冲冲撞撞奔进了大厅。
      “传生——”有人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是锦画。
      她小小的身躯剧烈颤抖,令我心痛不已。我连声质问:“发生了什么事?不要怕,有我在此!”
      却见她抬起头来,脸色煞白,还未回答,人已晕了过去。
      我始料未及,手臂突然承载她全身分量,差点也跟着倾倒。好在我反应快,一提气,又堪堪托出她的身子,将她的螓首轻轻安置在我的肩膀上。
      慢慢抬眼看时,大厅里的客人都已走散,连湫琴、烁棋的踪迹都不见,只见程永谅、程求宥兄弟,面色铁青地站立,他俩脚下,躺着一个男人。
      一缕暗黑色的血,正从他嘴角蜿蜒而下。就连没有丝毫医学常识的我都能看出,那张青白色的脸,已经失去生命迹象。

      端木辰走进来的时候,散木正伏案奋笔疾书,直到前者走到她桌前,遮挡住窗口光线,这才发觉。
      “很少见到你如此聚精会神。”她的男友讶异。
      她抬头对他妩媚一笑:“一名读者向我讲述一个故事,我正记录在案。”
      端木拿起来浏览:“咦,写得绘声绘色,如小说一般。”
      “正是他完整口述。”
      端木凝视女伴:“对方说过一次,你便记得如此清楚?”
      “你不知道,我有过耳不忘之本领?”散木笑嘻嘻。
      “这样好记性,如果习医,岂不是大有作为?”
      “什么,和你作同事?那不是闷死人。”端木正是一名医生。
      “助人为快乐之本,何况是救人性命。”
      散木看着男友的脸似笑非笑。
      后者立即明白她的意思。
      呵,是,她不害人,已算是对社会做出贡献。
      人有灵钝之分,因此社会对各人的要求不同。但人各有志,不得强究。
      “故事说到了何处?”
      “好戏刚刚开场。”
      端木瞥一眼文末:“毒杀?”
      “大庭广众之下行凶,毒药是最稳妥的做法。”
      “客人全部散去,岂非放虎归山?”
      “放心,定有下文。”
      “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散木莫名其妙地说,“我怎么看,和结果有何关系?”
      “是,我知道了,”端木笑,脑中不期然闪现一人,“你们沈氏姐妹,都只爱做旁观者。”
      原来散木不过是笔名。女郎本姓沈,单名一个“樵”字。
      沈樵马上知道他在说谁,立即将脸板下:“她是她,我是我。”
      真奇怪,端木想,明明有相似潜质,又有亲缘关系,两人却好似水火难容。
      和那人说起沈樵时,对方是沉吟一阵,说:“这个世界上,我只忌讳她一人。”
      联系到那人已经算得上千夫所指的个性,这个评价肯定不能算赞美。
      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如他,脸上都不禁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来。
      为转换话题,他再次拿起文章细看。
      “这位夏君,你认为,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沈樵一本正经回答:“同一个故事,由不同的人说出来,自然会有不一样版本。但人人都会认为自己看到的才是事实。”
      “呵呵,”他忽然指着一处,“因为是真话,反而露出破绽。”
      沈樵瞥一眼,笑嘻嘻:“我从来都认为,让一个故事难得圆满的,就是那所谓的真心。”

      4

      警方很快来到,封锁现场。
      锦画早已在我怀中悠悠醒转,我扶她到一张沙发上坐下,紧紧握住她手。
      有人走上前来。
      “我是西城区警署探长谢长风,谁是此间主人?”
      锦画抬头,声音微弱:“我是。”
      “命案如何发生?”
      “我……我正和他……”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地上的死者,“……跳舞……突然……他松开我……卡住自己咽喉……”
      难怪她惊惶至此,死者临终之前,她还在和他跳舞。
      “然后呢?”警探并无怜悯,继续追问。
      “然后他就倒在了地上……痉挛……”锦画将头藏在了我的怀里。
      我又感到了她的颤抖。
      探长点点头,吩咐身边的人:“将这里所有的食物统统取样。”
      发作这样突然,又看不到明显的外伤,我明白探长一定认为是投毒了。
      但所有食物取样可真不是个小任务:此地到处是残羹冷炙,酒杯盘盏叠放,他真能找到毒物来源?
      就算找到,投毒者也不会笨到留下指纹,他又能发现什么?
      探长又向锦画要求:“请提供一份所有来宾名单。”
      恩,也许可以从中可以排查到嫌疑者。
      但一转念,我又觉得好笑。不管这死掉的男人是谁,这满城的商贾几乎都聚集此地,你还能指望这些尔虞我诈的人们之间没有仇怨么?
      正在屋内一片混乱之时,岚书回来了。
      她一进来就被警探拦在了厅外:“对不起小姐,你不能进去。”
      “什么?这是我的家!发生了什么事?”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声线居然还能保持镇静,只略比平时高了一高,可见是受过大教育的。
      不能进去,这难不倒她。她站在厅口往里面看了一眼,说:“锦画,你们都出来,到偏厅去。”
      这一眼不是普通的一眼,我敢说她已经把里面的情况看清了□□成。否则,那眼风席过,我面上怎会有针刺刀削般的痛觉?
      照理说探长在此,还轮不到她发号施令。但我掉脸一看,谢长风如泥塑木雕状瞪着岚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叹了口气,女人长得美,的确是占便宜的。
      我们这堆人站在偏厅里之后,她第一句话是对仲舒讲:
      “小姐受惊了。”
      然后转向程求宥:“你开我的车子,确保将这位小姐安全送到家。”
      真厉害,一句来龙去脉也不问,这样就把仲舒打发了,一点谢绝的余地都没有。
      仲舒闻弦歌而知雅意,向我点点头,就退了出去。
      剩下我和程永谅,对着两个女人。
      这时候她才吁一口气坐下来,露出了疲惫的表情。
      “湫琴和烁棋到什么地方去了?”
      程永谅小心翼翼地回答:“有男士载她们出去兜风。”
      困在大宅子里面那么久,到底是熬不住了。
      程岚书用手捧着头,像是对答案并不意外。过了一会儿她说:“这件事我自会处理,你们什么话也不要对警察说了。”
      锦画十分乖巧地走过去伏在她腿上:“岚书姐姐,都怪我不好。”
      她笑了。她的脸本是阴沉的,这一笑,乌云都似镶上了金边。我从没见过谁能笑得那么好看。
      她轻抚锦画的发,语调轻柔:“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我有些诧异。我一直不知道锦画这三个姐姐是从地球哪个角落冒出来的,又对她有何企图。但现在看起来,程岚书倒似对她是有真感情的。
      这时探长走了进来,轻轻咳一声,对程岚书说:“现场基本已处理完毕,如果有进展,可能还要与贵府联系,希望配合。”
      程岚书点一点头,说:“费心。”
      谢长风看她一眼,随即别过头去。呵,他神色竟有一丝凄婉,定是料不到自己能被如此轻易打动。
      警察离去,我们大家各自回房。
      我没想到锦画会跟在我身后进来。
      她不客气地坐在我的床上,一脸阴霾。
      我以为她对凶杀案犹有余悸,安慰她:“不必担心,你姐姐自会处理。”
      她斜视我:“你们好似都很信赖她。”
      我沉吟一下:“看得出她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她突然冷笑一声。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的表情与刚才的乖巧温顺判若两人。
      到底了解她,我明白了:“原来你并不喜欢她。”
      “你呢,你喜不喜欢她?”
      我失笑:“锦画,你知道我是因为你才在这里。”
      她好像放下心来,随即向我诉苦:“居然有人会看上她。她有多少岁?二十七?二十八?”
      在锦画看来,这个年龄已算中年了。
      我呵呵笑:“你也有二十一了吧。”
      “胡说!我永远十八岁。”
      我哈哈大笑。

      我以为经此一役,程家必定复又沉寂。
      我错得离谱。
      每天才七八点钟,就可以听见佣人开门,有男宾在偏厅等候程氏姐妹召见。
      真奇怪,凶杀案对他们一点影响也没有。
      门庭若市。这些男人聚在一处,也知道其他人都是自己对手,我经过时,常听见他们互相揶揄:
      “老蒋,这是第几次白来了?”
      “次数总不会多过你。”
      “何必呢,不是一直看见你和张小姐走在一起。”
      “你呢,快和王小姐订婚了吧?不怕她吃醋?”
      他们中大多是冲着锦画来的。
      等上几个钟头之后,锦画会施施然下得楼来,选中一人,翩然而去。剩下其他人垂头丧气。
      我看着这景象,心中愀然不乐。
      一日等到程岚书下班回来,我终于按捺不住,冲进她房中质问。
      “你有什么目的?”
      她回头见是我,居然也不惊诧,平心静气地问:“什么有什么目的?”
      “你为锦画开办生日会,把这些苍蝇臭虫引上门。”
      她凝视我的眼光有悲悯:“锦画没和你说?”
      “说什么?”我立刻有不祥征兆。
      “这些全都是她自己的主意。”
      “什么?”不可能,锦画从前是最恨不三不四的男人纠缠她,现在她什么都有,更无须和他们周旋。
      我沉下心来。程岚书一定是想叫我知难而退,我才不会上当。
      她细细打量我神情,好似完全知道我在想什么,摇摇头:“你并不了解她。”
      我嘿嘿笑了起来:“我不了解她?这么多年来,在她身边的人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我一直在这里。但她为什么一直看不见我?
      我不能回答自己,笑声渐渐凄厉。
      程岚书冷冷看着我。这个女人,我对她无礼,她都能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一刻她的眼神却如此萧索?

      我并没有去找锦画对质。不是不想,是根本没有机会。她在那群“绅士”中走马观花了两个礼拜,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大部分人都不再上门,只剩下了固定的几个。她不再跟他们出去,反倒是他们日日上得门来,在她身边游来荡去。
      这些人不用工作,整天吃喝玩乐,想来都是仗着父母的福荫。每日里最大的烦恼恐怕就是用什么来打发时间。现在在程宅有的吃有的玩,又有珠玉在侧,难怪都个个乐不思蜀。
      我冷眼看锦画与他们调笑的神态口吻,不是不享受的。难道程岚书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在客厅里一条沙发上懒洋洋地躺下来,听这些男人说些乱七八糟的言论,不时咯咯娇笑。有时候明明看见我板着面孔经过,也不和我打招呼,眼里竟像是没我这个人一般。
      我心浮气躁地走进厨房,拉开冰箱找啤酒喝。这段时间里我喝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厉害。我问自己还在这里干什么呢?锦画看来有自己的打算。她那三个姐姐料来并不敢对她怎么样。她根本不需要我。
      这时有一个男人走进来。我认得他是锦画入幕之宾中的一员,叫倪伟杰,是本市最大化工企业总裁的儿子。他问我:“有没有好的葡萄酒?”
      我一声不吭。
      他不以为忤,打开冰箱看看,没有发现目标,摇摇头:“诺大一个程宅,居然没有好酒。”也拿了一听啤酒,坐到我的身边来,拍拍我的肩:“老兄,看开点,那样一个尤物,到了手,也不会安生。”
      他的口气好似锦画只是一个妓女。
      我忍住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的冲动:“那你又为什么来?”
      他两手一摊:“她看上我,反正是玩,我有什么损失?”
      我忍无可忍,正待爆发,忽然听到他“咦”的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原来是下班回来的程岚书,大概是想进来喝水,看见陌生人,便只停在门口。那边朱嫂见三小姐回来,急忙过来,岚书满脸疲惫之色,只吩咐她将晚饭送进房里,便离开了。
      这边倪伟杰看得目瞪口呆,伊人走出老远,才恋恋不舍地将眼光收回来,喃喃自语:“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美女……”
      我啼笑皆非。这花花公子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却依然为程岚书的风采所倾倒,若是锦画知道,又不知道该发多大脾气。
      晚饭之后倪伟杰仍然赖着不走,其他人当然也不肯离开。锦画不知就里,居然令朱嫂安排他们留宿。这些男人欢天喜地地住下来。不知怎的,我却萌生不祥之兆。
      我做了一个梦。
      锦画的三个姐姐皆是森冷的一张脸,朝着锦画慢慢逼近。她一步步后退,眼看山穷水尽,我出现,站在她身后,搭上她的肩膀:“不要怕,我在这里。”
      她慢慢转过脸来。
      黑眉毛,大眼睛,红嘴唇——不过都是画上去的——她的脸竟是一张白纸。
      我一头虚汗地醒了过来。
      屋内一片漆黑,我觉得口干舌燥,半晌,擦擦额角的汗,决定起身去喝一杯水。
      深夜里越发觉得大宅的空旷。我穿着棉拖鞋走在光洁的地板上,能听到脚步声沙沙响,竟是有十足不堪的寂寞。
      厨房在楼下,我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进了厨房,也不开灯,仍然摸黑打开冰箱,开了一听啤酒,一饮而尽。
      我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听见大厅里壁钟沉重地走动,渐渐竟又有了睡意,于是决定回到楼上继续蒙头大睡。
      趿拉着拖鞋一路走过去,仍然是沙沙沙……
      突然之间我停了下来,沙沙沙,这是我的脚步声,可是不对,我已经停下,沙沙沙,这又是谁?
      我的汗毛在一刹那已竖了起来。
      这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走动!
      我站在楼梯口,向上望,脚步声正是从楼上发出!
      对方好像也发觉了异样,突然之间,静止了下来。
      我凝视着那片黑暗,未知所在,到底潜伏着什么样的怪兽?
      时间仿佛凝固,有一滴汗从额头流下来,滴进我的眼睛里。
      我眨一眨眼——就在这一瞬间,我听见了一个怪异的声响。
      咕咚咚——咕咚咚——有一个球类物体正从楼梯上滚下来——
      沙沙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快速移动。我全身的毛孔都张大,鼻子嗅到空气中一丝不稳定信息——这时候根本无暇再考虑,我冲向墙角,做出最本能反应——我揿下了客厅灯的开关。
      光明出现,一切都无所遁形。
      那球体也刚好咕咚咚滚到楼底。
      我瞪大眼睛看它,那本是我所熟悉的一样物什,怎奈它实在不该在这种情况下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它本应老老实实地安置在一个人的颈项上,现在成为独立状态,反而失去了它的全部意义。
      在我脑海中终于反映出这个事实之前,我的直觉已经忠于本能地让我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吼叫。
      那似非人类的异响惊动了所有人,随着那声音丝丝断绝,人们也纷纷揉着惺忪的睡眼出现,他们都看见了一个事实——
      惊恐万状的我,正沉默地跟倪伟杰……的头颅对视。

      5

      仲舒来看我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但我整个人仍然置于混乱当中。
      她担心地说:“你看上去魂不守舍。”
      听到她熟悉的声音我“啊”地一声叫出来,不知为什么元神突然归位。
      我感激地握住她手:“真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么需要你。”
      她温和地笑:“可是又不见你爱上我。”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有什么说什么。既不骗别人,也不骗自己。
      这大概也是我一看到她即恢复理智的原因。
      我问她:“你怎么来了?”潜台词是,程岚书怎肯放她这个外人进来。
      “外面已传得沸沸扬扬,越把自己封锁起来,越显得蹊跷。”
      “可是上一回的凶案,又不见什么人啰嗦。”
      仲舒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上一次死的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商人,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才摆得平。这次不一样,倪家在本市是头面人物,倪伟杰又是独子,怎肯善罢甘休。”
      我张大了嘴:“情况有这么坏?”
      “嗯。听说警方已被勒令十日之内破案。”
      我低下头:“他们怀疑是我。”
      “你的确可疑。怎会在那种时候在那个地方?”
      我苦笑:“你的问题怎的和警方一样?”
      谢长风这样说:“凶手十分凶残,杀死被害人之后又挥刀斩下他的首级,不知是何用意。”
      倪伟杰脖子以下的部分,在他的房间被发现。
      程宅虽在郊外,但和所有深宅大户一样,防盗工作相当到位,凶手当然不可能是从外潜入。
      换句话说,凶手就是这宅子里的人!
      我明白谢长风另有弦外之音:凶手如此凶残,当然不太可能是女人。
      而我作为第一发现人,自然有最大的嫌疑。
      的确,换了我都不能理解:凶手既然杀了人,当然应该速速离去,怎么会带着个人头在楼梯上走来走去?
      一想到此处便不寒而栗。
      然而,即便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思维完全混乱的我,不知为何,却在人们涌出之时有一份小小的醒觉:
      楼上和楼下,我所在的楼梯,是唯一的连接口。
      楼上是主人和客人的卧房,而佣人们住的是楼下的佣人房。
      我看得十分清楚,所有人都从该出来的地方出来,换而言之,凶手只能是住在楼上的四位女主人和当天留宿的客人。
      程永谅程求宥,倒是可以洗脱嫌疑了。
      倪伟杰的人头是死亡之后再割下,因此血已经干凝了,但那个凶手身上或许会溅上行凶时的血滴。还有凶器,一定是在程宅的某个角落。
      警方一定也这么想,因此十分仔细地搜查了整个大宅。凶器很快在倪伟杰的床下被发现:那竟是一把巨匕,据说是来自西藏的藏品。程家这样的民族藏品有几百件,平时根本无人过问,没想到最后用在这里。
      倪伟杰到底做了什么惹来杀身之祸?
      凶手和上次的作案者是否为同一人?
      “不,我不这样认为。”仲舒淡淡地说,“上次的投毒案,警方到最后什么线索也无,连毒药下在什么地方都没找到,凶手摆明了是个极为小心谨慎的人,怎么会大胆到深夜持刀,去袭击一名年轻力壮的男性?”
      “但同一个地方能出现两名杀手的几率并不会很高。”
      仲舒怜惜地看着我:“关你什么事,我劝你还是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苦笑:“你也知道,我现在也有嫌疑在身了。”
      “警方有何凭据?”
      “你刚才也说了,倪家不肯善罢甘休,而程家也得罪不得,那我岂非是最好的替罪羊?”
      仲舒看我的眼神变得复杂:“其实是你总不肯离开程家的吧?因为程锦画。”
      我转过头去不愿回答。
      只听得她冷笑一声,立起身来:“你有没有想过,倪伟杰在程家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杀害,除了凶手之外,其它人真的毫不知情?”
      “你是什么意思?”我扭过头来。
      “明知道在程家行凶难以脱身也非动手不可,恐怕是他做出了什么对方完全不能容忍的事,比如,侵犯到了程家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这一家子联手杀害他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但是,将嫌疑推到谁身上好呢?当然是你这个外人!你觉得他们为什么多此一举要将人头割下来?也许就是要让你吓得知难而退。”
      我看着仲舒,深深震惊。其实她说的这些我未尝没有考虑到,只是潜意识里推拒这样的揣测。何况,仲舒并不知晓,我在程家,只能算半个外人。
      她以为我真的是无心闯入这个世界的吗?不对。一群人能够聚集在同一个地方,非得有足够的理由不可。

      端木看到这里,抬起头来。
      “呵,他终于坦白。”
      “他若想对我说出真相,正是最佳时机。”
      “你有无事先揭穿他?”
      “何必坏了他说故事的兴致?”
      “他的故事只告诉我们他的眼睛看到的部分。”
      “因此才能看出端倪呀。”
      “但整个情势我们也只窥得一斑。”
      “不要紧,且听他娓娓道来。”

      我去找锦画。事到如今,如果我非离开不可,至少也带上她一起离开。
      我走到她门口,刚好听见房中她的声音。
      她说的是:“……我爱你。”
      没有,没有下一句:“……就像爱钱一样。”
      我屏住呼吸,等了又等,却始终没有下一句。
      听到的是对方的回答:“我……我也爱你……我们应该怎么做?”
      那么犹豫不决的回答,锦画却雀跃:“那么,带我走。”
      原来她也想走,却不是和我一起。
      “走?走到哪里去?”对方大惑不解。“这才是你的家啊。”
      “这当然是我的家,可是难道你要入赘不成。”锦画娇嗔,“我更乐意做施家的少奶奶。”
      她求爱的男子原来是城中施氏制造的少爷施荣华。
      我心酸,准备叩门的手无力地垂下来。锦画到底做出了选择。
      她果然选择了王子。
      奇迹并没有发生。
      “你都明白了吧?现在你可愿离开?”有人在我身后轻轻地说。
      我回头一看,正是程岚书。
      我一腔悲愤正无处发泄,一见她,立即指住她,不顾一切大喝:“是你!都是你作祟!”
      门内的人被惊动。锦画开门出来,气恼地压低声音:“传生,你在这里干什么!”
      “锦画,跟我走,离开这个地方!”
      “什么?”她不置信地看着我,“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你说过的,你爱我!”我抱着最后的稻草。
      “还有呢?”她不耐烦。
      “还有……”我怔住,“还有……”我鼓足勇气,“我也爱你。”
      她好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仰头笑起来:“传生,传生,别逗了。”
      “我说真的。”我镇定下来,事已至此,索性赌上一赌。
      “是,你爱我,所以要我跟你走。可是,钱呢?”她温和地问我。
      “什么?”
      “没有钱,你拿什么爱我?夏传生,一个爱字,光靠嘴说说是不行的。”她叫我的全名,她只在生气时才叫我的全名。
      “锦画……”我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此刻才真相信她势利至此。“你以为你留在这里会有好结果?你以为……”我一指程岚书,“她真是你的姐姐?”
      我以为她听了此话定会大惊失色,不料锦画镇定地看了一眼岚书,又转头看我:“她是不是我的姐姐,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呆住。
      屋里的人已经不耐烦:“锦画,发生了什么事?”
      锦画笑着应:“我表哥不满被警方怀疑,向我诉苦。”
      表哥,我倒又成了她的表哥。
      我讽刺地问:“不是侍卫么?”
      她当着我面,“砰”一声关上门。
      转过身,程岚书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怎样?”无言地走到偏厅,她问我。
      “原来你们早已对她说明。”
      她摇摇头:“我们什么都没说过。”
      “那为何她并不震惊?”我瞪大眼睛。
      “呵,她那么聪明,不会连自己到底有没有姐姐都不清楚吧。”
      我沉下声:“你是说……那她怎么还能够安之若素?”
      “有人找上她,提供锦衣美食,何必追根问底?”
      真的,说穿了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我终于明白她要求办舞会结识富家子弟又要迫不及待离开的原因了。
      十二点一过,她怕钟声提醒她剥下公主的华衣来。
      这会儿我已经完全原谅了她。
      “那么她并不知道你们虽是假的,她的父亲提供给她这一切却是真的。”
      “她也不知道别人有钱都是假的,你有钱才是真的。”她微微笑。“为什么不肯给予她所想要的一切?”
      “我有钱?”我冷笑,又愤怒,“为什么你们都爱钱,钱到底有什么好?”
      “看,只有真正有钱的人才能这样说。”
      “我已放弃一切,不会再回头。”我声音里讽刺意味更浓,“我和程楷信不同。”
      程楷信正是锦画的父亲。
      当年他抛妻弃女,为的不过是要回他的财富。
      现在又以为他的钱能够弥补这一切。
      “他对锦画的母亲是有感情的,”程岚书沉吟,“你难道看不出,我们都像她?”
      是,锦画的三个姐姐其实并不是她的姐姐。她们都是他父亲的情妇。
      “哦?这样就算有感情?你甘心?”我耻笑岚书。
      我一早就知道她这个人。
      “我们都是替代品。”她平静地说,“传生,楷信所有的一切实则都是你母亲的。他不敢造次。”
      “又看不见你们感激她。”
      我的母亲夏镶,是日本华人首富夏永年的独生女儿。
      我父亲因病亡故之后,她十分寂寞,流连欢场。
      不管你们信不信,她年纪虽然大了,但因为有钱,多的是人想讨她的欢心。
      程楷信是其中一名。
      那时程氏集团已经因他父亲管理不善濒临破产,他父亲临终之时,写信恳请他回家挽救家族企业。
      于是他回到父亲身边。
      锦画叙述的顺序不对,是他先离开,她母亲才因此郁郁而终的。
      他当然不能把女儿带回身边。他需要讨好我母亲,好得到她的产业救助自身。
      她比他大十多岁,他完全不介意。
      这个男人!
      居然能够心想事成,我母亲与他结了婚。
      他用她的钱,却去养别的女人。
      我一早知道岚书,是因为那时他因她,时时夜不归宿。
      完全不把我母亲放在眼里。
      我雇私家侦探去调查这个女人,并且把照片拿给母亲看。
      没想到她相当平静,她说:“传生,何必咄咄逼人?楷信有他的苦衷。”
      我不能相信双耳。原来她一早知道,缘何忍气吞声?
      她说:“我就是看中他这一点,他深情。”
      她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出示锦画和她母亲的照片。
      呵,程岚书和锦画母亲,足足有七八分相像。
      我是从那时,得知锦画的存在。
      刚开始不过是出于好奇,我找到她学校里去。
      奇怪的是,我对她并无恶感。她也是她父亲的受害者。
      我从我的世界来到她的世界。
      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么大,这么自由。
      我厌恶所谓上流社会的虚伪约束,又气母亲摆脱不了程楷信的掌控,不愿再回家。
      我想和锦画在一起。
      既然她父亲抛弃她,那么我来爱护她。
      没想到她父亲并不想放过她。
      我讽刺程岚书:“程楷信怎么舍得你离开他?”
      “为了锦画。”
      “怕是他又找到新的替代品了吧,看看湫琴烁棋,你们长相都有相似之处。”
      说是锦画的姐姐,还真不怕别人不相信。
      “他一早派人监视锦画?否则怎知锦画心里盼望有姐姐?”
      “你不会以为她表舅真的慷慨大方到为锦画付学费吧。”
      我吃惊:“他们毕竟是亲戚。”
      程岚书一声嗤笑。
      “有钱人亲戚都比较多。”
      我无言。
      “那为何要到这时才还原她身份?”
      程岚书凝注我。
      我突然明白:“是因为我?”
      “楷信认定你对他女儿另有所图。你想报复他。”
      “我可没他想得那样龌鹾。”
      “所以我不断提醒你离开她。”
      “我为什么要遂你们的意?你们又不是真的关心她。”
      她对我的挖苦十分冷静:“你看见了,锦画并不需要你。”
      事实上,锦画并不需要任何人。她需要的只是钱。
      谁能怪她,她的亲生父亲尚且不要她,有什么会比钱更可靠?
      这是我无比怜惜她的原因。
      “现在你要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倪伟杰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一怔:“你认为是我干的?”
      “难道不是?那个人头是用来逼我走的吧。”
      她不语,半晌才道:“不是我。”说了像没说一样。
      我正待追问,脚步声响,程永谅突然出现。
      “何必对他说那么多。”
      这次他终于收回了他那虚伪的恭敬。
      他是程楷信最亲信的人之一,地位恐怕反倒在程岚书之上。
      他当然知道我是谁。我气极反笑:“你敢得罪我?你不怕我回家告诉母亲?我要整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夏少爷不是早已与家里断绝关系了么?怎么说话声音还可以这么响。”他不耐烦地说。
      我握紧拳头。这些人根本不怕我母亲。他们知道她不过是程楷信的傀儡。
      真可悲。所以我一定要离开。
      我掉头不顾而去。
      但是命中注定我离不开程宅。准备回房收拾东西离开,到了门口,却见房门虚掩。我一惊:怎么回事?明明是锁好了离去。
      我推门而入。
      两条腿从我头顶垂下来。我抬头,施荣华的舌头伸了足足有三寸长,眼珠都快爆出眼眶。
      他就那么吊在房梁上。

      6

      “这出戏明明已达尾声,怎么还会死人?”端木讪笑。
      “你还看不出来?这些死人和这个故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以为这是凶杀小说?其实只是志怪小说。”沈樵一贯笑嘻嘻。
      其实他们都看过新闻,当然知道死者都是谁。只是不知道当事者居然会是这么有趣的人。
      凶手会是报纸上说的那个人吗?肯定不是。
      “凶手不但是在和夏传生作对,还在和程锦画作对——她明明要靠这个人脱离程家了。”
      “是吗,你真这么认为?”沈樵温柔地说,“男人对女人说爱,就一定会把她们娶回家?”
      端木不吭声。
      倪伟杰说得好:她看上我,反正是玩,我有什么损失。
      这些花花公子一早想得开。
      也说不定就是这样,才招致杀身之祸。
      施荣华在锦画房内,真的什么也没听见?
      “但这回凶手肯定不是夏传生和程岚书了,他们见过施荣华后离开,交谈,夏传生回到自己房中,发现施君被害。”
      “呵呵,你这说法有矛盾。别忘记,这个故事只是夏君的一面之词,他将自己置身事外,有什么可奇怪?”端木道。
      他又接着道:“事实上,夏君反而是最可疑的一个人呢。别忘记,锦华要跟施荣华走,他一定嫉恨。”
      “不,不是他。”
      “为何你如此肯定?”
      “有一种人,最爱自己。他断然不会冒着死刑的危险去杀人。”
      “哦?他最爱的人是自己?不是程锦画?”
      “程锦画不过是他用来脱离自己出身的一个借口。”
      “他的出身那样好,千百万人求之而不得,为何他要决意抛弃?”
      沈樵哈哈笑:“你以为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会为自由离家出走?没有别的理由?”
      “比如?”
      “比如他母亲要他娶一头母猪。”
      “什么?不可能!”
      “如果那是一只有钱的母猪。”沈樵温柔地说。
      “他母亲还不够有钱?”
      “他母亲的钱都被程楷信控制了。一个女人,自己的钱被丈夫拿去玩别的女人,换了是你,你恨不恨?如何翻身?除非有更多的钱。”
      端木目瞪口呆。
      “夏传生为何偏偏会爱上程锦画呢?她难道不是制约她父亲的一枚棋子?”
      “你这么想?”端木失声。
      “他自己说不定都意识不到这一点呢。”沈樵呵呵地笑。“谁能说程楷信的顾虑不是有道理的?”
      端木握住她手:“为什么你要把人心都想得这么坏?”
      沈樵岂会听不出他话音里的贬意,她做吃惊状:“是吗?是我要想得这么坏?我还以为你也这么想,只不过要通过我的口将这丑陋的一面都说出来。”
      中学时候,她一张嘴巴已经足够刁钻,班上同学都敬畏她。
      但是也有人会和她亲近,和她分享消息:“你知道吗,某某某看上某某,主动追求他,人家拒绝,她又去追他的好朋友。”
      她会不动声色回答:“这女人,实在不知廉耻。”
      第二天,全班人都会知道她这句话,成为对那女孩最恶毒批判。
      是,丑话都是她说的,别人只不过是传播者。
      正好借她的嘴痛快地骂人。
      反正她不怕报复。再说,就算说别人的好话,别人也未必喜欢她。
      让他们都恨她好了。她又没有损失。
      沈樵笑吟吟看着男友。
      其实她不过是中人之姿。但那一双眼具太多风采,令人触目之下即被吸引,难以转睛。
      是不是这样,只看着她的双眼,便可忽略她嘴角边那一抹嘲弄的笑意?
      端木低下头去。
      他和她在一起,不过是因为她是个有趣的人,她可令他笑。
      但日子久了,好像又不觉得那是真的开心。
      她在乎他的感受,害怕失去他吗?
      恐怕不。

      “为什么你要杀了他们三个人呢?”谢长风问程求宥。
      第三桩凶案并没有令警方再头疼多久,因为他们一上门来,就有人爽快承认。
      “他们三人都对四小姐不敬。”程求宥面无表情地说。
      “哦?”
      “第一个人,和四小姐跳舞时手不干净;第二个,竟向四小姐打听三小姐的事情;第三个,企图侵犯她身体。”
      我听得呆住,原来都和锦画有关。但他不过是个仆人,为何这样义愤填膺,要杀人泄愤?
      谢长风问出我的疑惑:“你护主至此?”
      “不,我爱她!”对方大声回答,看向锦画。
      锦画露出吃惊的表情,但一双大眼透出真意:她为有人竟这么爱她喜滋滋。
      “为何要抛人头,悬尸体恐吓夏传生?”
      程求宥看我,一脸阴霾:“他也对锦画小姐有企图,我讨厌这个人!”
      是。要不是顾忌我母亲,说不定也会杀了我。
      谢长风没有再多问,他点点头。
      真是程求宥干的吗?管他呢。只要有人承认,他能够交差就好。
      毒药下在哪里,他是怎么从楼上丢出人头却又从楼下走出来的,探长才不关心。
      他带走程求宥。
      锦画来找我,笑嘻嘻:“还生我气?”
      我板着脸。
      “想不到求宥能为我牺牲若此,传生,换了是你,你做不做得到?”
      “如果我做了,能换来你看我一眼吗?”我没好气。
      锦画摇晃着我的胳膊。
      “好传生,不要走,为我留下来。”
      我纳罕:“怎么,你也不想走了?哦,对,施荣华已死,你要不要找新的对象?”
      她嘻嘻笑:“这里都是我的,我为什么要走?”
      我吃惊:“你都知道了?”
      “嗯。”她大力点头。
      “包括程岚书她们的真实身份?”
      “是,岚姐姐已经告诉我。”
      我又一次对她刮目相看:“难得你对她们没有敌意,她们可是你父亲的情妇呀。”
      “大家都是出来讨生活。”她什么时候这么通情达理了?
      “哦,没想到你这么大方。”我讽刺她。
      “我能怎么样?和父亲怄气,不接受他给我的一切?”她温和地说,“传生,我没有你那么有骨气,我不想再回到从前的日子。我没有选择。”
      一定是托辞。人人都有选择。比如我。
      看来她也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沉默不语。接下来她会对我说什么?回到我母亲身边,和她一起继承我母亲的财产?
      我一直对她隐瞒身份,就是不想她因为钱爱上我。
      要求太高了吧。又有钱,又想得到真爱。
      但,且慢,程岚书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她?她不是一直希望我离开锦画的吗?
      我抬起头来,大惑不解。
      女人心,海底针。我捉摸不透。

      我去找程岚书。
      不料在她房门又听到壁角:“岚,跟我走!”
      那赫然是程永谅的声音。
      我吓一大跳:这小子,连他主子的女人都敢撬,胆子可真不小。
      我凝神听下去,只听到程岚书的声音平平淡淡地传出来:“不可能。”
      真是简单干脆。
      “程楷信能给你什么?这些年来,你快乐么?”
      “有多少人活着是快乐的。永谅,我劝你看开些。”
      “不,我看不开!岚,我要你快乐!”
      “恐怕你只是想自己快乐吧。”
      女人的声音始终平静,像已经活了几千岁,对世事的高低起伏都波澜不惊。
      我忍不住“哧”一声笑出来,立时被房内人发觉。
      “谁?”程永谅一把拉开门,见是我,一脸嫌恶,“又是你!”
      见他这表情我也有气,不禁借题发挥:“你也不见得讨人欢心,何不离去?”
      程永谅不理会我,掉头对程岚书说:“把程锦画交给这小子,你跟着我走!”
      我有些吃惊,他这个意思,竟是程岚书是真关心锦画的,为了她才留下来。
      为什么?难道她真爱她父亲,爱屋及乌?
      天方夜谭的故事,现在已经没人爱听了。
      程岚书静静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说:“永谅,你出去,我有话和传生说。”
      程永谅悻悻离去。
      我确定他离开,才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好像完全知道我在问什么:“我想把锦画托付给你。”
      “为什么?你好方便跑路?”我幽默地道。
      她却很严肃:“不,我有更充分理由。”
      她站起来,走到梳妆台边,拉开抽屉:“你先看看这个。”
      我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是一张身份证,上面的人与程岚书轮廓相似,但明显苍老得多。
      名字是景岚。
      我抬起头来。
      “这是我。”她平静地说。
      “不可能!”
      “那天倪伟杰来找我,我正好和整形医生在通话,他全部听见。”
      我的寒毛在霎那间全部竖起来:“可是照片上的人比你看起来要老二十岁。”
      她点点头:“科技昌明,传生,科技让我保持美貌。”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看起来并非是在意容貌的人。
      “锦画并非是锦画。传生,她原名叫景画,景,是她母亲的姓。”
      我大惊失色,后退两步:“你……你是她母亲?你不是早已不在人世?”
      她啼笑皆非:“传生,不要怕,你没有见鬼,我是锦画的姨母。”
      “原来如此!”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程楷信知不知道?”
      “不,他也被蒙在鼓里。”
      “因此你才整形?这个代价未免太大。”
      她有些高兴:“传生,只有你才会这么说。外面不知有多少中年妇女想要回复年轻,但只有身体力行的人才知道其中的苦楚。”
      她指指下颚、颧骨、额角:“这里,这里,这里,都被打磨过,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又指鼻梁、双颊,“这里面都有填充物,医生说,要定期检查,防止腐坏。”
      我点点头:“我有一位老同学就是整形医生,他告诉我,这一点点强留的美丽,二十年后,要用痛楚加倍来还。”
      她颔首。
      我突然想到她方才所说:“倪伟杰听到你和整形医生对话,然后呢?他威胁要宣扬出去?”
      她摇摇头:“他原本对我有兴趣,知道我并非原装后立刻改变主意。他要求我,帮他得到锦画。”
      我倒吸一口冷气:“可是,他并不爱锦画。”
      景岚柔声道:“对这些人来讲,锦画的吸引力并不是她的美貌。”
      是了,乃是程家的财势。
      “所以……你不愿受他的威胁……你杀了他?”我颤声。
      景岚犹豫一下,点点头。
      我并不信。凭她?一个女流之辈?
      恐怕另有其人。
      谁?当然是一个惜她如命的人。
      我心中有数。
      我说:“你如果爱程永谅,大可以和他走。放心,我会照顾锦画。”
      她失笑:“传生,男人爱上比他大十几岁的女人,可以说是风流,女人如果爱上小她十几岁的男人,就要被叫成下流了。”
      我立刻想到我母亲,不作声。
      她也马上想到了,脸色一下尴尬起来。
      还是我先打破局面,问:“你既然不离开,为什么又要把锦画托付给我?”
      “因为我要回到程楷信身边去,帮你们周旋。”她回答,“我可以向他保证,我会一直看着你,你成不了气候。”
      “哦,看来你在他心中,还是颇有分量啊。”
      “不,”她笑,脸上却无欢容,“他根本不在乎我,也不在乎锦画,他在乎的,只是你会不会利用锦画牵制他。”
      我沉默地看着她。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这个男人身边。这个因为钱离弃她姐姐的男人。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没有任何人,除了他的财势。
      当年,他也一定被她姐姐的美貌打动过吧?以至于很多年后还念念不忘,找了很多相似的女人来代替她。但这就算是爱?
      笑死人。
      锦画锦画,你是否值得你姨母为你牺牲若此?

      我留了下来。
      听说程求宥被判杀人罪名成立,但忽然被认为是有精神疾病,经医疗机构鉴定确凿,保外就医。
      这里面又有什么花样?我难得去理会。
      只是忽然想到,他自首真是因为爱锦画?还是因为程家给了他什么许诺?
      钱,钱能通神。
      我在锦画身边,不知为何却提不起劲。她可能也看出了这一点,这天晚上,突然建议开个小型舞会。
      没有客人。我和程永谅两个男人轮流陪四位女士跳舞。
      我注意到程永谅一直想邀请景岚跳,对方却完全不搭理他。
      倒是锦画,兴致勃勃地和他一直跳。
      她居然还穿着那次舞会的盛装,脸上是鲜亮的妆,这么稀稀拉拉的几个人,真有点不伦不类。
      她却十分沉醉。一曲终了,还伏在程永谅胸前不愿抬头。程永谅看看我,有些尴尬,低下头呼唤:“小姐?”
      她蓦地抬起头来,程永谅的嘴唇和她的额头堪堪擦过。
      我再也看不下去,一下子立起身来。不料景岚却比我反应更激烈,她向来冷静的脸出现了少见的怒意,轻喝一声:“锦画!”
      “怎么了?”锦画满不在乎地瞥过来,“姐姐?”两个字里讽刺语调甚浓。
      景岚却转向程永谅:“你跟我来。”
      两个人一下子走掉。
      湫琴烁棋见势不妙,也讷讷地离开。
      只见锦画站在客厅里横眉立目:“哼,不要脸的女人,什么男人都勾引!”
      我不能置信双耳:“锦画,你说什么?”
      “她立意要吸引每个男人,她不服气我比她年轻美貌!”
      我悲哀得不能自已,指着她:“你这样说她,是要遭报应的……”
      “哈哈哈……”她反而仰头笑起来,“是谁会遭报应?传生,你看不见那些得罪过我的人,现在都已经下地狱了么?”
      我颤抖:“你知道什么?人命怎能如此轻贱?”
      “传生,求宥爱我,因此为我杀人。你呢,你能做到么?”
      她竟一脸妩媚地向我走来。
      我再也无法忍受,从门口飞奔出去。
      太可怕了!我竟会爱上这么一个女人!
      是太天真无辜,还是凶残狠毒?
      我分不清。
      我在街上茫然地走。
      怪不得景岚要把这个包袱托付给我。
      她怕再看下去,会质疑自己的付出。
      我呢?
      一瞬间所有辛酸全都涌上心头。我用手掩住脸。
      有一张面孔却在我眼前渐渐清晰。是仲舒!
      仲舒。还好我有仲舒。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我身边。
      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她。
      我去找她。
      身上没有钱。我足足走了两个钟头,才到达她家门前。
      我按铃,有佣人问:“找谁?”
      “找仲舒!告诉她,我是她老同学夏传生。”
      不一会儿她本人走出来。
      看到我,却没有请我进门去。
      “我们出去说话。”
      我有些不安。仲舒为何对我如此冷淡?
      她带我走到她家宅后的空地上。
      “传生,”她转身看我,声音十分平静,“你以后不要来找我,我快结婚了。”
      “什么?”我如五雷轰顶。她不爱我了?
      她却笑了起来:“看你这副模样……怎么,看清程锦画的真面目了?”
      不待我回答,又说:“一定是。否则,怎会想到我。”
      两手一摊:“对不起,可我许仲舒是不做旁人后备的。”
      “仲舒,”我情急之下握住她手,“回到我的身边来,我需要你。”
      “不,你不需要我。”她冷静地说,“你只是想捞到救命稻草。”
      她永远比我理智。
      她双眼在我脸上逡巡:“传生,事到如今,我恐怕该向你说明。”
      “说什么?”我有不祥预感。
      老天爷还想给我什么打击?
      “你知道,我父亲有一家小型电器厂。”她表情仍是淡淡的,“如今市面不景气,有一阵子,几乎撑不过去。
      “有一天,有一位太太却突然找到我,告诉我,她是我一位老同学的母亲。”
      我屏住了呼吸。
      “她向我提出一些要求,如果我做到,便可以帮我父亲渡过难关。”
      “什么要求?”其实我已经知道答案。
      “她希望我能让你离开程锦画,传生。”
      “于是你才让我以为你喜欢我。”我大笑,“可惜你并没有完成任务。”
      她对我的讽刺并不气恼:“传生,你母亲知道我已经尽了力,因此仍然遵守诺言。拜她所赐,我父亲保全家产,我也因此觅到如意郎君。”
      “哦?这么说如果你家破产,他一定不肯娶你。”我嘲笑她。
      “你知道什么是爱呢?爱从来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你……你竟是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忽地软弱。
      “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尊重我,或许我还能对你有一点真心,传生。我这个人其实是一面镜子,别人对我怎样,我也怎样回报。”
      “我有什么地方不尊重你?”
      “你为程锦画那样一个女人钟情。”她微笑,“我不能被那样的女人比下去。”
      “可我是真的爱她。爱她的人很多。”
      “可别人都是觊觎她的□□,惟你是钟爱她的灵魂。”她讽刺我。“你知道么,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看不惯她,我是真想把你从她的身边拉过来。后来我才知道,我错得离谱,你们根本是同一类人。”
      “不,我不是……”
      “她爱你,传生,你别不信。那次她看到死人,吓得晕倒在你怀里,那只不过是做给我看的。她要让我知道,谁才能主宰你。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却要从我身上得到胜利的快感,我许仲舒不屑扮这样的角色。”
      “你太多心……”
      “是吗?那为什么她直到看见你进来才支持不住晕倒?传生,你是个瞎子。”
      “……”
      “你以为她害怕?她在你怀里怕得发抖?”仲舒大笑,“那时我十分疑心,她恐怕是笑得抬不起头才真。”
      我震惊地看着她。
      “她是个可怕的女人,传生。我不得不离开你,我怕遭到她毒手。”
      “现在你也打算弃我于不顾了?”我沮丧。
      她拍拍我的肩:“还能说笑话,传生,可见你知道这个真相也并不伤心。你看,你能够保全自己。所以我并不担心你。”
      这个女人,幸好我不爱她。戴着那样一个脸谱做人,还振振有词。我本以为她爱我,而我爱锦画,我们求之而不得,都一样倒霉。没想到她倒是个受益者,偏偏扮受害人扮得比我还像。是了,难怪她能那么大方地放弃我,原来她是根本不在乎我。
      在乎一个人,恐怕最后都得丑态百出。现代人都怕付出代价,因此礼貌涵养越发周全。
      她好像看出我的想法,冷笑一声:“传生,要演戏,谁不会?这世上又不止程锦画一个演员。不过似她这般长袖善舞,损人不利己,倒真不太多。”
      她什么都知道。
      最后她还是平心静气,给了我一笔车费,让我回家。
      “传生,你母亲也只得你一个亲人。我知道你看不起钱,但这世道,没有钱是万万行不通的。你觉得你现在开个小书店,没有很多钱也很潇洒?错了。你还没有被生活所迫,因为你总有退路。像你在程家一住个把月,书店都不去照看,普通人会这样吗?朝九晚五的工作你这种人是不能做的,你不知道人间疾苦哩。”把我说得一无是处。
      我苦笑连连,只得听她教训。谁叫我还得和她要钱回家呢?

      “没想到到了最后,最聪明的原来是这个置身事外的女人。”沈樵一脸懒洋洋的笑意。
      “旁观者清。”端木也笑,“你说她是真的不爱他?”
      “夏传生那样一个男人,有什么优点呢?很多人把追求真爱挂在嘴上,就自以为很酷。”
      “后来呢?后来如何了?”
      “说完了这一段,他就销声匿迹了,再没有电话打过来。”
      端木吃惊:“就这样没有下文了?”
      “嗯。故事也该结束了吧。”
      “这样虎头蛇尾?凶手呢?肯定不是程求宥。就算夏君叙述中暗示倪伟杰是程永谅杀的,滚人头的应该也另有其人,是景岚吗?施荣华又是谁杀的?还有第一桩毒杀。”
      “哈哈,许仲舒不都说了吗?程锦画躲在夏传生怀中笑得发抖。”
      “你是说……”
      “还记得吗?锦画和程永谅跳舞时诱他吻自己,景岚大怒。”沈樵悠悠地说,“急急唤程永谅离去,为什么?”
      “擦去他额上的毒药?”端木终于明白。“这个女人居然把毒药涂在自己的面颊上!想来第一个死者,就是因为对她言行无状才遭到毒手。”
      “以毒覆面,显然是预谋,那么当然也不止这样一个理由。她知道自己明明没有姐姐,怎会凭空跳出三个女人来认亲?这其中怕有阴谋。但如此富足的生活如何舍得离弃?因此存心制造事端——她深知一个道理,越在峰顶浪尖的女人,越是有吸引力。”
      “那为什么又要杀程永谅?就因为他爱景岚?”
      “她不能允许有女性比她更具吸引力。”
      “疯了!程永谅死了,谁再替她顶罪?”
      “不是还有夏传生吗?”
      “难怪要问夏君会不会为她杀人。”端木点点头,“真是天真。”
      “不,助长了她心中恶意的,是程家庞大的财势啊。令她有一种错觉,凡是和她作对的人都得死。”
      沈樵巧笑倩兮,突然又道:“将人头从楼梯上滚下的,会是景岚吗?说不定是程锦画闻声而来,看到倪伟杰尸体,因为对方先前向她表示过对景岚的兴趣,正恨得牙痒呢,于是用匕首狠狠割下他的头颅,玩得开心。”
      端木闻言,不敢想像。
      “至于施荣华嘛,”沈樵摊摊手,“线索太少,实在无从揣测起了。就这么过去吧,左右是里面的一个人,谁在乎那是谁。”

      7

      沈樵没有再等到夏传生的电话,但她等来一个人。
      那天她正埋头处理工作,忽然办公室门开了一条缝,助理探头进来:“散木,有人找。”
      沈樵头也不抬:“让他等。”
      半天没有回音。抬头一看,居然有人不待邀请已经走进来。
      这名男子看样貌年龄不过三十出头,不过满脸疲惫之色,竟显得十分老态。
      沈樵将双手叉在胸前:“阁下是谁?”
      对方却回了另一句:“我为夏传生而来。”
      沈樵一听,登时留神。
      她再次打量对方,忽然莞尔一笑:“原来是探长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这次轮到对方吃惊:“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夏传生向你形容过我?”
      其实没有。沈樵不过是看他形貌老成持重,擅闯而入,旁人不敢拦阻,偏偏他又不像个不讲理的,故此揣测。
      但她不愿讲给他听。他此来必有用意。她一眼看穿他身份,气势上占了先机,不可轻易失去。
      因此她只是笑,好整以暇。
      谢长风也不是寻常人物。见她警戒,也笑一笑,在她桌对面坐下。
      “夏传生给你打过电话?”
      “是。”
      “说什么呢?”
      “讲故事。”
      “这么简单?”
      “探长,我们是娱乐报纸,当然对故事有兴趣。”
      谢长风突然抬头,目光炯炯:“你可知夏君人现在何处?”
      “你来告诉我。”
      谢长风缓缓说出一个名字。
      沈樵微微变色:那是本市一家权威精神疗养机构。
      “他精神崩溃?”
      探长温和地说:“社会压力大。”
      沈樵听到这么委婉的说法,再疑惑也笑出声来。
      “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前。”
      “不可能!”这下沈樵真正吃惊,“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还不到一个月。”
      “还有你更吃惊的事呢,”探长笑道,“他并不只给你打了电话。有十多家报纸传媒,恐怕都听到了一样的故事。”
      “为什么?医院能允许他这么做?”
      “他执意要求。”
      “哦?医院听从患者吩咐?”
      “程氏是此家机构最大股东。”
      哈,就知道是如此。
      “我明白了,让患者自由倾诉,一定也是治疗方案之一。”越发讽刺。
      探长凝注对方:这名女子言辞相当锐利,他需小心应付。
      “然后由警方出面,制止故事传播?”
      探长终于开口:“听完他故事的你,一定认为警方相当无能吧。”
      沈樵笑嘻嘻:“事实说话。”
      “你从他的叙述中没有发现他有精神障碍吧?事实上,大部分时间里,他状态与常人无异。”
      “那,另外少数状态呢?他癫狂?”
      “他会反复说一句话。”
      “什么?”
      “扼死你!扼死你!”
      沈樵悚然而惊:“你的意思是……”
      她忽然找出自己记录下来的故事,拿给探长看。
      对方很仔细地看完,点点头:“有许多不尽不详之处,但基本还原了事实。”
      “愿闻其详。”
      “沈小姐,你该知道,在新闻里,夏传生这个人物由头至尾没有出现。”
      “是。想来是有人不想他的名字出现。”
      “官方说法,凶手是程求宥。”
      “是。他后来也精神崩溃了。在这个事件里,精神崩溃的人何其多也。”
      探长对沈樵的挖苦不以为忤。
      “你记叙的这个故事,除了夏传生的内心独白,其他大部分内容,我都可以从其他人那里证实。我不妨告诉你,他说的都是真话,但却不是事实。”
      “什么意思?”
      “很简单,事件发生的顺序有些不一样。倪伟杰的死,他是最大的嫌疑者,这时他身后的长辈终于出面,让警方不能动他。”
      沈樵点头,这个说法确实可信。
      “事实上,传送信息者正是那位许小姐。因此他一早已经得知,许小姐是有目的而来。”
      “那并不能对他构成打击,因为他并不爱她。”
      “但因为她的说法,他已对程锦画心生疑虑。”
      沈樵恍然大悟:“他也同样看出程锦画对程永谅的杀意了。”
      “不仅仅是如此呢。”探长笑,“你看夏传生这段与景岚初见时的叙述。”
      两人一起看那段对话。
      “她说‘我知道你是谁’,他回答‘彼此彼此’。话中有话。”
      “他们甫一见面,夏君就对她充满敌意,正是因为她算是他母亲的情敌。”
      “你这样以为?”探长笑得意味深长。
      “还有,对方太过美貌,他也怕自己受到吸引,因此下意识抵触。”
      “不,不仅如此。”
      沈樵又低下头去细看那段文字,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至为震惊。
      夏传生一见景岚,就非常坦白。他说:“我是为了自己的心。”
      “你明白了吧。夏传生讲的故事某种程度上实则是他潜意识里的反映,字字句句不一定是当时真貌,但都有存在用意。”
      “假使我又见你,隔了悠长的岁月,我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泪……”沈樵轻声吟诵,一时间百感交集。
      夏传生爱的从来不是程锦画,他爱的是景岚。
      他爱上继父的情妇。
      他刚刚看到她那年,他有多大?应该还不满二十岁。少年本意要为母亲出头,他找到那个女人。
      怎么样呢?她看上去如此美丽,但好像也和他母亲一样寂寞。
      那个男人原来也不总在她身边。他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女人。她不过是其中之一。
      少年爱上了她。
      他的母亲怒不可遏。她可以允许那个女人抢走她的丈夫,却绝对不允许她也抢走她的儿子。
      母亲剥夺了少年一切权利,以为他因此会离开她。
      景岚也推拒他。他是半路上杀出来的一个人物,她的计划里没有他。
      故事里面,景岚不断要求他离开程锦画。恐怕是因为当年她这样不断地要求他离开自己。
      于是少年离开了。却也没有回家。他去找同样被抛弃了的继妹。
      是下意识觉得锦画酷似她吧,他好像爱上了锦画。
      一直守在她身边,是觉得那才是自己伸手可及的幸福吗?
      人都有追求快乐的本能。
      他只是想不到有一天,他和她还会再见。
      在那样的景况下再见。
      她的美貌一如初见。时光荏苒,少年变成了青年,对方却纤毫未变。
      一定有困惑的吧?他看着她,中间的时光好像完全没有存在过。
      自然也就不再有锦画的存在。
      他留下的理由不再是锦画,而是景岚。
      难怪程永谅看到他一脸嫌恶,他总是给景岚带来烦恼。
      许仲舒说的没有错。程锦画爱夏传生。居然是程锦画爱夏传生。
      旁人爱景岚程锦画都要发狂,何况是他呢?
      沈樵只觉得自己的手越来越冷。
      只听到探长轻轻地说:“凡是看到景岚的人无一不被她吸引。”声音不是不苦涩的。
      也包括他吧。夏传生是如何形容他看到景岚的情形的?
      “他神色竟有一丝凄婉,定是料不到自己能被如此轻易打动。”
      呵,夏君从他人的脸上看到当年的自己。
      “施荣华想侵犯的人并不是程锦画。那种会得自动送上门的女人,男人一般都不会太感兴趣。”夏传生癫狂之时总是喃喃自语“扼死你”,他深恨施荣华,扼杀他还不罢休,还要将他吊起示众。
      “想来倪伟杰也不是程永谅所杀。难怪要把他的头割下来,他对侮辱景岚的人满怀恨意。”
      沈樵想起探长之前说的话,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好一个不尽不详,其实和真相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怕的人原来不是程锦画。最可怕的人是夏传生。
      爱能让一个人疯狂到这种地步?
      “恐怕他也很希望程锦画杀了程永谅。”看见景岚那样维护程永谅,不能忍受。
      咦,同样一件事,从不同角度看,原来相差这样大。以为是锦画的邪恶残忍刺激到他呢,结果却是另外一个缘由。
      “景岚到底是和程永谅离开了?因此他精神崩溃?”沈樵轻轻问。
      没想到探长摇了摇头。
      “夏传生有精神疾病家族史,一早埋下隐患。他父亲就是因为病发时发生意外而身亡。”
      要让一个人崩溃,爱情也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哩。
      “景岚结局如何?”
      “如她所言,回到程楷信身边。”
      “或许,”沈樵说,“只是或许,她其实深爱这个曾是她姐夫的男人。不惜改头换面留在他身边。”
      探长意外了。这样浪漫的想法,好像不太属于这个女郎。
      果然,转过头去,他在她嘴角看到一抹显而易见的嘲弄。
      “程锦画呢?”
      “也回到程楷信身边。”
      “哦?她会放过景岚吗?”
      “你放心,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像夏传生爱得那么深。相信她很快就能够找到新伴侣。”
      沈樵一想,果然如此。
      除了夏传生,各人的日子都照样过。过的也一样好。
      可见爱情的确是一个人的事情。
      终于结束了。沈樵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将一切告诉我?”
      探长扬起一道眉。
      “你说过,他把故事告诉了很多报纸编辑。你不见得会对每一个人都详细说明。”
      探长幽默地回答:“我有预感,你不那么容易好打发。”

      端木来接女友下班时,敏锐地发现她的好心情。
      “什么事这样高兴?”
      “本月有奖征答即将截稿。”
      “哦,有人的回答令你满意了?”
      沈樵“噗嗤”笑出声来。
      “大国手,你不会真以为,我们会拿出五万元给某个答案完美的读者吧?”
      “什么?你们欺骗读者?”
      “我们提供娱乐,读者津津乐道,怎么好算欺骗?”沈樵大笑,“否则你以为我散木真有那么大魅力,能吸引那么多读者?他们并非冲我而来,而是冲那五万块而来。”
      看得这样清楚,真是不容易。这个社会,少有人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了。
      “那么上期答案呢?谁提供的?”
      “当然是我。”
      端木不意外。
      世上最愚蠢的问题——“你为什么不爱我?”这样讽刺,恰是她的口吻。
      “那么,‘最令人死心的一句话是?’”
      沈樵笑笑,刚要回答,电话响起,接起来,那边是主编在咆哮:
      “散木,快要下班了,你那个答案还有没有出来?”
      “早准备好。”
      “报上来!”
      “非常简单,只六个字。”
      端木屏息等待。
      是什么?什么话能让人死心塌地?
      伊人看他一眼,笑靥如花:

      “一切都会过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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