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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破月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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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猫老了。
猫老了,它已经不能轻捷地跳上美人的膝头。
美人也老了,已非当年镜里红妆。外貌是,心也是。
美人一生康泰。年少时才貌卓绝,时人称颂胜过越溪芙蓉。后来由楚至秦,入得宫中,倍得君王宠幸,称华阳夫人。因无子,遂将异人收在名下,改称子楚。子楚后被立为太子,王崩后代为秦王。贵为秦王之母的美人为华阳太后。后子楚崩,其孙赵政立为秦王,美人便是这宫中身份最高的女子。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华阳太后,美人迟暮。
那一日,与往常一样,夏无且奉诏入宫。太后年迈,宫中常客便是其侍医。当年谁能料到,幼时夏无且不敢接近之人,现在却可相伴于其左右。
那一日极闷热,浓云密布的天空中闷雷阵阵,却迟迟不见降雨。而太后今日却精神颇佳,抚着膝上猫儿坐于廊下,又赐座与夏无且,屏退左右与其小谈。
“夏侍医,你可知当出为何哀家指名要你做哀家侍医么?”
“臣不知。”
“因为猫儿喜欢你啊……猫儿刁钻,陛下幼时亦顽皮,难得近人,但都喜极了亲近你呢。”
“……”
“陛下至今仍是亲近你,一见你便又是孩子模样。当时哀家要你做侍医时,他还不乐意呢!现在国事繁忙,陛下仍旧能来请安探望,恐怕是为了见你吧……”
“太后说笑……”
“陛下指挥南征北战,最近得了新郡颍川,那原是韩王安的。陛下想要什么,便定要得到。如今陛下要的是天下,寸土是难以满足他的。接下来,不知陛下的军队又将开往何方……”
“陛下治国有方,百姓都愿唱着《无衣》跟随。陛下是明君,天下百姓自然归顺,战事无用,乱世很快便会消失……”
“战事无用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夏侍医可知此歌?”
“臣知道。此为《蒹葭》,本国乡土之歌。”
“哀家初至秦地,最先听到的便是这首歌。这歌初听无味,细细领略方知其哀,催人泪下。哀家一听此曲便思念家乡,可是再不能回去……夏侍医亦非秦人,可曾回去过?”
“臣自幼时来秦,便未曾回乡过。故乡是何模样,臣已忘记了。”
“夏侍医,今年不妨动身,回乡探望一次。”
“臣职务在身,不可能……”
“可以的。三个月后你便可以回乡。你必须回去一次。因为,你是夏无且,赵国夏家的夏、无、且。”
“太后!……”
“我们都是暗处的人,都一直看着陛下。陛下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了,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只是,你没看到,他还有一个弱点……要抹杀掉啊,不得不这样做的……如果不能,一切会……”
华阳太后的手指缠在沉睡的黑猫颈子上。只一动,那猫便断了气。她起身,向寝殿走去。
“哀家在暗处看得太久了,已经很累了。哀家要睡了。”
第二日,地动。华阳太后卒。
三个月国丧过后,夏无且告假回乡。
此年为秦王政登基第十七年。
贰
十八年,秦王大兴兵攻赵,王翦将上地,下井陉,端和将河内,羌瘣伐赵,端和围邯郸城。十九年,王翦﹑羌瘣尽定取赵地东阳,得赵王。引兵欲攻燕,屯中山。秦王之邯郸,诸尝与王生赵时母家有仇怨,皆坑之。秦王还,从太原﹑上郡归。始皇帝母太后崩。赵公子嘉率其宗数百人之代,自立为代王,东与燕合兵,军上谷。大饥。
这一年夏无且职为秦王侍医,随侍左右。
“无且,今年真如神助啊,战事一片大好,朕不想再见的人,也都消失了……”
“陛下,相比这些,臣更担心陛下龙体欠安之事。”
“不过是有些乏了……”
“乏了不妨歇息一阵子……”
“不行,现在正是形势一片大好之时,怎能住手给敌人喘息余地!”
“……这一年臣一直跟随陛下,以前在宫中未曾看到的,现在都看到了。战争,火焰,血,死亡……臣很难想象,这种事情陛下竟能相对默然。陛下不觉得太残忍了吗?王侯,兵士,百姓都在不断的死去!这实在……”
“无且,你是说朕已经没有了良善是吗?朕是只知战争的暴君是吗?”
“陛下确实已经变了很多,臣已经很难理解陛下所想了……陛下,有民才有国,战乱无休,只是扰民罢了!不为百姓着想的不是明君……”
“够了!朕才是难以理解你在想什么呢!无且,你是最了解朕的人,居然也说这种话!朕是四处征战,可是这不只是朕一个人的愿望,而是天下人的愿望!四海统一,再无诸侯相争,这是民的愿望,王自然应该达成!”
“但也不应如此暴虐的征战啊!有必要赶尽杀绝到如此地步吗?法令比人心还有重要吗?法律严酷可人心有情啊!那些坑杀的人里……”
“那些坑杀的人也有你的同乡是吧!夏无且,你既然侍奉在秦,就不能再一心向赵!当时朕不应准你回乡的……夏侍医你退下吧,朕要诏李斯商讨法令了……”
夏无且行礼退下,返回太医馆中。
我心所向的,真的是赵国吗?
他想起去年回国时见到的妹妹。那个已成徐氏新寡的妹妹。
“夫君身为赵国百姓,理应为国捐躯。妾如今已无牵挂,只按亡夫嘱咐,等待时机,献出这把徐氏藏匕。”
“献出?给谁?”
“刺秦之人。”
“妹妹!……”
“一定会出现的,这个人。人们都说,秦国的铁骑终有一天会踏上赵国的土地,烧杀掳掠,摧毁这个国家。其他国家也是这样惧怕着。没有人想要亡国,没有人愿意受制于那个暴君。所以,一定会有人刺秦。”
“不会的,陛下不是那样的人!”
“那他是怎样的人呢?……哥哥,你还是赵人吧?还是夏氏族长吧?我们夏家的东西,还是会为了赵国,为了天下而用吧?那么,不妨将那药的秘方告诉妾身。哥哥侍奉在秦,用不着那药。夏家仅剩你我二人,就算告诉了妾身,也不会泄漏半点在外的。妾身要把那药用在这匕首上,哪一日这匕首被用来刺秦了,妾身也就不在人世了。告诉妾身吧,这是最后的愿望了……”
最后的弱点。最后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究竟什么才是对的呢?究竟要为了什么才对得起故乡,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天下,对得起自己的心?
那药——“绝”,究竟怎样被使用,才是正确的?
黑暗中的光明,真的是美好的吗?黑暗中的自己,是否有真的看清?
夏无且一直侍奉着秦王,一直思索着,也一直看着天下四起的硝烟,终于做出了决定……
叁
三年后一日,夏无且告病,闭门三月,秘制一盒针灸金针,奇异无比,能暗中闪亮,犹如月光。
没有人知道,那月光般奇特是因金针上浸了药。毒药。
绝。无色无味,天下第一奇毒。任何物品浸泡过都会染上光泽,如同月色。
秦王召见,夏无且于平时一样,负药囊入宫。
秦王和衣斜卧榻上,手握卷书,小声诵读着。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夏侍医,可康复了?”
“不过小疾,已无大碍,谢陛下关心。”
“朕最近头痛,很是需要医治一下,等接见过燕国使者后,为朕诊治一下。”
“是。”
秦王起身让宫人整衣。刚欲前行,复又止步。
“夏侍医。”
“是。”
“夏无且。”
“是。”
“无且。”
“……是。”
“以前你是朕的朋友,现在还是吗?”
“……是。”
“……随朕上殿吧。”
“陛下……”
“何事?”
“陛下还是无且的朋友吗?”
“……当然还是。”
……
荆轲。秦舞阳。两位燕国使者。一位不卑不亢,一位战战兢兢。
图穷匕首现。荆轲刺秦。
殿上无兵,秦王袖绝,绕柱而走,群臣手搏。
千钧一发之际,夏无且以药囊投荆轲。秦王背剑拔出,杀之。
一时间殿上群臣乱作一团。
秦王看着一地狼藉,其中闪亮有若月光。
夏无且看着秦王,微笑着。
“我所做的,不过是我所想。要保护什么,其实以前就已经决定了的。”
这话不知他是说给谁听。
“朕也是。朕所珍爱保护的,其实早已经决定好了。”
秦王对着地上残破月光反射出的那个微笑,开口说道。
……
次早,秦王视朝,论功行赏,首推夏无且,以黄金二百镒装匣赐之,曰:“无且爱我,以药囊提荆轲也。”
无且拜谢而受。
……
后来夏无且告老还乡,四处游玩。他一生清贫,未曾动用过那装有黄金的匣子,甚至从未开启过。
他只是珍爱的,珍爱的把那只匣子收藏起来。一个人的时候静静的看着它,恍恍然露出一个微笑。
那黑檀木匣的青铜扣锁上,闪着悠悠的月光,就像那天一样。
……
“在我的故乡,人们会选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渡过一条美丽的大河。这种风俗叫做‘渡月’。人们相信渡月可以使人们洁净心灵,打开心眼,看见以前人们所看不见的东西,不为妖怪与黑暗所迷惑。”
“真好,我们也这样做吧!”
“好啊。”
……
你我一同度过的那段岁月,是永不消失的月光,照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