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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南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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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的气息上达天空,无数鸟兽奔走而出。极远处的姑娘背着她的琵琶,忽然停下了脚步。
山里的气息诡异而复杂,她拿起手中的灵符,在风中快速地记载今日的动静。
飘动的灵符上,闪现过几道金色光芒。她慢慢停下笔尖,看着灵符上浮动的字迹,喃喃道:“拈花大会不日召开,商山主人与天机阁……已到长生宗地界?”
风吹过她手中纸张,啪啦啦响个不停。
——场中恢复了死寂。
窸窸窣窣的血水,缓慢顺着野草的根部流淌,汇入泥地。浓厚的血腥气席卷了方圆百米,山中连鸟雀的声音消失。
言寄形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努力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漆黑。
妖力被剥离开,碎裂成细小的淡绿色光斑,然后一点点重新汇集回身体,被剥离拼合的痛苦让他神识一时有些模糊,他有些艰难地想要站起来,却咳了两声,口中弥漫起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谢飞白被甩落在泥地里,疼痛席卷了整个背部。过了半晌,他勉强睁开眼睛,身边半人高的草叶中,仍闪烁着点点青绿色的光芒,像盛夏深山的流萤。
透过那些绿色的光斑,谢飞白看见极远处的人,飞舞的草叶丛中,言寄行的身影没在其中,灰色的衣物在风中飘摇,像是草海中小小的叶片。
过了会儿,他又看见言寄行拿出竹杖,在地面上艰难摸索,心中不由怔了一怔,然而浑身骨节几乎碎裂般的疼痛,让他一时说不出话。
宁静澄澈的天幕下,两人遥遥相隔,细碎光斑在半空飞舞,璀璨如深黑夜空展开的明亮烟火。
看到这一幕,谢飞白忍不住微笑起来。眼前天风浩荡江水净涤,便是对方当真是从地府幽冥中爬回来的恶鬼,又有什么要紧?
他微垂着双眼,却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绿色的光斑被风吹卷着,凌乱飘散,落入谢飞白的眉间。
那些光斑被言寄行从体内强行唤醒,带着纯粹的妖力和精魄。落入眉间的时候,有一种温热而诡异的感觉自经脉之中缓缓流淌。谢飞白的眼前一时变得模模糊糊,所有的景物都渐渐扭曲飘动起来,整个人往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陷落。
在这半梦半醒的浮沉之中,他隐约感觉有人的手指轻轻触碰脸庞,像是极薄的蝉翼落下,泛起微痒的感觉。
谢飞白自小畏寒,如今觉得落入怀抱之中,下意识地缩了缩。
言寄行察觉到他的动作,不由一僵,过了片刻,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阿青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怯生生道:“主人……我们快回去吧……这样大的动静,快要有人来了……”
言寄行慢慢伸出食指,轻轻竖在唇边,道:“噤声。都到这一步了,就让我……看明白吧。”
他极为小心地伸出手,带着自己也难以明白的郑重心思,终于探上了谢飞白的手腕。
眼前一片漆黑,手上的触感却因此变得更为敏锐,他攥住谢飞白的手腕,不知过了多久,方才用力探了上去。
这样小小的动作,几乎耗费尽所有的力量。
言寄行想,无妨。无妨。你杀他,本就是……天经地义。
指腹下的皮肤温热,言寄行却如被烫伤一般,愕然怔在原地。那截手腕下的灵脉,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分明是早已枯死多年的迹象。
心中残留的一点不甘和倔强,在此刻轰然崩塌。像是冬日雪水泼然淋头,从每一根发缝里往下钻,森寒冰冷地浸透五脏六腑,将一颗心脏凝成坚冰,急速地往下拖拽。
言寄行哑然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一声不成腔调的喘息声。
他用力握住谢飞白的手腕,目光散漫,无法聚焦。
阿青小心看了看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努力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滑稽一点,吸引主人的注意力。
“没关系的……主人。”阿青满身是泥地跳动一下,怯怯地道。
“阿青,他从来没有,看见我。”不知过了多久,言寄行忽然开口道。
他并非自怨自艾的性情,然而在心头盘桓了五年的一点“可能”,原来统统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差阳错。
“阿青,我在商山二十年,其实从来都不快乐。”他跪在地上,喃喃自语道:“五年前的雨夜里,我想,如我这样的孤魂野鬼,倘若死了,或许是好事。”
“我空荡荡地来这人世间,本也不好求什么,空荡荡的什么都剩不下,反而干净。”
“其实那天,那只羯提摩的妖力和我融合得不算成功,我想,我就要死了,死后不论散落到哪里都好,就是不要落在商山脚下。我那年算是二十岁,可人间的风光尚未真正领略过。但我那时候,对死亡也不害怕,对人间也好像没什么留恋,觉得死亡并非什么可怕的事情,而是真正的自由超脱。”
阿青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
言寄行的心脏空荡荡,他忽然无法遏制地弯下腰,一头黑色的长发萎顿在泥地里,像极了西海之下千年的枝蔓,历经风霜雨雪,孤独到老。
“后来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他却来了。其实不论什么时候,我都知道,他是为了杀我才来的。可是那一天,他的刀扎进我的天灵穴,妖力被打通,我活下来……我无法用巧合来解释这件事,阿青。”
“后来我想,哪怕商山的二十年,从来都不值得我回头。但是那天的雨夜,有人能够看见我,然后改变主意,让我活下来。我想,原来这么大的人世间,也有人愿意救我这样的……东西。”
他的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疼痛却从太阳穴开始蔓延,浸透四肢百骸。
“阿青,我找了他五年。这五年里,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他不记得我也好,他不愿与我结交也好,无论如何,他当年愿意救我,就很好。”
“我并非没有想过他的目的,然而我在那么多的可能里,却总抱着一点儿希望,用力告诉自己,万一呢?”
他与谢飞白不同,从来就不是骄傲固执的性子,只不过二十多年的求不得中苦苦煎熬,于是想要在缝隙之中挣扎出一点可能。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这一切,彻头彻尾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故事,原来从头到尾都是荒唐。人这一生,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故事,我只是相信了……最荒唐的那一个。”
言寄行喃喃的,一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该往哪里怨恨。这世上的纠结缠绕,哪怕万般无奈,总该有个缘由。可如今的局面,究竟让他是恨还是怨?哪怕真要恨……又该恨谁?
是彼时躺在地上等死的自己,是当年提刀刺杀商山少主的谢飞白,还是那阴差阳错让自己活下来的这一刀?
前日之因结今朝之果,若要求个根源,难道根源竟是自己,不该活下来?
言寄行无意识地攥住谢飞白手腕,几乎用力掐出血痕。
“阿青,原来我荒唐了二十多年,就连喜欢都是荒唐的。”
谢飞白于昏昏沉沉的沉睡里,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坠落于脸庞上,像是雨水。
他极艰难地汇聚一点意识,模模糊糊地想,眼睛。
——他的眼睛。
谢飞白试图伸手,去摸一摸他的眼睛。然而浑身的力气骤然消失,体内充盈的不知名妖力,将他急速拽入最深的黑暗梦乡里。
漫漫地,谢飞白进入一片漆黑空旷的地方,失去了时间与空间的判断。荒芜的空间里,飞散着小小的淡绿色光斑。
他有些疑惑地伸出手,摘取了一片。触手极为冰凉的感觉,用手指一揉,很容易将光斑揉碎了。
他并不知道,从言寄行体内散逸出的妖力和神魄,已经与他的神魂融合了五年之久,浸染了许多零碎的记忆。
那些妖力浸染着记忆,飞散进入他的识海,一梦到南柯。
谢飞白在荒芜的黑暗里,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忽而看见一本书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周围的景象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木质的书架围绕着他,一时之间看不到头,浓厚的墨香与纸张的气味混合,让谢飞白忽然想到了天机阁的藏书楼。
书本落地的时候,一个孩子惶急地跑出来,带起一阵风。
谢飞白看向那孩子,大约七八岁的模样,穿着淡碧色的衣裳,一头黑色的长发如水一样铺散在背部。哪怕年纪尚小,已经显露出一种春水烟雨浸染的漂亮来。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仓促开口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