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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云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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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天机阁一路向南,风雪渐散。谢飞白一路慢走慢晃,等走到两千里外的白云集已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这片大陆的东南面,有数百里连绵青山,位列修行界十大宗门之一的长生宗便在此地开宗立派。长生宗弟子以丹道医道著称,时间一长,宗门也拥有了“东南神仙府”之雅号。
由于千年来长生宗不断壮大,连带山下村落也渐渐集聚起来。离长生宗四五十里远的山地里,有一个村子叫白云集。
白云集位置极佳、视角极好,在村子里抬头看,能够看到山间终年环绕的云雾。
傍晚时候,谢飞白眼看距离白云集不过十多里路,正要加紧进村,不料天色骤然变暗,北风忽起。
还没开春的日子,天气说变就变。谢飞白牵马走进旁边破庙,才呆了一盏茶功夫,外面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乌云在屋顶上翻滚,几乎坠下地来。北风刷刷打在窗上,将原本就破的纸糊窗户撕得更碎。
受到风声影响,黑马显得有些不安。他揉了揉马脑袋,走到窗前准备将窗户关死。
破庙外的天光一闪,伴随着沙沙风声,落在破庙内的神像脸上。神像在杂草堆中咧嘴微笑,露出半明半暗的一张富贵脸庞。
谢飞白的脚慢慢顿住。
神像直勾勾盯着面前一人一马,寒风从窗户里冲进来,一根野草顺着风缓缓从空中坠落,挂在神像的脸上,像石头里伸出的花。
风从窗户里漏进来,极冰凉地贴着谢飞白脖子游走,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只有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伴随着天光晃动。
谢飞白看着自己的影子,又看了看神像,无声地扬起眉头。
眉峰扬起的一瞬间,一个黑影从房顶悄无声息跃了下来,旋即,一道电光割破满室暗色,将漫天风雪都凝固在室外。
一道笔直的刀意自屋顶划开,空气被震荡出波纹,破庙内尘土漫天飞扬,刚关好的破窗猛地向外炸开。
黑影笔直落在地上,然后点燃一道白色符纸。那符纸燃烧起来发出雾蓝色光芒,将室内阴郁气息扫荡一空。
或许是受到破庙内动静影响,神像脸上的野草慢慢飘落到地上,像是风里掉下的花絮。
“下三滥的东西,也敢来小谢先生面前现眼。”来人吐字清脆利落,却毫无半点情绪,像是一柄寒刀。
待符纸燃尽后,他才面向谢飞白行礼道:“小谢先生,方才有一只耳报神,不知是何人派出来探听消息的。但请先生放心,那东西并没有见到您的脸。”
耳报神乃是寻常术士用柳木制作成的咒术娃娃,只能暗中用来探听消息,因为需要的灵力低微,做的事情又见不得光,因此修行界的名门正派往往看不太上这小东西。
“看见也无妨,我早晚都要进村。任他来的是什么妖魔鬼怪,难道还能奈何得了我?”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依旧平静,却毫无自矜的意思。
“小谢先生,我跟您一道去。”
谢飞白头都不抬,他尝试将窗户重新关上,然而破庙年久失修,他徒劳努力了片刻,叹气道:“云七,你不用跟着我。”
来人二十出头的少年模样,嘴唇薄利长眼修眉,长得极为清俊。他站在檐下,一身劲装在风里鼓动,手上提着的短刀似霜如月。
天机阁里云字十三行,共计十三人。云七是年纪最小的那个。
谢飞白站在窗边打量他,云七突地跪下去,道:“小谢先生,阁主本意不是逼您送死。”
谢飞白道:“我明白。这么多年,他是孩子脾气。”
云七抬头,眼睛一亮,道:“您愿意回去?”
谢飞白笑了笑,道:“不回去。”
云七抿了抿嘴,道:“天机阁里兄弟传信过来,这几日阁主心绪郁结,您既然不生气,想来阁主也并非一定要什么长生诀。他是怕您咬死不肯回去,假借长生诀之名给您……”
“给我一个台阶下?”谢飞白笑着接道。
云七神色一凛,旋即低下头不敢吭声。
“他是个孩子。”谢飞白看了看云七,转身走到破庙大门下,屋外风极大,竟裹了小雪下来,雪簌簌落在窗户和木门上,像细刷子擦过去的声响。
“一个孩子总长不大,我也会累。”有几片雪花落在谢飞白的脸上,他用手指细细捻去,道:“可能这么多年,我确实累了。”
云七闻言,一时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自跟随谢飞白十五年来,云七从没有听过小谢大人说过半个累字。
无论是老阁主忽然离世谢飞白耗时三月亲自镇压数千叛乱下属、还是单枪匹马浑身是血将老十三从敌人中救回来,他都没说过累。
这时传来青山深处长生宗的钟声,谢飞白抬眼看向群山深处,天色阴郁得泼墨一般。
看着眼前飞雪,谢飞白一时也想到了很久远的事情。
八年前天机阁老阁主骤然离世,独子苏容那年才九岁。谢飞白身为老阁主唯一的兄弟,不得不替他撑起大局。
天机阁的力量遍布天下,倘若拥有天机阁,无疑拥有世间一等一的神兵利器。
那一夜,天机阁的八大门主一夜叛变太半,宗门内四处火起,他砍出一条血路直奔内室,打开门一瞬间,看见苏容藏在被子里露出半个脑袋,手里攥着一把小刀,浑身发抖地看着他。
他的脚下尽是血水,身后是弥天大火。然后苏容怯怯看着他,喊道:“小谢叔叔——”
“小谢叔叔——我要杀了他们,他们一个都逃不掉,一个都逃不掉——”
谢飞白看着那个孩子,叹了口气,轻声道:“别怕。”
三个月后,在天机阁总舵的议事厅中,苏容静静坐在阁主的椅子上。内门的几位大人站在他面前,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区区一个九岁的孩子,凭什么能够坐稳这张椅子?天机阁总舵巨大的黑色铁门外,一场厮杀逼近尾声。
粘稠血水从铁门外流淌进草地上,春日刚开的杜鹃花落在血里,明晃晃地朝天盛放。
所有人都盯着苏容身下的椅子,等待一个结果。
一个钟头后,黑色铁门嘎吱几声,缓缓打开。
铁门打开,露出总舵外的一线天光。在遍地血水中,黑衣的年轻人逆着光,一步一步走进总舵。
他走过泥泞的血地,手中短刀还在滴血,是前一刻刚从人心脏里拔出来的。在长长的石砖路长,他踩着鲜红脚印踏进议事厅,左手提着的布袋一松,五颗人头噗通落地。
在咕噜咕噜的滚动声里,议事厅的诸位大人们恭敬弯腰,然后行礼。
他注视着那孩子,一步一步坐稳阁主的位置。
他让一个孩子不要害怕,于是用尽所有力量让他不要害怕。后来,为了那两个字,他付出了整整八年的代价。
只此一诺,直到今朝。
然后呢?谢飞白笑了笑,再抬头,山间阴云已经散去,青山亭亭伫立于缥缈云岚之中,唯有寒风稀疏萧索。
他牵着马往白云集里走,只听身后噗通一声,云七将头砸在破庙泥地上,寒声道:“十八相送声声断肠,先生执意不肯回去,难道叫弟兄们看你送死?”
谢飞白淡淡道:“我死不了。”径直走了出去。
云七一动不动,喊道:“我管不住老十三他们!你不肯向阁主服软,他们必然去长生宗盗取长生诀替你换十八相送的解药!”
他说完这句话,什么都没有等来,只有越来越远直至消失的脚步声。
一身劲装的年轻人跪在原地,纹丝不动,从天明跪到天黑。破庙里寒风来去,吹得纸糊纱窗呼噜噜响个不停,倒是像替他在哭。
不知多了多久,破庙里响起极轻的一声脚步声,虽然只响了一声,在寂静黑夜里显得极为诡异,但云七心头已经一松,眉目都舒展开,道:“小谢先生。”
“倔。”谢飞白淡淡道。
“能叫小谢先生服软,就不算倔。”
谢飞白静静打量着他,道:“今日跪的是你,若是老十三,我必然打断他两条腿叫他爬回去。”
云七这才抬头看向谢飞白,平静道:“弟兄们不会看着先生送死。”
谢飞白嗯了一声,道:“我也不想死。”
云七眼睛一动,神色间已有些松落。
谢飞白又道:“你跟我这么多年,知道我杀了多少人?”
云七顿了顿,思索道:“……很多。”
“这就够了。”谢飞白看着他,道:“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死’究竟是什么。”
他手底下亡魂无数,因此更明白“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
年少时的他比任何人都畏惧黑夜里无声的死亡,现在的他,也更因此不会轻易赴死。
他们两个站在破庙里,屋外月光清寒,两个人的面容都有些模糊。
云七寒声道:“十八相送反复发作十八次之后灵根尽废。虽然曾有人侥幸活下来,但小谢先生乃是天机阁的龙鳞刺,不能沦落到这种下场。阁主也不会愿意见到这种场面。”
谢飞白开口问道:“这么多年,你可知道我修行的是什么法门?”
云七回答道:“小谢先生修炼的,自然是以天灵力催动肉身,如此一来,速度方能达到极致。我见先生杀人的手段,只求一个‘快’字……”
谢飞白忽然打断他,摇头道:“你替我去长生宗上盯着。”
云七听了这话,心想自然是去长生宗打探,好方便先生动作盗取长生诀,于是放心离开,几个起落就消失在青山深处。
看着云七消失的背影,谢飞白伸出右手,在月光下仔细端量。
他双手常年带着黑色鹿皮手套,与衣服箭袖紧密相连,连半点皮肉都不曾暴露在空气里。
谢飞白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与无名指上的戒指闪烁着幽蓝色的光芒,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