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打酱油而已

1、平凡的世界

　　我把他们的头发涂成黑色，眼睛涂成黑色，衣服涂成黑色，阴影涂成黑色，一幅原稿就在色块与线条中，渐渐丰满起来。
　　又一部新作。
　　我对漫画的理解就是线条、明暗，而评论家们却说什么、。。。什么漫画在纷繁复杂的线条间诞生出超乎理性的秩序，杂乱无章的平衡，把多少人纠结其中。没有人逃得出这片线形亚马逊。
　　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笑自己的愚钝。这么多年，我的作品线条依然简单，我还没走进纷繁复杂的亚马逊，要怎么逃呢？我喜欢画阴影，想让分镜头格子里的生命们，多少感到些许光的投射。要是将来有一天，他们有我一样的遭遇，也就不至于对新的世界太困惑。
　　就好像那些线条使我困惑一样。
　　我向来没什么小聪明，更不用说大智慧，所以我不能忍受复杂的线条，一定要用阴影做出些掩盖才能罢休。只要想到未完成初稿存在在世界上，哪怕不在眼前，我还是会心惊肉跳。所以我不停地画，第一时间处理好原稿，这个怪癖使我在编辑中获得了良好的口碑。
　　只有把这一切都处理好，我才有心思坐在桌旁，欣赏漫画。
　　错了，不是欣赏漫画，我的目光总是从画面上溜走，漫游在边框上。
　　对了，漫画的边框。黑色的线段，首尾相连，一个一个窗格。真不可思议，那里面是一个世界。于是我就望着他们，于是我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于是我越想越不明白，当初怎么就认为一切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还心安理得的逍遥自在？
　　多么奇怪，所有的记忆的起点竟然是十岁那年的新年，我躺在榻榻米上悠哉游哉，还说：过年真清闲，今年一定是好事连连。这句话就仿佛预示着今后所有的日子。
　　我那时候还不把日子叫日子。现在我说：一天，两天，那时候却说一格、两格。
　　所以，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格，我的书桌发出奇怪的声音，下一格多拉A梦就出现了。每次我想到这，都忍不住想起多年后翻过的一本书，我本来就不怎么看字书，只记住了一句话：命运的转轮开始转动。
　　多形象啊，仿佛一切早就计划好了，势不可挡，我们只要按剧本演演就算完成任务。这对我的胃口，如果真是这样，不论多么失败，我也可以把一切推给命运。
　　但多拉A梦却告诉我，命运是可以改变的，从那一格起，他就常常这么说。从未来相册里看到自己今后的惨状，我再迟钝也愿意相信这条定理。好吧，既然可以和静香结婚，我干什么不相信未来可以改变呢？
　　那一霎那，一切就改变了。等我明白过来已经中了圈套，表面上憨厚的多拉A梦，实际最是精明，一句话就把我和那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所有格子，都装进了他无边无际的口袋。
　　我们带着竹蜻蜓飞到云上建造帝国，把台风当成宠物来养，开过小型的航空公司，把家里变成无尽的迷宫。。。永远读不完四年级，永远被胖虎小夫欺负，永远偷偷的喜欢静香，永远拿着零分，永远，永远。。。如果下一格就是未来，下一篇就是永远，那我真想永远这样：你负责给我点奇迹，我负责把一切搞砸。永远不会厌烦生活，你给我们阳光，我们自己灿烂。
　　后来，日子竟然更加灿烂，海底鬼岩城、魔境大冒险，梦幻王国、银河列车。。。所有的不可思议都争相在我们身边发生。
　　为什么呢？有一次我问你。
　　因为是神的安排。你这么回答。
　　我当时很喜欢这个回答，上天安排的，最大！可我看你的表情，好像有点不安。
　　直到前往钥匙城，冒险才进行到一半，你突然跟我说：大雄，离开这儿吧！
　　啊？
　　你过来，你看！
　　你引着我去触摸我们世界的边框，一片冰凉。我不明白，这些框一直就存在，就像空气、就像泥土，没有人把他们当回事。
　　大雄，你好好看着这个，你听我说，我们的世界，是神创造的，所有发生的事，都是神安排好的。现在神就要死了，我们再也不会拥有未来！没有下一格，我们无路可逃，就从这个世界逃出去吧！
　　你最后一次敞开口袋，有什么在我眼前一闪而过，只听到细微的割裂声，一阵急如闪电的气流汹涌而来，把我冲向边框上一条细的看不见的裂纹，我还来不及看看你的表情，一切一切就不一样了。最后，只听见你说
　　再见了，大雄。
　　那声再见也被光速愈合的边框割裂了，什么也没留下。

　　我拿起一张稿纸，在上边狠狠的画下横七竖八的边框，觉得没意思，又下意识的抓住抽屉，拉开、关上、拉开、关上。。。
　　“老师您还不回家？”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叫我。十三年前的九月二十一号，我醒来，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是别人的了，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一位带着画家帽的老先生，瘫软的趴在上面，十分虚弱。他就是我们世界的神。两天之后，九月二十三号，他死了。很快我就知道神也有名字，叫藤本宏，我的身体姓安孙子，名叫素雄，是他曾经的朋友，我们世界的另一位神。

　　“老师明天就是新年了，您不要太辛苦！”
　　“不。。。谢谢你。。。今天就干到这吧。”
　　我披上外衣走出工作室，慢慢地走回家。我占有安孙子素雄的身体，也拿走了他的能力、记忆、习惯。而我，则变成了有小学生灵魂的老人。命运多精明，他派了使者来让我相信可以把握命运，再狠狠的玩了我一把，还不给我答案。
　　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走？让我到神的世界里来干什么？你为什么知道神的存在？又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解释？
　　即便可以解释，答案也在边框愈合的瞬间永远封存了。原来的世界是消失了？坍塌了？还是进行着永远的重复？我绝对不可能知道。。。
　　我在一家书店驻足，看到有袖珍的多拉A梦出售，有不二雄组合的原著，也有别人的续作。两个孩子趁老板不注意时随手翻阅。
　　你说，大雄笨不笨。要是我有多拉A梦，早就征服世界了！
　　所以他是傻瓜！
　　呵呵，大概因为我是傻瓜，神才会把多拉A梦给我。大概因为我是傻瓜，多拉A梦才想让我无害的活下去。也是因为我是傻瓜，边框才允许我通过？
　　我每天都猜测一个答案，其中或许有对的。
　　我向前走，周围车灯、路灯、霓虹灯交错，光怪陆离。我又想起刚到这个世界，什么都很神奇。我是慢慢才理解三维与二维的区别，但在最初，最令我困惑的就是这个立体世界里颜色以及光与影的变化。藤本宏很少细腻的处理画面，在我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分明的黑白，我从没想到会有一个在光中千变万化的世界。我看过我们的动画片，七彩斑斓，惊讶之余，也明白那是另一个野比大雄的世界，与我无关。
　　神不愧于神的称号，他们创造了亿万的世界。我常想，来到神的世界的，不会只有我一个吧。多拉A梦能打开的边框，那么，那些在他们世界中动不动就毁灭世界好几次的强人，难道打不开么？那些智商动辄好几百的智者，难道想不到么？我曾拿着一本龙珠，用锤子敲打，用刀子切割，从二十楼丢下去，什么也没发生。也许他们早就逃出来了，只是我们不知道。也许他们逃出来，却在神的世界上成了一个普通的人，我们没有机会知道。
　　刚刚来到神的世界里，我兴奋了很久，不用再被摆布，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超越万物的存在。可我很快发现，神的世界是生产普通的世界，是平凡横流的世界，没有龟波气功、没有灵丸、没有高达，没有变身，也不需要他们。遗憾的是，为什么连竹蜻蜓也没有呢?
　　我推开门进屋了，安孙子先生的家很小很暖和。
　　“没有竹荚鱼，沙丁鱼好不好？”安孙子太太问我，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叫她伯母时她留下的表情，她也该对我那时的表情深刻吧，当时我忽然想到今后要和一位不认识的大婶一起生活，就觉得世界又坍塌了一回。
　　幸运的是，人的适应性强，等我习惯了安孙子一家的生活，我甚至发现太太有些像静香，她是那么的温柔，不声不响的照顾着我——安孙子素雄，就像这个冬夜一样，哪怕我这些年来有意疏远了她。
　　“都一样。”反正我不爱吃鱼。
　　“知道你不爱吃鱼，但是，素雄啊，明天是新年呢。”她微笑着看我。
　　新年。。。
　　安孙子太太又斟了杯茶，还微笑着说
　　过年真清闲，今年一定是好事连连。
　　我的胃一阵抽搐，一切都是在这一句话中开始的，我害怕一切也在这句话中结束。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才感到有比神更伟大的存在，神创造我们，那个力量创造着神，它喜欢把一切做的含有深意，总是想方设法做一些暗示。
　　我放下饭碗，在安孙子太太疑惑的目光中走进工作室。
　　不吃了？
　　有些事没做完，所以。。。
　　对于安孙子太太我感到愧欠，我代替了素雄先生，却没办法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就只有笨拙的扮演着素雄，白天做他的工作，晚上画我的作品。
　　多拉A梦，胖虎，小夫，还有静香，你们从没想过我会像一个老人般，寂寞、深沉的生活吧，你们也不会知道，有一天我会画得一手好画，被人称为老师。当初一起去四丈半岛时，有没有想过大家会分得这么遥远。以前吵架的时候，也不知道会有再也见不到的一天。
　　你们不知道得实在太多了。。。
　　你们不知道我在偷偷画着一部漫画。
　　不知道这本漫画是关于我们的。
　　不知道我在试图揭开边框的秘密。
　　不知道我想回到你们身边。
　　不知道我变得多么苍老。
　　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的世界。
　　不知道在神的国度里，每个孩子都知道我们的故事。
　　不知道孩子们就是靠这些世界变得不再平凡。
　　不知道安孙子素雄的身体已经损坏。
　　不知道我的灵魂会随着身体一起损坏。
　　不知道我害怕在我完成我们的故事之前会再次到另一个世界去。
　　你们不知道，所以你们比我幸福。。。
　　我不到医院去，因为我知道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安孙子先生古稀之年了，能给我的时间本来就不多。我突破了两个世界的界限，早就不再是天真快乐的野比大雄，我失去我自己了，可我还有我的世界，我们的世界！
　　也许，我可以让我们的世界起死回生，只要我画下去，虽然终有到达尽头的那天，但我如果能给你们一个结局，一切都会有所不同，都会好起来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我才要从咱们的世界逃脱，借助神的力量，还你们一个未来。
　　多拉A梦，未来是可以改变的，你不是常常和我这么说吗。
　　我现在在一个平凡的世界里，以前的我，如果没有遇到那只猫，也将在一个平凡的世界里，但是神把他给了我，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深意。
　　这是多么平凡的世界，又是多么疯狂、无稽，充满了不可思议，多么美好的世界。你看不到我苍老的外表下，难以言明的孩子似的激动，就如同察觉不到平凡的世界之下翻涌的暗流。就是捕捉到在冥冥中涌动的东西，我才得以坚持到今天，我才得以再次创造咱们的世界，每一位创世之神，也是在他们平凡的世界里感到了什么，才有了创造的神力，难道不是吗？
　　亲爱的你们，再过不久最后一格也要画完了，这样，我也不再担心安孙子先生的身体支撑不住了。新年就快到了，多好啊，仿佛暗示我你们会得到新生，虽然我并不肯定我创造的还是原来的你们，但我却能怀有一线希望。
　　我希望，真的有天堂，等我的生命消失，我就亲自向上帝问一问。
　　我希望，真的有奇迹，等我舍弃了神的身体，我会发现我又回到了你们身边。
　　我也隐隐的想，我们的世界有个边框，神得世界有没有边框呢？在那边框后，又有一个怎样的世界？
　　最后一笔画完，我看见你们所有人在对我微笑，还是记忆里的样子，一点也没变。所有人幸福的在一起，自古以来就有许多故事把这个作为结尾，真好。这些年来，我像一个神那样孤单，现在你们回来了，真好。我不在身边会不会寂寞？
　　胖虎成为了职业棒球手，小夫一家去了美国，静香嫁给出木杉也会很幸福。爸爸妈妈也有了一个新的、聪明的孩子，这就是我给你们的未来，这就是我给你们的最后，一切都无可挽回的走向了平凡。生活像三角那样平凡却稳固。
　　但是，我的多拉A梦，我已在你身边学会了神奇，看到过奇迹，我要给你一个怎样的未来呢？
　　多拉A梦，你看窗外，烟花在绽放，我在神的世界又迎来平凡的一年，这一年中，又有多少不平凡的世界诞生，多少不平凡的世界毁灭呢。
　　我的多拉A梦，你是我唯一一个不想给个结局的人，我自私地想，如果看不到你的最后，故事就有可能再继续下去，如果永远继续下去，谁能保证你不会在下一格突破界限，来到我身边？只可惜，我的多拉A梦啊，要是我等不到那天。。。
　　时间也不多了。。。
　　新年的钟声敲响，是烟花最绚烂的一刻，在第十二声钟声敲响时，轰鸣声将震耳欲聋、响彻山川。我站起身来，渺茫的看着窗外，那黑色的天空好像我们在石器时代创造过的原野，各色的火花遍开。我期待整个世界在第十二声钟声打响时被声音占领，这样我就不再寂寞。
　　然而，那一刻，一切都安静下来，我只听见。。。我只听见一声微弱的裂帛！这是边框撕裂的声音！这是漫画的边框，还是神的世界的边框！
　　我听到抽屉打开的声音
　　嗑哒
　　我没有回头，我不敢回头，谁知道这一回头在那平凡的世界里，又会发生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