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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摆渡船(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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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见自己名字的瞬间,沈林初感觉到自己受伤的手指好似条件反射地蜷了一下,然而在他面前的张越置若罔闻,连下手的动作都不曾有过犹豫。
——但就在这瞬息时刻,张越猝然被一股强劲的外力拉扯向后,在惯性的作用下疾步踉跄后退!
“咳咳!——”
没了身上的桎梏,沈林初整个人都下意识地蜷缩了起来,咳声不断,窒息带来的痕迹几近覆盖了他大半张脸,这会儿还没褪去,同脸颊上的鲜血交融到了一起。
邹旭在他身边蹲下,抓住他的肩膀问:“你怎么样?!”
沈林初勉强支起上半身,能看见半边衬衣都在方才一整串的交手间掉出了西装裤边缘,但他没吭声,只略微朝邹旭瞥去一眼,半敛的眼眸中倒像是在斥责对方为什么突然插手似的。
他将邹旭按着自己的手给推了回去,还不等收回手,下一秒就着这个动作一把将对方用力推走,自己向另一边翻滚出去!
哐!!
张越从头至尾都禀着要取人性命的态度,因此这一刀砍下来丝毫没留余地,菜刀深深插入甲板,木板登时出现一条裂痕,刀柄都几乎贴地!
那一刹那其实三人都不约而同停顿了一瞬,旋即就听张越恍若野兽一般发出一声嘶吼:“啊啊啊!!”
——那是因为知道自己已经逃不了了,干脆走到了自暴自弃的地步。
“给我出来!——”只见张越单膝跪地,两手紧握刀柄用力去拔深陷在木板中的刀具,口中不断发出嘶哑的催促。紧跟着他就听脚步声朝自己逼近,被一道熟悉的力道猝然抓住衣服后领,整个提了起来。
下一刻——嘭!
邹旭右手握拳,没有丝毫停顿就冲他的腹部揍了过去!
张越捂着腹部接连踉跄了好几步,再抬头的瞬间就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大步朝邹旭走去,眨眼间两人扭打在一起,碰撞声被交手间的劲风卷起,混入夜风中直冲云霄。
相比较于此时张越殊死搏斗的狠戾,抑或是沈林初在刀光中只进不退的阴鸷,邹旭每次出手都张弛有度,拳头挥出去的方向并非致命要害,却在一步步前压间截断了张越最后的退路。
或许仅仅过了几秒,邹旭一脚扫向对方膝弯,张越乍然跪地,被整个人牢牢按在地上。邹旭直接用膝盖抵在他的背后,使其根本就动弹不得!
张越不住挣扎:“放开我!——”
“张越!”邹旭猝然喊道,“别再错下去了。”
然而张越现在已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状态了,他脊背用力,竟硬生生将压在他身上的邹旭给掀翻出去!
可能就连张越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接连和两人交手后还能爆发出力气的,他呐喊出声,朝对方挥出拳去。邹旭一抬手抵挡住冲自己脸上来的拳头,扯住他衣襟就把人掼上栏杆!
“张越!”邹旭低吼道,“你想想你哥哥!”
张越还保持着挣扎的姿势,动作却一滞,登时愣住了。
夜幕低垂,凌烈晚风时不时从甲板上倏忽而过,邹旭胸口略有起伏,无声轻喘着气,但除此之外就无法从他身上见到任何激烈的情绪了,脸上神情凝重又专注。
他忽而放轻声音,声线也因此少了急促,变得更为稳重,就像是在夜色中徐徐讲述一件温和的故事。
“我知道,你曾经和室友提到过,你和哥哥相依为命,而你哥哥高中毕业后就出来工作,就是为了支持你读完四年大学。”邹旭道,“你还说自己是因为读不下去了才休学,其实不是,对不对?”
张越背抵栏杆,没有言语。
于是邹旭又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哥哥绝对不会希望你放弃自己的梦想、休学替他报仇、甚至滥杀无辜。”
“可是——”张越旋即接道,“可是他们都该死!”
“是,谭子函肇事逃逸,掩盖真相,杀人偿命罪有应得。”邹旭平稳地说,“可今天早上的那名死者呢?他只不过就是去酒吧喝了杯酒而已,为什么还要杀了他?”
“他该死!还有他也是!”张越说着骤然瞪向伫立在一旁的沈林初,“喝酒误事,他们就这么在走廊上横冲直撞,今天或许只是徒步,那明天呢?明天又会有多少人像我哥哥一样死于非命,又有多少人像那个垃圾一样逍遥法外!”
说罢,他重新对上邹旭定定望着他的视线:“我没错,我是在为民除害!”
邹旭淡定回视着他,安静了好一会儿,突然略微松开了桎梏在对方领口的手,说:“可你哥哥说你有错。”
闻言,张越霎时呆住,双眼睁大瞪着对方。
片刻后他说:“你说谎,他没——”
“他有。”邹旭打断他道,“你脖子上的项链是他送你的入学礼物,你一直都没摘下来过。”
张越一怔,下意识地低头朝自己胸前看去。
原本服帖整齐的清洁制服现在满是创痕,领口的几枚纽扣早就在扭打中不知飞去了什么地方,这会儿他胸前领口敞开,露出下面打底的白色T恤,脖子上的项链就这么完完全全露了出来,在黑夜中摇曳出刺目的银光。
邹旭说:“哪怕是在行凶的时候,你都没有把项链解下来过,对不对?”
张越沉默许久,好半晌后才终于开口嗫嚅。
“……我想让他看着。”他喃喃说,声调中已然有些哽咽,“我想让他看见那个垃圾的道歉。”
邹旭淡然问道:“那你在杀完人后清洗过项链吗?”
张越像是意识到什么,彻底不说话了。
尽管黑暗中无法完全看清,但此时此刻,他脖子上原本就露出来的一截项链上已然沾了些污秽,也不知是之前没有清理干净的,还是刚刚才被溅上去的血迹。
“你这根项链是银饰,所以就算沾上血迹,你也不可能用漂白水去清洗,只能简单擦拭。”邹旭紧跟着就说,“我猜只要把你的项链拿去检验,或许就能从上面提取到两名被害者的血迹。”
他停顿片刻,随即一字一句地道:“而这,也将成为你所犯下罪行的决定性证据。”
最后两字的尾音回荡在空中久久不散,张越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来自于邹旭的压制被撤了回去,他抬起沾有血迹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脖子上的项链,用力到连骨节都在泛白。
黢黑寂静的苍穹中倏忽升起几道悲怆的抽泣,以及一句带着嘲弄的喃喃。
“……其实卓然不群的人,一直都只有哥哥一个人啊。”
忽而一阵夜风袭来,卷起他最后发出的一声叹息,径自冲向看不见边际的浩荡海面。
张越松开项链,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邹旭先一步打断了:“如果这件案子曾在我的手上,我也无法保证自己一定可以让真相水落石出。”
张越闻言身体便是一晃,愣怔地抬头朝他看去,就连一直在沉默地站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沈林初也是同样。
“邹警官。”蓦地沈林初出声提醒道,“这里只是个系统而已。”
然而邹旭置若罔闻,并没有回应他的话,只牢牢盯住张越。
“但我相信,只要案子还残存任何一处疑点,就一定会有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坚持调查。哪怕没有任何证据,哪怕已经过了追诉期限,警方心中的道义永远不会磨灭,揭发真相、追捕真凶的想法也不会有改变的一天。正义永远不会向罪恶妥协,也永远不愿意看到百姓被迫拿刀的那天。”
说到这,邹旭才朝沈林初安静瞥去了一眼,不过很快就收了回来。
他望回张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
“可你一旦动手,就已经输了。”
话音刚落,他就从腰间抽出了手铐——
咔嚓!
而就在张越被逮捕的这一瞬间,船只拨动水面的动作就骤然停止,夜风在甲板上的虚空中临时逗留,整片海域恍若是被整个丢入了一片真空领域,安静得可怖。
下一秒——“呜——”
游轮突然发出一道长鸣,海面的尽头亮起灯塔逡巡的光芒,映出岸边港口模糊的黑影。原本在甲板上的连环凶手在一瞬间不见了踪迹,滞空的手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船要到岸了。
·
游轮汽笛声响足足持续了有十几秒,才终于逐渐停歇。
余音仍在虚空中萦绕,忽然甲板上响起几道突兀的脚步声响,邹旭扭头看去,就见是沈林初走去了甲板角落,将掉落在地上的眼镜捡了起来。
一直等夜风也彻底走过之后,整艘游轮寂静到近乎无声,只有仔细去聆听的时候才能够依稀捕捉到船只划开水面的轻响。
邹旭把手铐收拾起来后便问:“手上伤口怎么样了?”
沈林初闻声回身看去,又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心,旋即就将手指蜷缩起来,抬头冲对方轻松地笑了一下:“小伤,没什么大事。”
邹旭不置可否,忽然大步上前,不容拒绝地一把拽过对方受伤的双手。
灯塔光线不住地往左右匀速旋转,这会儿正由远及近。落在船上的光芒就只有一缕边缘,为两人裹上一层朦胧的光晕,狭长影子在甲板上安静重叠。
手背骨节上的伤口清晰可见,怎么挡都挡不住,至于那几根紧扣在手心的手指,邹旭愣是将它们一根根掰开,只看一眼就霎时锁紧眉心——
只见手心那道伤口从沈林初左手虎口位置开始横跨了整只手掌,血肉外翻成模糊一片,到现在还在渗出鲜血。
哪怕是在眼下昏暗的视野中,依旧能看见那只手上肤色惨白到触目惊心,五指也不知是原本如此还是失血的原因,冰凉到都能将寒意渗透进邹旭与之相触的皮肤。
这一下让沈林初明显露出了不满,他双唇紧紧抿起,一言不发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邹旭握得更牢固,干脆一起托住他的手臂,带人一起往船舱走去。
沈林初被带动地跨出去半步,转瞬稳住自己身形,冷下声喊道:“邹警官。”
“你的手不想要了?”邹旭问。
沈林初掀起眼帘,不急不缓地望向对方,倏忽开口:“邹警官这是在威胁我吗?”
恰好此时,来自灯塔的光芒在游轮上缓缓走过,让彼此脸上的神情一览无余。
但两人都各自沉默着没有说话,直到片刻之后光线渐行渐远,邹旭才终于松开制约对方的手。
“为什么。”他沉声问道。
沈林初转了转手腕,没有回答。
邹旭重复一声:“为什么要去酒吧?”
看沈林初半垂下脑袋的模样,他大约是根本就懒得去回答对方的问题,可兴许是因为邹旭的视线太过沉重又不容置喙,少顷之后,他还是悠悠开口:
“凶手和我们仍然不知道姓名的二号被害人是在Side Bar外面撞见的,而这也是让他从单纯的复仇走向惩治所有醉鬼的起始点,所以——”
所以对凶手来说,Side Bar在他心里形成了独特的意义,即便他听说所有的酒吧都临时停业,但从心理偏向上来说,有极大概率他还是会选择去Side Bar再看一眼。
不过沈林初并没有机会把话说完,就被邹旭赫然打断了:“我不是问你这个。”
邹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眸光跨过黑夜稳稳落在他的身上:“为什么要喝酒?为什么要用这种以身试险的……方式?”
如果这话出口再快一些,最后的两个字或许就不是“方式”,而是“手段”了。
沈林初察觉到那短促的停顿,撇开脸轻笑了一下,带着显而易见的嘲弄。
“邹警官。”他说,“今天你的质问好像有些太多了。”
从早晨在客房外的走廊上,到花衬衫被系统带走之后的酒吧外,他已经从这位警官口中听过太多“为什么”了。
每个音节都好似是在抽丝剥茧,正一点一点侵入他已然忘却缘由、却深刻到渗入骨髓的内在。
而另一边,邹旭不慌不忙,陡然改口道:“沈先生会喝酒吗?”
沈林初看似不动声色看着他,脸上表情却出现了一瞬间难以察觉的僵硬。
“昨天你还能若无其事地查看被害人尸体上的伤口,但今天早上就突然感到身体不适,而那正好是在拆开装尸体的垃圾袋之后的事。”
邹旭定定看着对方,平稳道:“由此可见,你的这种应激反应,或者换个词来说——心理阴影,和尸体上残留的酒味一定脱不了干系。在这种前提下,即便在酒吧里的时候,你没有对酒产生过激的反应,我也丝毫不认为你就可以毫无负担地接受酒精。”
“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不给对方插嘴的余地,邹旭很快就接道,“为什么要用这种以身试险的方式?”
这语气几乎称得上是咄咄逼人,仿佛化成尖锐的冰渣,精准地往对方深藏起来的软肉刺去。昏暗中能察觉到邹旭那张俊脸上的轮廓线条都有些紧绷,连脖颈上的青筋都隐约浮现出来。
恍惚间就好像回到昨晚他们在船长室里的那场对峙,尽管这时的邹旭并没有和沈林初有任何肢体接触,四周空间也变成了宽阔的甲板平台,可他依旧像是在周围竖起了几道密不透风的牢笼一般,将自己的猎物牢牢围困其中。
良久后,只听沈林初平静地回道:“我想早点结束在这艘游轮上的时间,仅此而已。”
“但这不是你选择把自己置身险境的理由。”邹旭道。
沈林初沉吟片刻,忽而奇怪地道:“邹警官,我很好奇,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他适时做出了一番疑惑的表情,就好像是的确因为对方语焉不详的态度而感到困惑一样,一时间连邹旭都分辨不清那究竟是真实还是伪装。
——毕竟这人的假面工夫实在是太厉害了。
算上酒吧外的那次试探和诱导式的询问,这已经是邹旭第二次败在对方坚如磐石的防备之下了,于是他干脆也不再兜兜绕绕的,直截了当地挑明——
“无论是你给那个花色衬衫的家伙下的套,还是这次抓捕张越的方式,都表现出你根本就不像表面上那般温和,你是一名典型的狂徒,甚至——”
甚至比起对待别人时的狠戾,他在利用自己时只会更狠,就好像真的就不怕死一样。
面对邹旭未完的话,沈林初挑眉疑问了一声:“哦?”
“……可与之相反的是,你从来没有真正动过手。”但邹旭直接转口,紧盯着他说,“这又表现得就好像……”
邹旭忽然停顿住了,斟酌了一会儿词句,才复又试探性地开口:“就好像是在悬崖勒马一样。”
沈林初闻声倏忽失笑出声,就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先前我也和警官你说过,我没杀那个家伙只是因为——”
“因为不想处理尸体,还是因为担心系统会有惩罚?”邹旭突然打断了他,“可这次的事又怎么说?你没有让酒吧对其他普通乘客开放,反而拿自己去当诱饵,甚至让自己多次陷入濒死的困境。”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朝沈林初依旧在洇出血迹的左手瞟了一眼,在对方刚张口时就再次接上:“沈先生,让我来猜猜,你是不是要说,是因为担心普通乘客无法完美按照你所计划的走,所以不得不亲自下场?”
沈林初被他这么一堵,只得抿唇噤声。
“你这样矛盾的行为,反倒让我有些好奇。”这时邹旭又说道,蓦然哂笑了一声。
“你说你这人,到底是胆小老实呢,还是说根本就是个目无法纪的狂徒?”
来自远方的灯塔光线不知是第几轮从甲板上倏然而过,沈林初将另一只手惬意地搁在栏杆上,指尖一下、一下地轻敲着扶手。
“如果是后者呢?”他道。
邹旭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缄默不言。
“如果是后者,我敢保证,”片刻后邹旭沉声道,“只要你动手,我就一定会亲自把你绳之以法。”
沈林初挑了下眉,在对方短暂的停顿间察觉到还有后话。
“但如果你并没有真正走出那一步的话,那么沈先生,”邹旭说,“我一定会阻止你踏入那个深渊。”
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沈林初心中第一反应便是觉得荒唐,甚至有些想笑。
在抓到张越之后,系统并没有做出提示,只有游轮正缓缓接近岸边港口。等下船之后,谁能知道他们会各自去往何方?
连面都再也碰不到的人,能谈何阻止?
再者,他又准备怎么阻止?
然而尽管沈林初心中这般思索,等真正开口的时候却成了其他的提问:“邹警官,我也很好奇,你究竟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这回或许只有沈林初自己才知道,他是在真心诚意地发问。
从先前的行事来看,这位警官在处理案子的时候一直都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哪会像现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花费这么多的口舌来同他周旋。
可就和对方从始至终的试探一样——沈林初实在捉摸不透,这位警官究竟能出于什么目的?
海风徐徐吹来,卷起沈林初手心的血腥气味盘旋而过,时不时地掀起他垂落在外的衬衫衣摆。
少顷后他自嘲似的摆了摆手,率先说道:“没事了警官,就当我——”
但邹旭旋即打断了他:“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我自己。”
沈林初难得一怔。
“在进入这个系统后,我们都失去了原先在现实的记忆。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我们在现实里到底认不认识,又有过什么渊源;也不知道我们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进入这个系统。但是……”
说到这邹旭突然停下,轻声发出一道夹带着无奈与妥协的喟叹,又忽而抬起手去。
沈林初下意识地朝后仰了一下,下一秒却被对方摘了鼻梁上的眼镜。
“你——”
话音刚出,邹旭就再次伸手,用指腹拭去了他脸颊上的一抹血痕。
“只有一件事,我在遇见你的第一时间就想起来了。”邹旭郑重说道。
“沈先生,我是为你而来。”
就在这时,游轮再次发出“呜——”的一声汽笛鸣响,港口照明在刹那间被一齐点亮,黯淡天穹瞬间被染上光芒。
灯塔灯光由远及近,在甲板上缓缓停止,照亮了他们的所在,以及前方未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