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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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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飞白原本要离开的脚步也顿住了。这么多年,他很少遇到言语上这般不客气的人。
大部分情况下,他只会在出任务时候遇到这种贪图一时嘴舌之快的人。毫无意外的,那些人最终都死在了他手里。
在听见这句话后,谢飞白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转过身来,朝棺材铺看去。
棺材铺的半旧木门前站着一个灰色布衣的年轻人,身形瘦而挺拔,竟如山中雨后青竹,叫人多望了两眼。
这么细细一看,谢飞白才发现,这位开棺材铺的年轻人,长相居然是漂亮的。他一向很少用漂亮形容一个男人,但木门前的店铺老板,微微笑起来的时候,挂着一股春风化雨般的风流富贵。
谢飞白想,长得这样一副皮相,可惜凭添了一张人嫌鬼憎的嘴。
棺材铺的店老板等了片刻,悠悠道:“怎么,在下一大早居然还遇上个哑巴?这倒是巧了……”
任谢飞白再怎么不愿意惹事,听见这话也忍不住皱眉,他看着眼前的店老板,仔细打量他的店铺,缓缓道:“村里人指点,说往北走有能写信的地方。”
听了这话,年轻老板的起床气竟慢慢地偃了,他踌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都说了八百遍,我不叫言送信。”
“也不叫言寄信。”
“都说了我叫言寄形……”
谢飞白忽地开口问道:“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
闻言,棺材铺老板的头往谢飞白声音处偏了偏,道:“罢了,进来吧。纸笔桌上有。写完自己送去村前三里湾桥边的邮驿。”
谢飞白将马牵到一边,栓在一处木头桩子上。
他将这位言老板打量得仔细干净,这样一副模样仪态的人,万不可能是个普通的棺材铺老板。
况且他来时哪怕有些动静,但二十多年来的习惯,已经让他的脚步声轻之又轻,这位言老板的耳力是敏锐到何种地步,居然被一人一马的脚步声吵醒?
更何况,这世间任何一个普通人开的棺材店铺,都不可能只有一个老板而没有下手。棺材都打造得极为沉重,尤其最后上盖板的时候,倘若没有别人帮忙,仅凭一个普通人的力气,不可能将盖板盖上棺材。
走至门前三尺处,谢飞白的脚步慢慢顿住,随意问道:“言老板,可否点个油灯?”
棺材铺内窗户紧闭,还盖着密不透风的窗帘,外面的光几乎透不进来,早晨的风一起,屋外的两个白色纸人嚓嚓地响个不停,将原本就诡异的笑脸扯得几乎斜飞出去。
太黑的地方,容易出意外。
言寄形站在他身侧,听了这话声音微微一提,带着点儿笑意道:“倒是我忘了,在下是个瞎子,寻常用不到油灯。”
这话一出,谢飞白霍然看向言寄形。
那张锦绣皮囊上,一双狭长的漂亮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谢飞白的手慢慢交叠在一起,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
——从他转身看见这位言老板开始,居然一直没有发现,这人是个瞎子。
山间的寒风起伏飘荡,屋檐两个大白灯笼碰撞着,影子落在言寄形脸上。在淡色的阴影下,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像一涵水。只是笼了一层极淡的白翳。
——这样一双眼睛,居然是个瞎子。在碰撞的情绪里,谢飞白忽地想。
“言老板如何判断出,在下是个外乡人?”谢飞白看了眼自己的手套,有意无意地问道。
他们两个站在门外,言寄形挑眉道:“想要闲聊?”他往谢飞白脚边指了指,道:“村里人的脚步声我都认得,你和他们不同。况且村里,没有你那一匹马。”
谢飞白看了看他,微笑道:“耳力不错。”
言寄形微微侧头,也微笑道:“多谢,多谢。”
谢飞白试探性踏了半步,言寄形忽然伸出手指,虚虚竖在唇边,道:“还请客人声音小些,家里有位小朋友,这会儿在睡觉。”
谢飞白早已扫过这间店铺的情况,店铺不大,右侧带个院子。院子里一排小屋,一个眼见的是厨房,一个半开的仓库,院子和店铺内都竖立着各色木板,还有打造好的棺材。
除去拆房、仓库和厨房,后院里,只剩一个屋子。
这间棺材铺,哪儿来多余的地方,给他的仆从睡觉?
不是人,自然就是鬼。
谢飞白收回视线,看向右侧的院子,一字一顿道:“小朋友?”
言寄形压低声音,声线微哑,道:“一位小朋友,昨日贪玩跑出去,不料被人在破庙里被人打得半死。”
他声音拉低时,就透露出一种独有的幽微暗沉来,“却不知是哪位英雄,对着个孩子也能下手……”
谢飞白看他一眼,想到云七那柄短刀,语气轻描淡写:“正是在下。”
言寄形听着他的声音,叹了口气,道:“是你?”
他想到的,却是昨晚在村中一夜交锋的那道黑影。
谢飞白很自然地开口道:“是你。”
他想到的,同样也是昨晚村中的那一片寒风与突袭。
他们两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在这时候,面对这一双狭长眼睛,谢飞白忽地生出一种被强烈注视的感觉。
他们对望一眼,然后转过脸去。
无数道气息从言寄形衣袖下飞了出来,像是软烟一般,急速往外蔓延。
谢飞白感受到身边寒风突起。
他手腕一抖,左手戒指中的银丝已然飞出。银丝绕过言寄形的脖颈,一脚就往他双腿出踹去。
在这一刻,言寄形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杀气。他忽地并起两指,软软烟气忽地有了实体一般,与银丝碰撞发出“哒”一声脆响。
银丝被阻拦得一滞,停在脖子血管处一寸远的地方。言寄形心中明白,倘若自己没挡这么一下,只怕登时要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好霸道的客人。” 言寄形微笑开口,全然忘了自己出手在先。
谢飞白目光极清冷,他左手一收,戒指中的银丝飞速撤回。身边的寒气却紧紧裹颤着他,顺着衣物往上直滚。
他伸出了右手。
右手握成一个拳头。
然后朝言寄形的腰部,狠狠砸了下去。
这种拳法并无什么花哨地方,只是修士们还没开始入门修炼前,最简单的健身强体之术。
这时,一整片巨大的棺材板,无声无息从店铺内急游出来!
巨大的棺材板,朝着两人横飞过来。
谢飞白微一蹙眉,手腕上力道一松,刚刚触碰到言寄形腰部衣物的拳头,果断撤走。
收拳的力道一时无法撤回,直接落在横飞过来的棺材板上,只听轰隆一声,柳木制成的棺材板霍然碎裂,半空中腾起一片烟气。
巨大的爆裂声中,无数碎木渣横飞出去,流星般溅落在店铺外,将屋檐下白色灯笼、门口两个大纸娃娃直接割成碎片。
还有很多碎掉的木头渣,落在谢飞白头发上,看起来有些凌乱。
他往后退了两三步,这才往前看去,却发现言寄形直接往外飞了出去。
像是遭受到重击,言寄形直接被砸飞出去,整个人在半空中飞落数十米,直接掉下了土坡。
谢飞白脚步一顿,看着毫发无损落在远处的店老板,轻笑一声,低声道:“碰瓷?”
在漫天飞扬的木渣和尘土里,两个人饶有兴致的看着彼此。
——倘若这位言老板不是个瞎子的话。
他方才一拳,力道已收回大半,以眼前这人的能耐,要是真能被他一拳头砸下去,才是个天大笑话。
他话音还没落下,附近的村民听到爆裂声,急急忙忙朝土坡处望去。就连不远处屋子里的人,听到这一声近乎爆炸的动静,也纷纷走了出来。
一时间,无数人的目光落在土坡上两个人身上。
人群里忽然响起一声,“言老板!”
紧接着,又是一声,“言老板被人打了!”
谢飞白看着瘫坐在地的言寄形,觉得今日实在不该来这棺材铺。沾染了晦气,人就会倒霉。
那瞎子扶着腰坐在地上,头发披散却并不凌乱,脸上带点儿笑意般的朝他看过来。
而谢飞白独自一人站在土坡的冷风里,头发上还沾着一些碎木渣,面对数十双意味悠长的、怒火滔天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后槽牙都慢慢磨动起来。
“你、还、真、碰、瓷、啊。”
在村民警醒的神色中,他只好叹一口气,露出一个寻常且毫不在意的微笑,慢慢走下土坡,直到村民附近。
看着言寄形的神色,谢飞白挑起眉头,道:“言老板,是个修行人?”
人群里有人喊道:“言老板虽是个修行人,也是个瞎子!他为了治眼睛来白云集五年,帮了大伙儿不少忙,什么人把他打成这样!”
谢飞白看着坐在地上的瞎子,慢慢地,露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笑容。
他掀开右手的鹿皮手套,露出黑色皮料下一截雪白手腕,意态悠然地开口道:“可惜,在下是个……灵根已毁的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