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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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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在那晚之后,太宰治又恢复到之前的活动范围和作息。安分前刷了次卡,一箱箱空运来的酒第二天就搬进了家。
森鸥外没在意哗哗的流水,只是重新拾起习惯:每天空闲时看看不怎么动的定位情况。爱丽丝快要放假了,期末考前偷偷摸摸给他打视频电话。“林太郎——”,女孩叫他的声音一直甜美,勾得人心软,下一秒便好奇地张望,转移对象,“治君呢?”
森鸥外有些吃味,“爱丽丝宝贝就不想多看看我吗?”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看了眼定位,和女孩说了句人应该在家里卧室补觉中。
“我以为林太郎会把治君带在身边嘛,” 金发的洋娃娃懒得哄人,她意识到没法在视野里找到想见的另一人,开始气闷, “而且你也该把人留在身旁的。”
“我更希望在我身边的是爱丽丝。”
女孩不淑女地做了个鬼脸,“你不会让我沾血的。” 爱丽丝说得轻快,没有不忿或是得意,她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但你让治君拿起了枪,而治君还没有哭着叫着离开。”
森鸥外因为养女的话想象了一下,忍不住不合时宜地笑出声。他还来不及调侃几句,就听到爱丽丝继续说道,“林太郎,你在皱眉了。”
森鸥外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还有计划,你总能把事情安排妥当。” 爱丽丝放软了声音,就像森鸥外只喜欢看她笑一样,她也不喜欢森鸥外真实的苦恼表情。他们相依为命的时间是他们真实生命延续的全部,他们是不会让对方感到孤单的唯一。“但是林太郎,刀用完后要仔细擦干上面的污迹,才能用得更久。而且开过刃的利器不能没套上鞘就乱放,这可是你教我的呀。”
森鸥外不得不承认,爱丽丝说得对。
他近来确实急躁。
众所周知,事情是追赶着事情,盯上自己的圈套从不会只有一个。他没有在最好的时机从容地进入□□,便要牺牲更多的精力在众人注意下拿到未来的筹码。虽不至于用焦头烂额形容,于森鸥外而言,非游刃有余地按步调做事就是某种失败。
他从不图快,却被逼着下一盘限时盲棋,身后是丛丛等待着漏洞乍现的黑色人影,怎能怨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心力不足去八面圆通,策无遗算,顾及到所有人的周全。
只幸好他没绝罕有的天资,也多得还没养成完全独断的性子。
爱丽丝是森鸥外的一部分,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医生总会照着先去做一遍的。
森鸥外不清楚太宰治是不是有什么预知能力,而他又每每奢侈地把这种天赋用在气自己上面。
又是好几天没归家的人在得到属下的报信后,就认命地让司机送到酒吧接人。初上位,跃跃欲试的人盯着森鸥外的场子等待下手时机,男人很难说太宰选择了自己名下的区域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
当然,他觉得更简单直接的原因可能只是太宰治心知肚明自己会喝得不省人事,而那边并不会有不长眼的人把他摇醒结账。
森鸥外不在意十五岁的少年沉迷喝酒,并不代表他不会对有人试图给太宰喂药感到愤怒。
让手下把女人带下去慢慢审问,没有离开,森鸥外将太宰治直接带去了楼上准备的贵宾休息室。是个应有尽有的套间,他把醉昏过去的人扔在了浴室地板上,拧开花洒,照脸淋去。
是刻意调到最大的冷水。
太宰治不得不清醒过来,他其实早在森鸥外踹门进包间,水杯被惊翻落地时便恢复意识。接下来的质问,女人苍白的解释和殴打尖叫在他听来都无趣得很。他在下一轮安静中被拽扯着上楼,绷带衣物并不能阻挡肌肤与硬砖的磕碰,细碎的折磨戳破了那薄薄一层酒意的麻木。
他睁开眼,很快地又闭上眼。水柱冲射着他的眼球,他的口鼻,阻挡他的呼吸,又趁着他呼吸之时才能更进一步侵入夺掠。太宰感到难受,湿透的布料黏在身上难受,趴伏着像条狗一样呛得五脏六腑尽要呕出来,鼻涕眼泪混着凶徒糊满一脸,仿佛要一并将自己杀死亦是难受。
“只是难受吗”,他在回响的咳嗽声里听到那种遥远的高高在上的问话。而这一次,森鸥外并不只是在做戏。
太宰接收到了这只针对自己一人的怒火,他突然有点想笑。他也就这么做了,消停了会儿的咳嗽又几要将他整个身躯震碎。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森鸥外捏着金属物的手紧了紧。怒火燃烧了他一半理智,但失望连同往下坠的水流将他的另外一半淹进堆满镇冰的罐子。
“你也想像你母亲一般,沉迷在这种快乐里,甘愿当一条好狗吗?”
那毒品并不是陷害,也不是意外。
那是太宰治清醒下的有意为之。那是任性,是放纵,是默认下的对自己的虐杀。
森鸥外有多相信太宰治的警醒,此时便有多败兴。
少年曾在闲时问过他,若是想要当那人上人,呆在森家便可尽享其成。这是最便捷的通天路。森鸥外和太宰治是不一样,森鸥外始终是森家最正统的继承人,哪怕他早早脱离了那个腐朽的家族,哪怕他不会放下爱丽丝,医生也只需要最简单的等待便能轻松得到所有。
当时的森鸥外没有回答,他只是疑惑地问太宰治,“留在森家吗?我看上去像是那么好心要去救一个必定会死的人的医生吗?有些人,是没办法救的。”
是因为没办法所以没办法,还是因为不想所以没办法,两人心里都有同样的答案。但太宰不依不饶,“难道混道上就能救到更多不该死的人吗?”
“很多时候,该不该已成定数。” 森鸥外含糊地笑了笑,“只是有些人,本来可以不被引到这样的审判当中。会伤害的都是有权力的,如果不是被放手撒满地,底层之人不会有机会触碰到。”
“我本来以为你懂。” 森鸥外说。
他关上了水阀,走过去单膝跪在太宰治身边。森鸥外像在观察着从未谋面的尸体,仔细而冷漠地检查着太宰狼狈的模样。即使被冲洗得很彻底,医生还是觉得少年此时仍旧肮脏。
“好不容易养了那么久,照料得干干净净的,” 森鸥外叹了口气,“怎么就喜欢在外面玩那么脏。还是说,狗就是改不了在淤泥里打滚的习性?”
他轻轻地问,声音在森鸥外猛地揪起太宰的头发将人往上提扯的水花声与闷哼声中几不可闻。两人贴的很近,依旧是数个夜晚里骗过眼线的亲昵,是太宰生日那晚往医生脸上抹奶油的纵容,是最初在车上少年披着森鸥外外套,被噬咬骨肉的酥痒滚烫折磨地向他隐晦求救的呼吸交缠。
太宰治的身子很冷,森鸥外的手也冻如冰块。他没像平日一样往男人身上蹭,太宰被一番折腾下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所剩无几。他弯了弯嘴角,发紫的薄唇翕动,比着清晰的口型——
是呀,改不了。
“啪——”
森鸥外的手很大很稳,平直地横扇在太宰的脸上。这个距离本不该发出过大的声音,两人现在却可谓浑身湿透,沾水的皮肉碰撞下伴着清脆的响声,在宽敞的浴室回荡。
太宰感到脸上那处快速肿胀蓬起的疼痛成为了唯一的热源,他压制着想要触碰的欲望,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是久违的铁锈味。太宰依旧被扯着头发,脖颈后仰着,眼里的厌倦一览无余。
森鸥外毋庸置疑地察觉到了这一抹多余的情绪。在发泄后的冷静中,他也发现了少年手腕绷带下隐藏的秘密。森鸥外将紧黏在皮肤上的湿纱布剥开,意料中的阻力,男人看到黄脓从浸水泛白的深深血痕下缓缓淌出。是他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不该诧异的伤,这只是最普通的钝刀便能割出的痕迹。
他只是突然明白了一切,所有横亘在昨日,被他刻意忽略故意冷落的疑惑与不解,他都有了答案。“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较之今晚的冷漠,感觉疲惫的医生堪称温柔地放开了手,将可笑地肿着半张脸的太宰安置到他能自己安稳地坐直撑好的位置,“如果这就是你没有拨通电话,没有对森家,对我产生星点恨意的原因。”
“告诉我,太宰,” 森鸥外听见自己这么问,“我有没有猜错?”
森鸥外和太宰治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一类人,他们却终归是不同的。
太宰治比森鸥外更早明白这一点。事实上,如果不是医生曾用着愉悦的语调对他诉说过他们有多么相像,少年可能不会产生一点探索这条道路的任何兴趣。诚然,他们有着同样好看的皮囊,同样聪慧的头脑,同样对危险的无畏,但太宰治和森鸥外就是站在相望悬崖边上的两个人。太宰的身后是滚滚落石的山体滑坡,而森鸥外只要轻轻一招手,那盘旋在苍穹中的直升飞机就会下降迎接他的主人。年轻人都爱冒险,只是会引爆炸弹的是更年轻的人。前者可以是选择,是自由,而后者却必然是唯一拥有的武器。
但这并不影响太宰治觉得森鸥外有趣,并不代表年幼的人不能去喜欢那颗年轻的心。太宰不完全能去理解森鸥外隐晦不语的崎岖宏图,那理想过于缥缈,少年比男人认为的更无心插手世人的生活。他纵然年少,也在医生拼凑出方法更早的时候就踩在实地上。他要更直接地更敏锐地了解那些将要被牵扯着保护的人心下有多少污垢尘埃。世事从无变化,人心可循,因果自定。
森鸥外在试探他的时候,他又何尝没有在探究这个自愿的圣人是如何走这苦行的路。
森鸥外从没正面询问过他为什么不憎恨只会带来厄运的森家,为什么在那晚突变前不拨打求救电话。太宰知道他察觉了这些疑点,也很清楚男人总会自以为是地给自己留□□贴空间。因为森鸥外永远有把握,他傲慢地替他人决定取舍。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怀抱救世理想,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毫无自觉地当上圣人。因此,太宰并不慌张于解释或隐瞒,他更好奇自己能在对方眼眸中停留多久。
会什么时候被舍弃,会以怎样的方式被舍弃。他都无所谓,他只希望事故出落得有趣一点,好让完成了遗愿的自己更愉悦地离开这个无趣的世界。
想自杀,要自杀的念头在体会过真正死亡后骤然迸发,再无拒绝的理由。
他并非第一次触碰死亡。母亲僵直冰冷的躯体在他梦醒的每个夜晚,都能通过触碰冰箱饮下冰水,融进身体的最内部。太宰治让自己活着,是他还没有明白死去的全部。不该是这样的,死亡不该是病痛,更不该是贫穷。药是绵延痛苦中的一点起伏,他为母亲注射过药剂,弯曲的针头,莹蓝的液体,满脸死灰的女人重新乍现光彩,即使她的手会重新拥有力量,掐上他的脖子,太宰治在同步的抽搐中感受不甘的挣扎。
不够,但这还不够,正如他还没被掐死,他仍旧独自存活,这些都不是全部的死亡。他一直是可悲的厚颜的该被责备的被施予者。
伊堂莲是他第一个转换角色的试验品,他在他身上第一次触碰实在的死亡。
被人满满装在眼里的时间终究短暂,但若是失去生命体征的躯体,那浑浊的眼珠里倒映的身影即使不够漂亮也终归称不上是负累。
太宰治学不会主动讨要,只他惯会自寻出路。森鸥外如他猜测一般逐渐成长成行善的暴君,独断而忙碌。少年向来与男人配合得默契,战略一点就通,他想要寻死便要当前锋,偏偏森鸥外虚晃一枪,将他扔回了后方。太宰治感到无趣而恼怒,但他实在学不会讨要。
于是过往的经历重新浮现,回到了现在,成为太宰四周向他邀舞的鬼魂。而这次,他拥有了触碰亡灵的资格。
“就是这样。” 太宰听到自己这样回答。他恢复了点力气,身体也不再抖动,他想现在自己笑得一定很难看,“那么告诉我,森先生,面对这样要从手中挣脱,要跌回熔炉的兵器,你该怎么办,你要怎么办呢?”
就今晚了,太宰想,就这么结束过于仓促,但也勉强算得上一个好结局。在少年的心里,今晚这一场揭开幕布的争执仿佛是中世纪决斗般正式的仪式,如果真的总得死一个的话,那再好不过,因为反正他不会让森鸥外死。他不讨厌残暴的救世主,便会顾念这几个月恰到好处的温暖。太宰不想被那双紫水晶般剔透眼睛铭记,若是反过来,倒也不赖。
可惜太宰治从不会看错人。森鸥外做什么都从来是选择,他愿与不愿都带着专擅的狠戾。
他的慈悲伟论需要同谋,他同样不会让太宰治死。
“如果那是你的生路。” 森鸥外抚了抚没有余留任何力气的巴掌印,“可爱的孩子的愿望,我总是会满足的。“
—— Part 3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