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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天机铖05 ...

  •   半个时辰前,姬小山离去后。
      暗道里,冯雪宿背靠墙壁。
      平复情绪后,他的视线逐渐移动到角落里那颗头颅上。
      他,桃花郡主和显宗,他们曾经……亲如兄妹。
      那是十年前的往事了,当年他由于被施加了“天剑”封印,本该十八岁的身体依旧如同十三岁的少年。当时还是太子的季显宗因为自己同他形貌相仿,曾经收留他做了替身。
      后来朝局变动,叛军四起,他随太子在民间躲藏,为躲避篡位者的追杀,作为替身的他不得不主动抛头露面,吸引众多的敌人耳目。
      无数人为掩护他的行踪而死,可他并不是真正的太子,他的命没有那些人以为的那般重要。
      被抓获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会寻死。
      但人毕竟想活下去,这无关坚强与否。即便现在,冯雪宿也只是想要活下去。
      以少年之身承受牢狱之灾,那是常人不可想象的痛苦。狱中无新事,岁月长蹉跎,他在一次次提审的间隙,依靠背下来的口诀,练成了那套本不该存于世间的天剑心法。
      真正的天剑,其实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练成过。
      就连推衍出这套心法的叶术平也是实打实的用剑杀人,毕竟,所谓“无形之剑”的天剑,在叶术平口中只是一种概念,一套理论。
      人如何能用理论杀人?难道瞪一眼别人、心里想着他快点去死,那人就会当场气绝?
      冯雪宿常想,假如他不曾遭遇追杀,不曾入狱,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静静参悟几十年,或许真的能练到那种一个念头摧垮人心智的程度。
      但现在不行了。
      五年牢狱,已将他的身体根基彻底摧垮。冯雪宿的意志还足够,但如果长时间催动心法,这具压根不会武功的肉身,终会殂谢。
      五年的折磨也让他因祸得福解开了封印,身体正常生长起来。走出天牢时,他的模样已经让人无法将其与那个瘦弱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这个时期的季显宗积蓄了相当强的实力,呼吁民兵,八方河流,从民间杀回朝堂,一举推翻弑父篡位的胞弟,坐稳了现如今的皇位。
      局势稳固后,姚萝枝等结义兄妹都追随季显宗入驻京都,而他留在了江洲。
      当年兵荒马乱,有一座山寨被季显宗的军队肃清,冯雪宿选择在那里建造山庄,开辟商路,也就是后来的芙蓉山。
      冯雪宿抬起左手,慢慢抚上脸颊,发现几乎感受不到指尖的温度。
      回想少年轶事,没有肆意潇洒,温暖如初,有的只是无尽的黑夜与寒冷。
      “小山。”跟死人头颅共处一室,他微微启唇,像是演练一样对空气说道:“是我害死了你全家。”
      他对着臆想中的姬小山说完后,想习惯性的笑一笑,嘴角却怎么也弯不起来。
      花了一些时间理顺思绪,冯雪宿从怀里抽出一块绸缎将姚萝枝的头颅包裹起来,带回卧房放在地上。他点燃了油灯,借着光一根一根折断姚萝枝尸体上支棱的箭矢。
      “你看上去倒不怎么伤心。”有人跟他隔着一道纸窗,怀抱长剑冷森森地说。
      冯雪宿温和一笑,站起身,“伤心是做给活人看的,这不过是一具尸体,难道抱着她痛哭流涕抢呼欲绝,就能显得我疼爱她了?”
      纸窗另一头的剑客冷哼一声,一掌拍开窗户,“你的话总那么有道理。”
      “我本来就很有道理。”冯雪宿见那剑客翻窗进来,朝他侧过头,“青灯部部首大人,我还以为我叫不动你了。”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要不是怕事情闹大,我才不消来见你。”
      那剑客一身白衣,剑眉刚劲,一双眼眸深邃犹如星河倒映,本该是晴空下的白雁,御剑十里,穿风即过,贯穿敌人的咽喉而不带停留。
      然而,这人身上东一朵黑色的花,西一朵红色的花,背心处更是绣了一大片锦簇花团,显得冷傲中透着一股……风骚。
      冯雪宿眉头微挑,“许久不见,你这衣服上的花越来越多了。以前你说自己杀一个人就要往衣服上绣一片花瓣,我以为你是说笑的。怎么还分了红的黑的?”
      “红色的是仇人,黑色的是死人。你也可以定制颜色,只不过大多数人来不及。”剑客怀里抱着剑,冷漠地回应他。那柄剑也很奇怪,竟然没有护手,剑在鞘中时,远看过去就像一根通体漆黑镶着铁皮装饰的长棍。
      剑无护手,怎么格斗?用没有护手的剑,说明这个人从未有过招架之心,一旦出手就是舍命相拼,自断后路,力求一招杀敌。
      这样的人不是一等一的厉害,就是一等一的自负,要不就是一等一的傻瓜。
      “我不着急,最少还有几个月。”冯雪宿微微一笑,“我以为红色代表了死去的是女子。”
      “死人就是死人,哪儿还分什么男的女的。”剑客拔剑出鞘,剑光点点如流星飒踏,覆盖了地上的死人,刹那间将所有箭矢断去。
      冯雪宿扯下床边的帘幕盖住地上的残肢,剑客嫌弃他婆婆妈妈,啧了一声。
      “你信里说让我来锁梅阁是有三件事,节约时间,说吧。”
      冯雪宿指了指门外,“第一件事就是请你把天机铖带走,让这莫名其妙的东西本该在哪儿的放回哪儿去。”
      “那姬小山接了任务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技不如人,还要我来擦屁股。”
      冯雪宿抱起手臂,笑容中带了些讥讽,“你们自己没调查清楚其中利害,把失败怪在执行任务的人头上?”
      剑客略显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别过头去,“……第二件事呢?”
      “黄锁梅,你可以带走。”冯雪宿说,“她精通祁宏的机关术,应该对青灯部今后有用。还有锁梅阁,我记得青灯部一直想要一座类似的机关宝库来存放各地搜集来的无主遗物,那这里便再合适不过了。”
      “如此奇才我的确有收编之心。”剑客点了点头,“你这个人情我记下了。第三件事呢?”
      冯雪宿迟迟没有说话,他垂眸望着地上的尸体,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希望你能出面为我作证,二十年前天禄城之战时,我已与叶术平断绝师徒关系。”他垂手按在腰腹部,身上那件中衣的袖口滑落下去半盖住手背,整个人显出一种细腻的温柔感,就像从半开的木盒缝隙中窥视明珠的光辉。
      “我这一生很少有选择的余地。”冯雪宿张合的嘴唇在油灯照耀下,呈现暗淡的光泽,说话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唯有这件事,我要跟老天爷犟到底。”
      剑客皱起眉头,“如果姬小山不信呢?或者他不肯呢?你这毛病真的除了天禄城以外无人可解?”
      冯雪宿微微点头,脸上并没有担心的表情,“你只管作证就好。”
      “作证?要我说什么?”剑客冷笑,“说你在叶术平去天禄城大开杀戒的时候,因为封印终日浑浑噩噩,如同痴儿?”
      “如实说。”冯雪宿帮他身边走过,抬手推开房门,“小山很可靠,我相信他不会让我失望。”
      “冯雪宿,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像一个赌徒。”剑客凉凉地看着他,“我也不想多管闲事,等把天机铖还给曲洲的大巫,我要马上赶赴周饶去追老婆。”
      冯雪宿诧异地回过头,“你一个大运的剑客,追老婆追到周饶去了?曲居道,现在两国开战,你可别追到手才发现是敌国女间谍。”
      “敌国女间谍也比待在青灯部整天被手下催婚好。”名叫曲居道的剑客换了个姿势抱着剑,“说起来你都这样了,就不打算临死前找个女人,给冯家续续香火?”
      冯雪宿咬着下唇笑出声,“先不说我都没拜过祖宗祠堂,就算我爹娘尚在,也有姑娘敢跟我攀亲戚,雪宿也不会成亲。”
      曲居道撇了下嘴,“是啊!哪个女子要是看上你,那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一辈子的苦头吃。”
      “哎,曲部首话不要说得太绝对,万一我喜欢的是男人呢?”冯雪宿微微启唇,舌尖勾过牙齿,在上颚“哒”的一卷,那神情是相当慵懒惬意,“曲部首年纪轻轻便已经是‘凡剑之首’‘剑中之圣’,说不定雪宿对你亦有仰慕之心。”
      哒哒哒。曲居道脸上充满了正直与坚毅,假装不知道自己下意识连退了三步,“时间差不多了,为防止我青灯部今后的工事总长被炸成碎片,这就去救人吧。”
      “黄锁梅论才、貌、智都是一等一的,你却只想让她帮你修城墙。”冯雪宿有些哭笑不得,但曲居道已足尖连点两下地面,眨眼间顺着屋顶砖瓦奔出数丈远。

      星月隐去,在折腾了一夜后,黎明之光终于划破天际。
      冯雪宿站在回廊下,姬小山轻功落地,逆着光向他走来,他抬头望去——
      面前的青年马尾高束,发带末端两颗铜珠子随行走的动作来回摆荡,他身上穿着苎麻质地的交领劲装,零碎飘动的下摆上缀着乱七八糟的丝带和细绳,栓满各种小玩意儿。
      冯雪宿本来没注意过姬小山的装束,可能是在暗道里待的太久,也许是得知旧识惨死的心情太灰暗,看见姬小山背着黎明曙光走过来的时候,他竟然有一种释然的喜悦。
      “呀。”冯雪宿露齿一笑,“你平时带着这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不麻烦吗?”
      “啊?”姬小山惊讶于他居然开始在意这种事情,“不麻烦啊,这些东西各有各的用处。这个小瓶子里装的是麻药,可以起到局部阵痛效果;这个小袋子装了木炭,可以用来做标记;这是猎谷师的信号烟花;这是花花的乳牙;这是晒干的夜兰香,可以清肝,明目,拔毒生肌……”
      冯雪宿满面微笑逐渐僵在脸上,“花花……是谁?”
      “我养的一只云豹。”姬小山爽朗地说,“它长大后老是偷五婶家的鸡吃,我就把它放回深山了。”
      冯雪宿不知该如何评价他,这时曲居道带着黄锁梅从楼上下来了,黄锁梅被他点了穴道,昏迷不醒。
      姬小山看着曲居道,虽然知道这人是冯雪宿旧识,但在看过刚才那劈开晨昏的一剑后,他下意识对这人心怀忌惮。
      “你家这位姬……少侠,虽然武功不怎么样,不过勇气可嘉。”曲居道一手提着黄锁梅,一手还拎着她那把沉重无比的轮椅,走起路来依旧轻快无比。
      “小山。”冯雪宿客客气气地替他介绍,“这位是青灯部的部首,当今剑圣曲居道,你的任务酬金可以直接向他索取。”
      “剑圣?”剑圣也好,剑鬼也罢,姬小山一手叉腰,一手摊开平举,拿出在菜摊面前讲价的气势,“五十两白银,概不赊账。”
      “好。”曲居道也不废话,放下轮椅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将三锭银子扔了过去,“找一下钱。”
      姬小山有点傻眼,他本来觉得剑圣之流出门谈钱已经很掉身价了,他本来都做好对面这位说什么“金钱乃身外之物,不如我教你两招剑招”的打算了,结果,这人居然要他找钱?
      姬小山在身上找了找,摸出一块碎银递了过去,曲居道接到手里,还仔细辨认了一下真假。
      “他就是这样的人。”冯雪宿说道,掏出机关屋的钥匙递给姬小山,“现在可以把天机铖拿出来了,切记小心,不要弄伤自己。”
      姬小山接过钥匙打开铁闸门,从里面搬出天机铖,天机铖比其表面上看起来要沉重许多,他出门时忽然一个趔趄,天机铖眼看要砸到脚面上。
      曲居道及时出剑,剑尖在天机铖下方一点,止住坠势,姬小山急忙接稳。
      “不,不是我。”姬小山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分明走得很小心。”
      “我明白,不用解释。”曲居道神情严肃,“这东西有古怪。”
      冯雪宿一怔,“小山,手指……”
      姬小山低头看去。他的手指不知何时已被刃口划破,正缓缓滴血,一滴,两滴,血液渗入天机铖铜质的表皮,一时间周围仿佛响起了百鬼环绕的哀嚎。
      冯雪宿顿觉不妙,“天剑可斩鬼蜮。曲居道,借我一剑。”
      “别傻了,灭灵和超度完全是两码事。”曲居道断然拒绝了冯雪宿,“你将这些被困冤魂一并斩杀,损的是你自己阴德,里面要是有上万个死人,我看你下辈子连畜生都做不得。”
      冯雪宿的瞳孔略小于眼白,只是平时看谁都带着笑意,丝毫没有阴冷气息,此刻眼角微敛,正因为自己的决定被违逆而不满,“我不信轮回之说,把剑给我。”
      “等等,你们别那么着急。”姬小山仔细感受了片刻,又开启铜钱眼前前后后看了看,“我感觉没什么异样。”
      冯雪宿一挑眉,“你说什么?”
      “鬼影子都没有,别说是恶鬼缠身、灵魂被纠缠的感觉了。”姬小山“哈”的笑了一声,“知道了,因为老子没提问,它不能拿老子怎么样!”
      “别做梦了,这种背负诅咒的仪式用品根本不讲道理,只要你心里有一丝不释然,这东西就能见缝插针的生效。”曲居道忽然醒悟,“除非……除非你对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了无遗憾,豁达于心者,如明月入怀,自然不会有借助这种邪异力量的想法。但这怎么可能?除了万法通明的那个人,我还没见过谁有这种心性。”
      他神情奇异地看向冯雪宿,“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一个傻子?”
      冯雪宿对他一笑,慢悠悠背起一只手,“你说他心性纯良,他顶多觉得你在卖弄资历,但你要说他是傻子,他恐怕得找你拼命。”
      曲居道看了看姬小山,发现他果然正对自己咬牙切齿。
      姬小山切了一声,别过头去,“那我们现在要带黄姑娘走吗?”
      “黄姑娘由我带走。”曲居道简单说明,随后看向冯雪宿,“回一趟青灯部后,我会直接去你府上,届时在那里碰面。”
      “且慢!”姬小山感觉情况不太对,抬臂拦住他,“你们要她做什么?”
      冯雪宿温和的替人解释,“曲部首需要借助她的才华充实青灯部。”
      “可,可你都没问过她的意见,她本来是要寻死的!”姬小山有些不可置信,“你把她卖给了青灯部?你救她不是为了带她远离是非?”
      “嗯?我何时说要带她走?”冯雪宿反问,他的尾音上扬此刻在姬小山耳中听起来格外刺耳,“小山,不要误解了我的善意。高缃霏是我故人,黄锁梅与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帮她?”
      姬小山张了张嘴,用指节蹭蹭自己的额角,最后低下头去。
      “是我失言了……是啊,从高缃霏到姚萝枝,再到当今剑圣,你认识的人无一不是身份尊贵,实力强大。像黄锁梅这样空有悲剧过往的人对你们来说,不值一提。”姬小山笑了一声,“他人改变她的命运是轻而易举,对她自己来说,却从未存在什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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