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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不能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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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他们十六岁那一年。
整座城都发生了旱灾,连着两季颗粒无收,大地龟裂出干涸的口子,狰狞的布满人们的视线之中。
林梦所在的那个村子本就贫穷,经历了这样的天灾以后,更是雪上加霜,连着数月,整个村子里的人一口像样的饭食都没有。
能饮用的水也越来越少。
郑君他们村还要好一些,他们本就靠近一条河流,相对而言还没那么严重。
一开始,郑君每天都偷偷给林梦送吃食,林梦一家也跟着得了不少的帮助。
林梦的爹爹得知是郑君一直在接济他们家之后,对这个小伙子心生好感,也当着林梦的面夸过他好几次。林梦把这一切告诉郑君,郑君听了以后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只是傻笑。
可是后来,仍是一丝降雨都没有,郑君他们也撑不住了。
村子里陆陆续续有人开始逃荒,更多的人则是放弃了自己眼前的这几亩薄田,去城里谋生。
说是去谋生,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是把家里的女眷送到城里卖.身罢了。
要真有那么多容易赚钱的事情做,他们也不用等到发生旱灾了才去。
而经过林梦爷爷的提议,他们全家也同意将林梦与姐姐林莹两人送去青楼。
林梦是死也不愿意为了一口饭去那种地方的,可是姐姐也去了,再加上她也看到了家人是多么的无奈,原本那么生命力旺盛的整个村子现在变成这副模样,她也无奈。
有时候成熟与长大就在一瞬间,即便是万般不愿,可她还是要去做。
这件事情,她从头到尾都没和郑君说,每次郑君来找她,她也都借故推辞。
这些时日,郑君也在城里帮一个镖局押镖赚钱,而等他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林梦已经去了一个月。
因为生的格外漂亮的缘故,林梦在青楼里面非常受欢迎,也就区区一个月,便成了头牌。
也是靠着她,家里的情况才有好转,有了钱买米买面。
每当林梦倚在那些油光满面、腆着大肚子的油腻男人面前曲意逢迎陪他们推杯换盏的时候,她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郑君;可每一个夜晚,她都难以入睡,身边的男人鼾声震天,她抽泣的声音是那么微不足道。
她不想怪任何人,任何人都不想这样的。
大家都是普通人,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
她每天都这么安慰自己。
郑君冲到她面前的时候,林梦脸上正挂着笑意斟酒,那一刻,手中的酒壶啪的一声碎在地上,眼泪一瞬间滚落满面。
他说要付出一切代价赎林梦出去,林梦也一直都相信。
最后他也做到了,一方面是因为旱灾有所好转,另外这些时日,郑君跟着镖局押镖也赚了不少钱。
郑君骄傲的牵着林梦的手,带她回家。
并且和她的父母提了亲。
他不介意林梦曾经在青楼的那段经历,也发下誓言要一辈子对她好。郑君甚至强迫自己去原谅了林梦的家人,尽管他每次看到他们,就会想到是他们亲手将自己最珍视的梦儿送到了那种肮脏的地方。
每当这个时候,那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便会冲上喉头。
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只恨自己,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在郑君的陪伴下,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恢复,林梦心中的伤疤开始渐渐愈合,她晚上不再做噩梦,也开始将那段黑暗的日子抛在脑后。
无论如何,自己最在乎的人觉得自己圣洁美好,那她便没理由再执着的认为自己肮脏。
她在努力,她想和那个值得的人好好开始。
那些暗无天日的过去,终究也都过去了。
成亲之日定在秋高气爽的收获的季节,那天是个黄道吉日,也是二人初识的日子。天空蓝的透明,放眼望去都是成熟的庄稼,好不喜人。
其实,农家人少有将亲事定在这收获的季节的,因为天大地大大不过庄稼,在这农忙的季节,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庄稼上,哪有人顾得上去办喜事。
但是郑君为了林梦,将亲事就定在这个时节。
可是,还未等来他的新娘子,却先听到了她撒手人寰的消息。
林梦是上吊自尽的。
郑君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眼睛瞪大到登时渗出了血,他有那么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他手里还拿着明日要交给爱妻的一枚戒指,戒指是他托人打造的,上面还刻着二人的名字。
他几乎是踉踉跄跄的跑到了林梦的家中,身上穿着的还是正在试穿没来得及脱下的血红色的喜服。
然后从邻居那里听说了事情的经过。
林梦的叔叔喝醉了酒回来,在家后面的一片玉米地里面将林梦强.暴了。
郑君到的时候,一家人对着林梦的尸体垂泪,而林梦的那个叔叔仍旧醉醺醺的嚷嚷着说:“这丫头长得这么好看,当初在窑子里真是便宜了那些人了,那些人都可以,老子为什么不行?”
而林梦的爷爷却还护着这个禽兽不如的男人,不仅不让别人谴责他,甚至还叹着气说:“梦儿这丫头也忒小性了,就这也至于自尽,让旁人看我们林家的笑话。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的?”
郑君浑身颤抖的站在原地,而后颤颤巍巍的将林梦的尸体抱了起来,小心翼翼的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将她安葬在两人常常一起钓虾的小河边上。
当天晚上,郑君在林梦的坟前跪了一整夜。
第二日,郑君一人提着菜刀将林家十三口人杀得干干净净。
他先是将林梦的姐姐林莹和母亲二人一刀砍死,两人当时正在门外捆玉米,被杀的时候甚至没反应过来便毙命了。
接着便是林梦的两个伯伯全家。
之后他将林梦的爷爷、叔叔一家捆起来,将其他已经被杀的人的尸体堆在他们面前。
所有人都在拼了命的惊呼尖叫,邻居也不是没人看见这事,但是没人敢管,各家大门紧闭,权当没看见。
林梦的爷爷和叔叔声嘶力竭的求饶,尤其是林梦叔叔,跪在地上不住的磕着响头,痛哭流涕的忏悔。
郑君只当听不见。
他将一刀一刀的先后砍死了林梦叔叔的妻子,鲜血溅了他一脸,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木然的砍着。
中间林梦的叔叔昏了过去,而林梦的爷爷已经被吓疯了,口中开始呓语。
郑君将林梦的叔叔泼醒,强迫他看着这一切。
直到所有人都毙命。
崔梦儿清楚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自己眼前,也在一瞬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郑君一见倾心。
当初的那份感情青涩却又真挚、坚不可摧,她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受控制的对郑君一见倾心,也总是想知道这份感情到底来源自哪里。
但是现在真正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却全然没有恍然大悟的畅然,却像是心被活生生豁出了一个血洞,突突的疼着。
她看着自己绝望的在叔叔身下挣扎,看着自己用尽全力反抗却毫无用处,那个人脸上的笑是那么的狰狞,他浑身酒气,满脸油腻的流着汗。
喘息。
崔梦儿大口的喘着气,浑身满是冷汗的从床上猛坐了起来。
那个像是梦一般的恐怖的回忆却没有随着醒来而烟消云散,反而更加清晰的印刻在她的脑海。
她知道,这便是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前世。
自己死过一次,变成了鬼魂,鬼魂在村子里徘徊了七日,她看着郑君提着刀脸上毫无表情的将自己的全家尽数砍死,看着他被官府带走,直到死,他脸上都面无表情。
她从来都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因而在地府也没受到什么折磨便顺利的到了奈何桥边,饮下一碗孟婆汤,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再度投身于红尘之中。
这一世她投生到了金尊玉贵的相府之中,成了全家宠爱的掌上明珠。
她从小便得到全家人的关注,并且出落得亭亭玉立,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就这样无忧无虑的长到了十六岁,她被皇帝选入宫中,二人一见倾心,皇帝又用情极深,即便是在后宫之中,也从未让她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
而她,却那样干脆又突兀的向他提了和离。
崔梦了失了神一般的坐在床上,汗水泪水簌簌落下,滴落在大红的锦被之上。
在此之前,她从来都没有任何大的烦恼,生平最大的忧虑便是皇帝林玄的身子,若是他着凉伤风,她能连着几晚都睡不好。
所以,当这一切铺天盖地朝她涌过来的时候,她一瞬间有些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不知过了多久,崔梦儿怔怔的掀开被子下了床,尽管头剧烈的疼痛着几乎快要昏过去,可是她还是尽力的维持着尊严和体面,唤来宫女给她梳妆。
皇后这些时日性情大变,一心吃斋念佛,已经许久不愿意碰这些花钿珠翠之类的了,今日突然要梳妆,宫女又惊又喜,连忙将皇帝前几日送来的那些品相最好的珠宝碰了上来供皇后挑选。
崔梦儿只看了一眼便将那些所有的奇珍异宝撤下,只说要穿那一身桃红石榴裙,配上红莲步摇和珍珠耳坠子。
这是她刚进进宫时候穿的那一身,后来她做了皇后以后,林玄瞧她尤为喜欢这身,便命人依照皇后的规格打造了另外一套相似的。
也就是她现在身上穿着的那一套。
她擦干眼角的泪痕,描眉化妆,又恢复了往日那神采奕奕的模样。
太仪宫的正门打开,皇后崔梦儿昂首迈了出去,晚棠已经在门口等候许久,崔梦儿看到晚棠,想起这些时日所发生的事情,说:“我前世的回忆,是你给的,对吗?”
皇后向来知书达理,对晚棠向来也是以封号相称,见她如此唤自己,晚棠也知道,皇后或许猜到了自己大致的来历,她没否认,点了点头。
“多谢,长公主。”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心酸,“如果不嫌的话,请随本宫来一趟。”
皇后直接去见了皇帝,崔梦儿没有避讳,直接让晚棠在一旁听着。
她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说了她前世与郑君的纠葛,林玄起初不信,还以为梦儿疯了,后来见她神色冷静,一旁又有晚棠作证,才勉强坐定,听她将这一切说完。
林玄知道此事以后,震怒无比。
他眸色闪着冷光,却还是尽全力和善的对晚棠行了大礼,“多谢长公主相助,否则我们或许这辈子都不知道此人的真面目。”
晚棠忙扶起皇帝,不愿意受他的大礼。
“三界轮回,本就有序,郑君这么做,是扰乱三界秩序,本就有错。”晚棠说。
“此事,还是先不要与母后说为好。”林玄皱着眉,“我即刻派人去将那人拿下!”
“陛下,”崔梦儿劝道:“能不能让臣妾与他聊一聊。”
皇帝登时不愿,拉着崔梦儿的手,“那人对梦儿心存歹意,朕岂能再让你靠近那人。”
“皇后此言可行,”晚棠走上前去,“实不相瞒,这郑君修为未必在我之下,即便我将他制服,他后面的人也未必肯罢休。心病还需要心药医,郑君为了皇后执著了这么久,这世上,应该也只有皇后可以劝服他。”
晚棠想起绿绿说的将它从基山带走的那个银袍,想来他便是郑君效命的对象。
或许,崔梦儿还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些消息。
若是郑君也能像绿绿那样弃暗投明,那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听到晚棠这么说,皇帝才稍有松动。
起初晚棠为太后治好病的时候,林玄还没彻底信任她,总觉得她别有图谋。可这些日子,他眼看着晚棠治好了公主,现在又帮自己心爱的梦儿恢复了理智,林玄已经彻底将晚棠当做是救命的恩人了。他心想,或许晚棠就是上天派来的神佛,特来拯救他们的。
所以,皇帝才肯放崔梦儿去见郑君。
二人回到太仪宫,皇后遣人去请国师郑君。
晚棠按照皇后的吩咐坐在隔壁等候,进门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明黄色的衣角一晃而过。
虽然林玄恳请晚棠无比要护住皇后,可晚棠也理解,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罢了,他躲在暗处,想来也无碍。
不出片刻,国师郑君便到了太仪宫。
崔梦儿端坐在正殿之上,睥睨着眼前这一切。
郑君一步一步走了进来,起初崔梦儿看不清他的脸,但是那身姿她却是永世难忘,正是她前世的青梅竹马。
走近,崔梦儿看清了郑君的面庞,她眼睛一酸,泪珠就要往下落,可是终究还是忍住了。
郑君没行礼,她也没强求,只吩咐他坐下,奉茶。
“梦儿,你可想清楚了?”郑君一坐下,便忙不迭问。
自打崔梦儿对郑君“一见倾心”以后,郑君便劝着她离开皇宫,随他浪迹天涯。
崔梦儿着实犹豫。
从心底来说,她对郑君的确是难舍难忘,听到他的这个提议,也的确是心动了的。
而且,从她心中莫名其妙开始有郑君以后,从前与皇帝林玄的那些过往,好像也渐渐被一点点掩埋了起来。
她见到郑君一面,对林玄的感情便也跟着少一分。
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犹豫。
没来由的犹豫。
所以,她一开始跟皇帝提出了和离,说她对他再无感情,然后便借着礼佛的名义搬出了皇后的太仪宫。
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跟她说,不能走。
不能走。
崔梦儿便一直犹豫着,拖着。
直到现在,她知道了一切的来龙去脉,过往与林玄的种种这才一点点重新回到她的记忆之中。
像是厚厚的旧墙皮一层一层剥落,露出里面坚实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