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衫先生[民国]》椿浔

1、第 1 章

　　1929年的夏天，一辆有些老旧的黑色福特车正行驶在从沙宁去福溪的路上。此刻，18岁的林予葵正靠在车窗上惶恐地凝视着窗外的一片黯淡。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剔透的玉珏，亮黑色的流苏在她绵软的手掌里不断被细细摩挲，久了竟惹起了一层涔涔的汗迹。

　　她正赶去福溪县的陆家见一个人。

　　在这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车程里，她如坐针毡。窗边一掠而过的风景筛过她明亮的双眼，低低垂下的睫毛上正跳跃着许多不合时宜的记忆…

　　那个十年未见的人，不知还记得她吗？

　　鲜有人知道，现如今福溪的名门陆家，在十年前本也是沙宁县的望族，同林予葵所在的林家一并被称为沙宁两大家。

　　两家的老爷是多年世交，两家往来频繁，关系和睦，护佑一方平安，倒也是曾经的一段佳话。

　　陆家的大少爷叫陆君衔，比林予葵只大了两岁，随着两家人的来往密切，幼时的两位娃娃也伴着一起长大，是大人口中门当户对的般配。

　　直到八岁那年，陆家的生意出了点问题，需要搬迁至更大的福溪县寻求救助，两家几十年的情谊才被迫中断。但两位娃娃身上的羁绊却并没有因此被斩断，反而以一块玉玦为红线，他们两人的未来被一句话捆绑在了一起。

　　那是在陆家要搬家的前一天，两大家子人在林家大办践行酒宴。她至今依然能清晰记得那一晚的景象。

　　醉眼惺忪的陆老爷子缓缓从褂子上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块精美的玉珏，乌黑亮丽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反复晃动，好不耀眼。

　　“小葵啊，你拿着这个，将来你只要来到我陆家，就是将过门的大少奶奶！”

　　林老爷见状，赶紧接过玉珏笑着推辞，却被陆老爷的几句话硬塞了回去：

　　“你今个儿可别再推辞了，这两娃娃本就一起长大，你还怕以后她到我陆家来吃亏不成？”

　　“哪里哪里，陆兄严重了，我哪有不信老兄你的道理？”

　　...

　　少时的予葵不懂这些，只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盯着周遭的热闹看。当她还没搞清楚这快玉珏意味着什么时，陆君衔已经离开了沙宁。

　　后来长大，她也逐渐明白了儿女情长。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开始打趣她出落地越来越有陆家大少奶奶的气质，她听了只觉得又羞又窘，娇嗔了几句红着脸跑回房里。

　　可终究是世事难料，本以为自己能风风光光地嫁到陆家，却没想到天大的变故先于她的婚事悄无声息地来到了。

　　就在前天，她和青槐刚从花园采花回来，却看到全副武装的一路军队把林家给包围了起来，两位面无表情的士兵把林老爷子和她的父亲拷得死死的，各举着一把枪催促着他们前进。

　　林予葵手里的花慌乱掉了一地，她赶紧冲上去，却被硬生生拦在了外面。

　　“葵...去福溪，找陆家...”林老爷在押解时路过予葵身边，轻声对她说了这最后一句话。

　　陆家，福溪的陆家，她心心念念的人...

　　之后她才知道，父亲在商界被小人中伤，背地里向县上参了林家一本，沙宁县政府本就如乌鸦一般黑，碰上了个能宰当地富家的好机会自然不会轻易错过，这乱世中，谁不想多捞点好处呢？

　　就这样，她坐上了前往福溪的车，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军队抄了去，就连这旧福特车，也是母亲苦苦哀求他们才肯留下的。

　　“小姐，前面就是陆家公馆了。”

　　直到青槐拍了拍她的肩，她才从虚无缥缈的意识中抽出身来，揉了揉自己酸痛的后颈。

　　终于还是到了。眼前的陆家公馆果真气派，比以前沙宁的陆家老宅还要气派得多。

　　西洋风的拱形屋顶风格淹没了曾经古色古香的檐角雕楼，花园里一簇簇的娇艳玫瑰怀抱着一泓清池，延伸出来一条弯曲的鹅卵石小路就这样铺在了她的脚下。

　　可她却迟迟不敢抬脚，早在沙宁就听说陆家的新公馆羡煞旁人，今日一瞧果然名不虚传。

　　但一派繁荣中，却又好像多了几分沧海桑田的变迁之感…

　　今天的她穿着一件青蓝色绣花短褂，配上了雪一般的内衬，举手投足间尽是一股子学生气，乖乖巧巧的。

　　那未施粉黛的素净脸上虽略带倦意，却是自有一种苍凉的美感，让人移不开眼来。

　　她紧张地走上前去敲了敲门，随着一串脚步声的临近，一个陌生的男子探出了脑袋，一身灰布褂子，看样子应该是家里的下人。

　　“找谁？”那人警惕性地瞧着她问道。

　　“你好，我找陆煜陆老爷。”

　　“陆煜陆老爷？姑娘怕不是本地人吧，陆煜老爷在三年前可就去世了。”

　　那下人一脸惊夷地上下打量着她。

　　林予葵听了，如被一记晴天霹雳当头劈来，呆立在原地。

　　“怎么了小陈，谁来了？”里面另一个人闻声走来，眉目间透露着一股让人生畏的寒气。

　　这有些熟悉的面孔...是陆伯！

　　“陆伯，是我，小葵...”在陌生之地终见故人，心底涌上的激动让她的声音都略微颤抖起来。

　　那陆伯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终于认出了原来眼前之人就是曾经沙宁县那个娇蛮的女娃娃，他愣了几下，一脸堆笑地把她和青槐迎进了门。

　　“真是女大十八变，小葵可真是出落地越发标致了。要是我家老爷子还在世的话，看到你一定高兴坏了...近来家里可好？”陆伯一边招呼着下人给她上茶，一边叙旧道。

　　林予葵心里却只觉得惊讶，她本以为两家虽不如从前那样亲密，但情谊终究还是在的，怎知两家人竟生疏到了这个地步，连陆老爷子过了世都不曾知晓！

　　她急切地向陆伯讲述了家中变故，陆伯眉头一紧，面上浮现出捉摸不透的重重顾虑，他叹了口气，半晌才开口留了林予葵暂住在自家公馆里。

　　“陆伯，君衔哥...他在家吗？”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了陆君衔的下落。

　　“这个...君衔阿，他最近都外出去了，在忙着学堂里毕业的事儿呢，很少在家。”

　　她虽从小娇惯，但察言观色的本领却并不差。这陆伯虽满脸堆着笑，但不知怎的，他的笑好像总是透露着一种窘态，边上的几个下人也不停地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这陆家公馆，可真是奇怪。

　　一顿叙旧的饭后，青槐提意说去陆家的花园里转转，舒展舒展身子，林予葵心想反正也是闲，应允了。

　　两人走在后花园的鹅卵石小道上，看着眼前披着层层暮色的娇艳玫瑰，心情顿时就好了许多。

　　“小姐你看，那边还有个小亭子呢，拱拱的顶儿真稀罕！”青槐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西洋建筑，她一脸的新奇，拉住林予葵的手就往亭子那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那白色的亭子里原是有人的，像是有两三个人聚在那正谈些什么，窸窸窣窣的，在树木的掩映下看不清人脸，但却可以隐约听到些声音：

　　“你们看到了嘛，林家那小姐登门来了，看样子是来认亲呢！”

　　“真有婚约？那老爷何必又让大少爷和高家结亲呢，这不得落得一个弃婚的臭名声了嘛？”

　　“这你就不懂了，沙宁现在早就蔫儿了，那林家的光景也是一天不如一天，论高枝儿，那还得攀现在的高家呀！更何况，那亲事是以前大老爷定的，现在人没了，也没个对证，就老爷这么精的人，现在还能认了这门亲事不成？”

　　“是呀，你别看今天老爷腆着脸笑得那么亲切，心里可指不定多嫌弃呢。和政府沾边儿的事儿，现在哪家敢碰？”

　　......

　　林予葵站在亭子不远处听到这一番话，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与怒气顿时涌上心头，凝脂一般白的脸上不觉爬上了几层浓重的愠色。

　　虽说林家确实早已不如十年前那样是光景大户，近年来的没落也是肉眼可见，但她常年只是安心做她的无忧小姐，又何时遭受过这样的羞辱？

　　那些下人的话就像根根利刺，毫无防备地戳破了她最后的幻想。她多想大哭大闹一场，把亭子里的长舌妇都抓出来严刑拷问，但心底天生的傲气却又告诉她绝不能如此...

　　母亲告诫过她，寄人篱下，意味着凡事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

　　最终，她只是狠狠地抓着那块玉珏，红着眼熬了一整夜。

　　娶也罢，不娶也罢，她都要找陆君衔说清楚！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彻夜未眠的林予葵就早早地离开了陆家公馆，拎着大包小包的青槐跟在她的身后。

　　两人叫了辆黄包车，一路直奔到了福溪高家。她本就心中有气，自然不管不顾，一股脑儿冲进高家就开始四处张望着，全然不顾其他人异样的目光。

　　一股熟悉的淡淡墨香窜进了她的鼻子，是她梦里时常嗅到的味道，她确定他一定在这里。

　　陆家本就是是书香门第，三代单传的陆君衔更是常常被陆伯逼着练字，每逢他们被老爷教训，陆君衔就要被罚抄上几遍《道德经》。

　　那时候的他们不懂这艰涩难懂的经文，两人只闻得这悠悠墨香，一个挽起袖子研墨，一个硬着头皮抄书，却是另一种别样的乐趣。

　　只如今，目力所及之处，替他研墨之人却不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