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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摆渡船(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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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
冲刷入洗手池的水流在瞬间达到最大,沈林初摘了眼镜,低头往脸上泼水。
皮肤冷不防触碰到冷水的感觉犹如针扎,沈林初却恍若未觉,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手上的动作。他已经无法算清自己这么机械性地重复了多久,直到最后两手重重地在脸上抹过。
几秒后,他从旁抽下一张擦手纸,将脸上的水渍一点点擦拭干净。
水龙头下水流依旧哗哗作响,沈林初两手抓住洗手池边缘,缓缓抬头看去。
镜子正中,一张苍白的脸上好不容易被揉出一点血色,可额边发丝因为被打湿而凌乱地垂在眼前,衬得瞳色乌黑,鼻梁、眉骨、眼眶都在两相对比下变得愈发深刻分明,眨眼就将那点薄弱的血色给压了下去。
他紧盯着自己的双眼,不住地轻声喘息。声音回荡在洗手池这狭窄的一隅,仿佛托着他漂浮的灵魂盘旋而上,穿过时间和空间,去往另一个更为逼仄的地方。
——那是一个没有完全封闭的橱柜。
之所以说没有完全封闭,是因为橱柜门上方留有几道规整的缝隙,每条宽约数毫米,大约是用来透气用的,此时正隐隐透过微光。
也正是因此,浓郁的酒味参杂有刺鼻的血腥,正源源不断地从橱柜外弥漫进来,刺激着沈林初的鼻腔。
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瘦小不少,正紧紧蜷缩,视线更是不受控制地透过缝隙向外看去——
那是一双眼睛。
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那双睁大到几乎能将眼球都挤出来的眼睛正牢牢盯住他的方向,黢黑瞳孔中的惊恐害怕仿佛在令人作呕的气味中伸出无形的尖钩,遽然划破虚空朝他伸展过来!
——沈林初瞳孔紧缩,却根本无法动弹!
一些沉寂在心底的恐惧此时就像鲸鱼意图跳出水面一般快速向上翻涌,空气中能隐约听见外面有欢闹熙攘的声音,混杂在卡农D大调的背景乐里远远传来。
而就在这些喧嚣之下,似乎还混合了一些别的什么。
“呲啦——”
沈林初猛然意识到——那是利刃划破皮肤的声响。
可怖的声音在脑海中被无限放大,他不知道就这样和那双逐渐失去生气的眼睛对视了多久,直至钥匙碰撞的哗哗声响忽然响起,一道微弱的闪光快速在虚空中划过。
紧接着一抹黑影出现在视野中,缓步朝他走来,割据了他与那双眼睛之间的连线。
——哗!
头顶随即传来水流声响,顺着身侧的水池管道一路向下。
……
锵的一声,水流顿时停止。
沈林初关上水龙头,终于从不知来由的梦魇中脱身,再一抬头,就与邹旭在镜子中精准对望。
沈林初:“……”
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正安静站着,脸上凝重未散,见沈林初回过神来后便沉默地走上前去,从兜里掏出了什么。
沈林初条件反射一退,却被对方倏然抓住了手,手心被强行塞入一个有棱有角的东西。
直到邹旭撤回手,他才发现那赫然是一颗单独包装的柠檬薄荷糖。
这里的洗手池是嵌在墙壁里的,因此这会儿,两人被迫挤在左右两面墙的中间,壁灯明亮的光芒一同参与其中,将双方脸上迥异的神情照得清清楚楚。
沈林初手指蜷缩了一下,垂着脑袋,倏忽轻笑着调侃了一句:“邹警官怎么总是随身带着糖,不像你的作风。”
“原本就留在口袋里的。”邹旭说,“在最开始出现在船上的时候。”
沈林初沉吟片刻,不多时他把糖收进口袋,回头拿起洗手台上的眼镜戴上。
再抬眼时,那些脆弱和狼狈就被彻底隐藏起来了。
“谢谢。”他礼貌地说。
邹旭两手环臂,打量他的眼神中明显还留着疑问和探究,但什么都没问,开口说道:“我已经把第二位被害人的尸体送到昨天的冷藏库里去了。”
沈林初又道:“谢谢。”
“凶手手法没有发生太大变化,死者胸口同样被刺了43刀,脖子上一刀见骨,应该是致命伤。同时死者全身僵硬,死亡时间至少在六小时以上。”
邹旭说:“不过在死者背部又多了一道竖着的伤痕,看上去像是摩擦伤。还有就是死者的鞋,脚后跟也有明显摩擦过的痕迹,估计是挣扎的时候留下的。”
沈林初点了点头,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个保鲜袋,便用下颚指了下:“那是什么?”
邹旭不言,直接把袋子交给对方。
“纤维?”沈林初问。
“对。”邹旭补充道,“是从被害人的口腔里找到的。”
充当证物袋的保鲜袋里正装有一根长约两厘米左右的纤维,上面还沾有血迹,或许是因为脸上的血液倒灌,也可能是因为当时黄毛在被毛巾塞住口腔的时候用力过猛,以至于牙龈都出了血。
可再仔细看,似乎还有一些不同。
沈林初略一皱眉:“这根纤维是紫色的。”
每个客房的毛巾、包括昨天在被害人谭子函口腔中发现的纤维都是白色的——那这根紫色的纤维从何而来?
案件发展仿佛也随之出现了一根细小的线头,邹旭道:“我已经问了船长,他说这种细节问题他也得去问问,才能知道都有哪里用了紫色毛巾,而且也不能排除这是乘客私物的可能。”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语气已经透露出这种可能性其实不大。
沈林初也没多说,只“嗯”了声,抬眼望去:“第一案发现场在哪儿?”
“你们昨天醒来后待的休息室,现在正要去看。”
说罢邹旭顿了顿,在这时终于问道:“你还好吗?”
壁灯充足的照明下,沈林初脸色总算是不像方才那般僵硬惨败了,举手投足间恢复了斯文优雅的气质,浸着水一般的双眼重新得到了镜片与额前细发的遮掩。
他浅浅地笑起来,语调如常:“没事了,谢谢关心。”
邹旭视线一动不动,沉吟片刻后说:“不是勉强?”
“邹警官。”沈林初轻声唤道,“那要不我先跟你下楼去趟冷藏库吧。”
说完他也没等对方回应,转身就走去拧开了洗手间门,这时就听脚步声在瓷砖地面上快步接近,一只手径直按住了门板侧边。
邹旭的声音几乎紧贴在他身后传来:“不用了。”
沈林初目光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停了一瞬,紧跟着侧首望去,对上那双明亮的双眸。
邹旭轻声喟叹,紧绷的五官仿佛都随着这一个动作有了短暂的松软,他面露无奈道:“直接去休息室吧。”
·
昨日境况重演,但这回蘑菇头远远瞧见邹旭和沈林初的身影,主动走了上来。
“你们来了!我们一直在这看着,没让人进去过。”蘑菇头说着转向沈林初,“你还好吗?”
沈林初脸上挂着淡笑,原封不动地回道:“没事了,谢谢关心。”
蘑菇头连声说“那就好”,还想问几句,结果扭头就对上邹旭盯着他的冷淡目光。
“……”他整个人一个激灵,把剩下的关心都给咽了回去。
“我们刚才去一一问了在餐厅的人,可是他们要么就是在看热闹,要么就没注意到侧门的情况。”他立刻转口道。
一旁女生又接道:“我们还去找了邓为,他说自己昨天一天都一直待在房间里,没出去过,连三餐都是让船长亲自送的。至于今天早上的被害人……”
说到这她话音一顿,朝休息室那扇白色木门瞥了一眼。
“我们给邓为看了照片,他说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邹旭颔首表示了然,按下门把手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布局和昨天相差无几,只有实木餐桌一角的地面上多了一大片血迹,暴露在阳光下几乎触目惊心。
“昨天在系统说完话后,我们就是突然出现在这里……”
短发女生指了指沙发的位置,目光在回头的瞬间触及地面上的血迹,旋即不忍再看,撇过了脸。
那片血迹和5001号房里的样子大致相同,能分成一大一小两个部分,贴近餐桌桌脚的大片血迹中央空白的V字几乎没有变化。
邹旭往整间房间逡巡过一圈,接着脚步一旋:“我看看有没有紫色的纤维制品。”
沈林初在脑海中回放昨天中午时候橱柜的状态,视线却不自觉落在邹旭身上一起挪动,看着对方走到橱柜旁,一一打开柜门和抽屉检查。
直到对方打开洗手台下的橱柜门时,他迅速收回了视线,眸光略一晃动。
“可是……”一旁蘑菇头支支吾吾开口道,“这里的桌子不像隔断墙,不是固定的,要是把被害人绑在桌腿上的话,万一折腾出动静被人听见了该怎么办?”
休息室的地面依旧铺满柔软地毯,但也不保证被害人挣扎时桌椅不会产生碰撞。
“如果被害人在遇袭时还没有醒酒,那他可能根本就没有力气挣扎,更别说后来还被刺伤了。”沈林初语调毫无波澜地说着,再次点开一楼地图查看了一眼。
“再加上这里附近没有客房,基本都是公用的娱乐房或休息室,距离东餐厅也没几步路。经过昨天的事,这里恐怕没什么人接近,晚上更是没有人逗留吧。”
只是没想到的是,这也为凶手提供了绝佳的作案场所。
蘑菇头脸上并没有露出释然的表情,反而更难受了:“那为什么凶手会对他下手呢……明明他和我们一样,都只是莫名其妙被带进这个系统里来的人而已,和这里的案件应该没有任何关联才对……”
“难道你忘了吗。”短发女生在一旁颤颤巍巍地开口,“其实系统说过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凶手的目标,包括我们,只是因为昨天死的是船上的人,我们就忘了这件事了。”
蘑菇头脸上乍青乍白,双唇张张合合半晌没有说话。
“或许我们昨晚应该再来看一眼的……”女生垂着脑袋,轻声嘀咕了一句,“那他也不会……”
蘑菇头难得没有接话,片刻后突然骂了句脏,抬手抓乱了自己的头发。
蓦地,就听一旁沈林初道:“生死有命,别去多想了。”
两人闻声立刻朝他看去。
单人沙发背后,沈林初弯腰捡起角落的一部手机,点开查看,侧脸隐于光线照顾不到的角落,十分容易让人幻视到最初他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模样。
就连他说的这句话也是,尽管只有短短几个字,语调却依旧毫无起伏,乍一听还可以说是理智。可仔细咂摸过后,就能感觉出一丝不容多想的意味。
蘑菇头怔怔地凝视着他,心里莫名涌出另外几个被自己刻意忽视的细节,随即油然生出一道错觉。
——眼前这人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但偶尔也会有种让人不自觉敬而远之的气场,就好像他永远不会因为其他人松动自己的情绪,也永远不会有可怜、同情之类有血有肉的情感一样。
或许对他来说,即便是二十四小时之前见过的活生生的人,也不过是这个案件中一道冰冷的线索一样。
仿佛是察觉到视线,沈林初朝蘑菇头歪了歪脑袋:“怎么了?”
后者如梦初醒,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将几乎要漫上舌根的寒意强行咽了回去。
“没、没什么。”
蘑菇头摇摇头,忽然又想到什么,转口问道:“现在就连他都成了凶手的目标的话,接下来会不会就是我们了……万一系统就是要把我们几个一个个消除呢?”
沈林初肯定地接了句:“不会。”
“为什么?”蘑菇头脱口问道。
“系统一开始也说过,这里遵循有理有据。”
沈林初回过身来,不急不缓地解释:“从其他人的反应来看,我们都是这艘船上的‘普通乘客’。既然现在系统并没有出手干预,就说明凶手无论杀谁的时候都是根据他自己的逻辑走的。”
“可万一这个凶手其实就是个报复社会的神经病呢?”蘑菇头问,“他根本不在意杀的是谁,只要能发泄就行了。”
“暂时还不会。”沈林初回答的语气十分笃定,“如果这个凶手已经走到无差别杀人这一步,用杀人的方式来宣泄的话,那他注重的就不会是‘质’,而是‘量’。那样的话,现在船上恐怕都已经血流满地了。”
蘑菇头被他这形容说得一抖。
片刻后蘑菇头哆哆嗦嗦地说:“所以你的意思是,和我们一起的这人……其实并不是偶然被选上的?”
沈林初“嗯”的一声。
“就算假设第一位被害人谭子函也是替代品,而凶手复仇的原因另有其他的话,两位被害人之间也必定存在一种共通的特征,让他们相继成为凶手的目标。”沈林初说:“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发现这个原因而已。”
蘑菇头似懂非懂,又十分茫然:“可我们对这人根本一无所知……”
沈林初不置可否,很快关了手里黄毛的手机,回到餐桌边放下,朝邹旭望去。
后者朝他摇了摇头,继而问道:“查到什么?”
“没有。手机里没有任何消息,通讯录也是空的。”沈林初话音一顿,“而且同样没有日历,没有日期。”
昨天他们尚且还能调查被害者的人际关系,今天就连这条路也被完完全全给堵死了。
现场一下子寂静下来。
现在最后的一点希望就停留在船长还没来的回复上,邹旭只能简单查看了一遍门锁,但没有发现任何敲打破坏的痕迹,只在门外的地毯上发现了两道被重物摩擦过的竖条痕迹。
如果他没猜错,这两条痕迹应该就是被害人挣扎时导致的。
只可惜现在没有技术人员做对比,他沉思着摘下了手套,回身看去。
窗户边,朗日对休息室里的凝重浑然不知,自顾自地将大片大片的橙黄光芒洒入室内。沈林初走出了阴影,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阳光下,半垂着眼,两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内,望着窗边的餐椅愣神。
他身形颀长,瘦但不弱,白色衬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肩线和腰肢轮廓,挺拔地矗立在原地,像一棵难以撼动的乔木。
邹旭几不可察地眯起了眼。
他知道这人内心其实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无害,相反还带着锋利的刺,只是一直被收敛在皮囊下,直到特定时刻才会果决地向外伸展,而且几乎是到了坚不可摧的地步。
他也能想到,既然对方昨天还可以不动声色地查看尸体,就代表他并不会对血腥产生明显的恶心,更别提像方才那样——几乎像是有心理创伤一般的过激反应了。
那会是因为什么?
凶手作案手法和昨日基本无差,都是同样在杀害死者后将其放入干净的垃圾袋里,丢弃在餐厅门口。若是把这些相同项一个个刨除,就只可能是一个原因……
“……酒。”忽然沈林初喃喃出声。
蘑菇头和短发女生立刻看向他,他说:“从昨天进入这个系统以后,这人就是醉酒的状态,而谭子函无论是当时的车祸还是在昨晚回到房间后都喝了酒,邓为也说过他是个爱酒的人。”
沈林初一字一句地道:“这就是两个被害人之间共通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