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涉渊冰》彧希

1、复仇之始

　　夜空没有乌云，月色很亮，很亮。

　　这样的夜色很适合杀人，可以看到月光下剑尖刺进胸口时喷溅而出的血液，落在，雪白的衣襟上。

　　阿柴隐隐听见有不属于这夜色的声音，他循着声音一路找过去，声音越来越清晰，犹如地狱恶鬼的惨叫。

　　抬头，匾额上四个血色的大字“墨麟山庄”，剑庄气势宏伟但在这样明亮的月色中却阴气森然像魔窟一样想要将人吞噬，紧闭的大门后是激烈的拍门声和凄厉可怖的惨叫声。

　　阿柴颤颤巍巍走过去，僵着脖子往门缝里瞧去，他看到的是一双双惊恐的眼睛，他们死命的敲着门，拼了命的想把门打开，但是没有用，门根本就打不开，无路可逃。

　　阿柴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他们身后缓缓走来，剑尖拖在地上像死亡的号角一步步逼近。

　　云彩遮住了月光，门后一片黑暗。

　　剑光闪过，映出持剑人那双猩红而疯狂的眼睛，门后的人群终于寂静下来。

　　阿柴并没有看见门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在万物归于宁静的那一刻，他腿一软猛然瘫倒在地，他感觉到手上黏黏腻腻的，举在眼前一看，血！是血！从那扇朱漆大门里流出来的血！

　　……

　　箫声戛然而止，沐雪凌放下玉箫，从阿柴的记忆中脱身，她睁开眼看到阿柴苍白的面容，额头上满是冷汗。沐雪凌依次拔下阿柴头顶的三根银针，写好药方打开门：“他没什么大事，就是惊吓过度，好好休息即可，另外他腿上的烧伤记得每六个时辰换一次药。”

　　“多谢大夫！”一旁与阿柴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接过沐雪凌递过来的药方。

　　“不知墨麟山庄的大火怎么样了？”沐雪凌问道。

　　“方才下过一场雨，火势已经小得多了。”

　　雨滴仍旧稀疏的下着，叮嘱过用药事宜，沐雪凌撑了一把伞牵着马儿离开阿柴一家，前往不远处突遭变故的墨麟山庄。

　　原本沐雪凌一早便发现这边有烟雾滚滚，往这边赶来，到时才发现着火的武林四大门派之一的墨麟山庄，然而除了赶来救火的村民到处都不见庄中之人的身影。

　　经过打听方才知道，墨麟山庄从凌晨便突然燃起大火，而第一个发现墨麟山庄着火的便是外出打猎一夜未归的阿柴，然而她找到阿柴的时候，阿柴已经有些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了。

　　墨麟山庄诸多弟子生死未卜，而此时唯一知道庄内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可能只有阿柴，思虑再三，沐雪凌还是决定使用禁术潜梦术，借助箫声，沐雪凌深入阿柴的记忆，透过阿柴的眼睛看到了昨晚他所知道的一切。同时为了救治阿柴，她用箫声辅以银针封存了阿柴昨晚的记忆。

　　沐雪凌仔细思索着阿柴昨晚所看见的一切，墨麟山庄昨晚很可能遭遇了袭击，那个身穿白衣的人很强，比墨麟山庄所有人都要强，以至于没有人能够打开他设下的结界，没有人能够从那扇门里逃出去，此刻墨麟山庄的人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想到这里，沐雪凌加快了脚步。

　　经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的浇灌，在村民们的努力下，傍晚时分，火势已然熄灭，只余一些残存的火光在断壁残垣间跳跃，映衬着这片荒凉的土地。

　　空气中混合着春雨后湿润的泥腥与烟气的焦炙，夕阳下只剩框架的墨麟山庄大门前整整齐齐摆放了上百具焦尸，看不出面容，看不出性别，只剩一堆人形的焦炭。

　　沐雪凌下意识捂住了口鼻上前去检查尸体，希望从尸体中找出事实真相，但是很遗憾，这一个个尸体除了剩下一堆焦炭，没有保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他们是被杀死的还是烧死的？是什么人干的？凶手不可能只有阿柴看到的那一个人吧？墨麟山庄怎么说也是江湖上四大世家之一，实力虽然不能说是最强，也绝对不算弱，不可能一夜之间被一个人轻松灭了门吧，这怎么说都太离谱了！可惜没能从阿柴那里得到更多的信息，沐雪凌又想起阿柴看到的那双猩红的眼睛，总觉得这双眼睛莫名有些熟悉，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看出什么来了？”

　　“什么都没看出来……”这个声音怎么这么耳熟？沐雪凌僵硬地转身，看到身后之人一身青衣长身玉立，“萧……萧羽师兄啊，你怎么在这里？”

　　沐雪凌虽为四大世家之一的沐雪山庄庄主独女，但自小是在清风谷长大，跟随师父学习医术。然而不久前她收到了父亲的信，信中所说，不过是让来人她回家，原本一封普通的家书派个仆人或者师兄弟来即可，但前来送信的人，却是四大世家之首的萧和山庄少主萧羽。

　　许久没有回过家，沐雪凌自然也是想要回家看看的，但是萧羽前来接她，不禁让她多想了一下。自小沐雪山庄与萧和山庄便定下了两人的亲事，两人那时都还小，自然没有选择的权利。如今也差不多到了成亲的年纪，该不会是要接她回去成亲吧？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也没什么隔阂，想到这里沐雪凌便直接这样问了，萧羽也没有瞒她的意思，满怀期待同她说了。

　　结果，半路上，趁萧羽睡着时，沐雪凌偷偷跑了！

　　“找你的路上，听说墨麟山庄被烧了，就赶过来了，果然你也在这里。”萧羽双手抱胸等她解释。

　　沐雪凌完全没有解释的自觉：“据村民说这火大概是从凌晨就烧起来了，但是被发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呼救，墨麟山庄的人几乎全部遇难，尸体都在这里了。”

　　“这说不过去啊，火烧起来，墨麟山庄的人不会一无所知，除非……他们在火烧起来之前就已经被人杀了。”萧羽皱着眉头沉思。

　　“我检查过，墨麟山庄周围有布过结界的痕迹，应该是有人提前布好了结界，避免有人逃出去，然后对墨麟山庄进行了屠杀，之后为了毁灭证据所以放火将墨麟山庄付之一炬。”沐雪凌隐藏了她从阿柴那里得到的信息，她偷学禁术，没法告诉别人。

　　“四大世家中以墨麟实力之强，竟然一夜之间被人灭了门，武林中各门各派哪个能有这样的实力，做的如此迅速而又悄无声息？”虽然萧和山庄为武林第一世家，萧羽本人也是公认武林新一代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但萧羽自问是很难做到的，他更不认为谁凭借一己之力可以做到。这种实力的存在，可以说是可怕，这不由让他有了几分危机感。

　　“就算有这样的实力，又有谁会这样做呢？”武林中各门各派之间恩怨复杂，沐雪凌也有些耳闻，但却不曾听说墨麟山庄与谁有如此大的仇恨。

　　萧羽望了一眼尚未燃尽的火焰，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名字“寒渊阁”，寒渊阁本不算什么大门派，而且作恶甚多，被归为邪派之一，但两年前阁主意外被杀，新阁主接管寒渊阁后不仅拉拢了一批高手更是逐渐收服了各种□□，两年来发展极为迅猛，已隐隐有与四大山庄齐名的架势。但寒渊阁行事诡秘且不与其他门派为伍，终究被归为邪派，为名门正派所不容。

　　“难道是……寒渊阁？”萧羽小声地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萧羽恍然回过神来，没有证据不能如此轻率的下定论，“对了，我已经通知了沐雪山庄与郅阳山庄，沐叔叔他们应该随后就到了。”

　　沐雪凌惊喜地朝他身后望去：“爹爹！你来啦！”

　　萧羽回头，根本就没有人，萧羽暗道一声不好，赶忙回过头来时，沐雪凌人已经不见了。

　　萧羽无奈地摇头，嘴角却浮上一丝宠溺的弧度：“还是这么贪玩！”

　　经他这么一提醒，沐雪凌才反应过来，墨麟山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几大世家肯定也会来一探究竟。要是她爹爹一定要带她回去，她便不好脱身了，她要找的人还没有找到，是绝不能遵从安排回家成亲的！

　　若是按原路下山，说不定会刚好碰到闻讯前来的几大门派，沐雪凌略一思索便转身躲进了断壁残垣的墨麟山庄，另外还可以顺便看看有什么线索。

　　越往里走，湿润的烟气越重，角落里偶尔闪烁着几点火星，夕阳下，高低不平的断墙在地面投下起伏的阴影，阴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聚集复苏……

　　很快，夕阳的最后一丝余光也消失殆尽，阴气与恐惧在这片废墟上慢慢聚集……

　　初春三月，天气本就寒凉，此地虽经大火，但一场大雨浇得这里直冒凉气，沐雪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低头时不经意看到手中的墨玉箫发出微弱的红光。墨玉箫本为墨玉所制，通身墨色，但其中间又夹杂着一层晕染开的血色，所以看起来像是鲜血流进了墨汁里，血色在其中蔓延渗透。墨玉箫吸食血气而生，极具灵性，可感知周围异样的气息，淡红色的光晕明显在警示着什么。

　　一片死寂的废墟中怨气不断的涌动聚集，不甘死去的灵魂在人间留下最后一丝意识。

　　乌云遮住月亮，一团黑气直冲沐雪凌而来，早就察觉处不对劲的沐雪凌一个侧翻躲过怨气的攻击。

　　乌云散开，一团团的黑气却在她四周聚集，跃动着将她困在其中，手中的墨玉箫散发出的光芒愈加炽烈起来。

　　她仿佛能听见聚集的怨气中那些刺耳的尖叫，呼救，充满着不安，愤恨，还有恐惧，是的，恐惧，这些聚集的怨气在她四周张牙舞爪仿佛想要将她撕成碎片，可怨气中却有藏不住的恐惧促使它们不敢轻易上前对她发起攻击。

　　她不知它们的恐惧从何而来，但是她却明白，不论如何，此地的怨气都不该如此之重，重到可化形对人发起攻击，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事情。死的越惨，怨气越重，若执念不息，则时间越久，怨气越加深重，可墨麟山庄之惨祸，时间不过一天一夜，没有道理会聚集如此强烈的怨气。

　　四周的黑气一阵阵翻涌，情绪明显暴烈起来，在乌云再次遮住月光的那一刻，涌动的怨气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一阵若虚若幻的箫声自黑气中响起，箫声似远似近，在寂寂废墟中，透出一种安宁的力量，涌动叫嚣的黑气渐渐平息，丝丝红光自黑气的裂缝中穿透，随着箫声起伏，黑气中的缝隙越来越大，最终围绕着她的黑气轰然裂开，炽烈的红光倾泻而出！

　　墨玉箫红光渐熄，然而箫声却并没有停止，箫声一转，换了个调子。

　　是易梦术，箫声空幽，溯游而上，她要用箫声唤起怨灵的记忆！

　　在她受到怨气攻击的时候，她突然想明白了，如此明晰而强烈的攻击目标，背后一定是有人在操控这些怨灵，而此地怨气如此强大也就有了解释，虽然不知道背后之人是用了什么办法使此地怨气如此之盛，但此人藏在背后一定另有图谋。

　　此刻便是极好的机会，施展忆梦术可以从残留的怨灵身上获取他们的记忆，知道墨麟山庄之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不定还可以抓住操控怨灵的背后之人。

　　忆梦术本就为禁术，极为消耗自身功力，出现意外甚至有可能反噬，对人施展此术尚且有难度，对情绪极其不稳定的怨灵就更加有风险。此刻沐雪凌却没有顾及这么多，弄清墨麟惨案背后的真相对她来说更为重要，若任由此地怨气滋长，必将为祸周围百姓。

　　随着箫声深入，画面一转，再度睁开眼睛，沐雪凌看到了火灾前完好的墨麟山庄，月色一如今日，而空气中却明显充满了危险和恐惧的气息，她闻到了强烈的血腥味。

　　背后一阵凉意，她转身，没来得及反应，胸口的热血喷涌而出，她直直的倒下去。

　　她看见了，是一个一身白衣戴着银面具的年轻男人，他手中的剑光耀眼凌厉，这是某个人被杀前最后的记忆。

　　可惜只有这一眼，她没有看见更多的东西，箫声没有停止，沐雪凌企图知道更多。

　　画面一转，她看到了无数倒下的尸体，她感觉到了怨灵情绪的不稳定，画面一黑，箫声戛然而止，气血翻涌间沐雪凌一弯腰吐出一口鲜血。

　　周围的黑气再度翻涌叫嚣，不断向沐雪凌靠近，是她激进了，第一次施展忆梦术，她对于忆梦术的控制还没有达到可以自由控制的地步，激怒了周围的怨灵，遭到了怨灵抵制从而引发反噬。

　　沐雪凌赶忙运气调息，所幸她及时停止施术，反噬并不严重。而此地涌动的怨气，却需要想办法平息，任由其滋长终会殃及周围百姓。

　　墨麟山庄本为江湖首屈一指的名门正派，现如今遭此劫难，魂灵未息，怨气又遭人如此利用，怎能不叫人扼腕叹息！

　　“晚辈今日送你们一程，诸位安息吧！”

　　甘与不甘，人世既了，碧落黄泉，莫再回首！

　　沐雪凌运功力于墨玉箫，纤指跳跃间，幽幽箫音缓缓倾泻而出，带着平息一切怒气与戾气的沉静的力量，黑气暴虐翻涌后逐渐归于平静，化作星星点点洒向夜空。

　　黑气消散后，废弃的山庄中重归黑夜的寂静，一面残破的墙上显露出一个笔力遒劲的大字。

　　沐雪凌走近伸手描了一下这个字，竟然是用剑刻上的，是个“仇”字，笔锋犀利，每一笔却又拖得极长，无尽的愤怒在这方寸之间并不能书尽。

　　仅仅是看着这个字，她就已经感受到了写这个字的人心中的无限恨意，庄门前还躺着上百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不知是怎样的仇恨，促使他做下这一切。

　　“师父，墨麟山庄……”

　　不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与偶尔交谈的声音，沐雪凌知道是三大世家的人赶到了，她还不想回去，闪身躲进一处断墙阴影中。

　　一行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萧和山庄庄主萧弈城，依旧是一副威严得让人害怕的样子，紧随其后的是沐雪山庄庄主沐天泽和郅阳山庄庄主郅青云。走在后面的是各大山庄一同前来的弟子。

　　一众弟子中，萧羽身姿挺拔，各方面尤其出众，他目光不经意扫过断墙阴影，嘴角勾了勾，却什么也没说。

　　“师父，你们看前面墙上有个大字！”不知是哪个弟子一声惊呼打破了寂静。

　　众弟子们纷纷凑上前去查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声音一时有些杂乱，谁都没有注意到三位庄主在看到那字的一瞬间脸色不约而同的变得有些不对劲。

　　“是他……他……他回来了！”声音不大，但声音里的惊恐暴露无遗，沐雪山庄庄主沐天泽不受控制地退了两步。

　　这个“仇”字，很明显是他的字迹，唯一与当年不同的，是这个字中扑面而来的恨意。

　　“这不可能，他当年中了天下至毒的血傀，不可能还活着。”郅阳山庄庄主郅青云惊恐中带着不可置信。

　　“可我们也从未亲眼见过他的尸体不是吗？”沐天泽说。

　　萧和山庄萧奕城面色凝重，他压低了声音：“别自己吓自己，此事尚未有定论，还需好好查一查。”他顿了一下，“若真是他回来复仇……”

　　墨麟山庄的今日就是你我的明日。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几个人的心中却同时一凛。

　　萧羽看着断墙上的那个字，虽没有回头，注意力却全在几位庄主身上。

　　三位庄主声音虽然压的极低，但他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他压下心底的疑惑，不动声色回头：“父亲，两位师叔，天色不早了，明日再来查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