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怪物先生（短篇合集）》月巫巫

2、暮色杏花微微雨

　　二百年前的那个春夜，一身红衣的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去看了天帝冰冷冷的尸体。

　　那样冷漠高贵的神，白衣染尽鲜血，落寞地倒在一片杏花林里。

　　白冥说，他们本是神魔一体，倒在那里的为神，他为魔。数百年前，他帮助神稳定了三界，神如愿做上了天帝，他如愿获得了自由。可惜神太过懦弱，一旦无法遏制住三界恶的衍生，便只会跑来白冥宫找他帮忙。他和神互换了身份许多次，却没想到神也会喜欢上糯糯。

　　糯糯，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太过贪心，不过是约定交换百年，却反悔想做白冥宫的主人。

　　糯糯，这一切都怪他，他不该对你动心的。不过既然已除了他，我们便能永远在一起了。

　　说完，白冥冰冷的指尖温柔地轻拂过她的脸，她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他溢满深情的眼眸，只觉得手心一片冰凉。这个杀了天帝还如此轻松随意的人真的是她认识的白冥么？她已然分不清。

　　她曾经也喜欢他，在她尚年幼的时候就喜欢他，喜欢爱穿红衣的妖冶的他，喜欢听他轻言唤她糯糯，也喜欢看他漫不经心的笑颜......喜欢过他许多地方，明明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可为什么会觉得这样陌生呢？

　　他拥她在怀中，可她的心却始终犹豫。

　　成婚一年后，不知是怎么回事，白冥发现糯糯竟然也开始像凡人一样生病了，连日高烧不退，总是做着一个又一个噩梦。

　　他借着天帝之名把天界所有会医治之术的神仙都弄了来，红着眼要他们把她治好。那些些神仙们也是可怜，诊断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被天帝如此阴沉可怕的样子吓得屁滚尿流。

　　糯糯生病的缘由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切不过都是她吞了这世间唯一一颗碾魂丹的缘故。那颗丹是天后暗地里让糯糯吃下的，她误以为糯糯抢走了自己的夫君，殊不知自己的夫君早已成了亡人。

　　一天又一天，糯糯感觉自己的元神在被碾丹魂一点点吞噬着，她一直瞒着白冥，一面是因为想为他赎罪，一面是因为早已病入膏肓了。

　　意识不清之间，糯糯只是喃喃自语，她自己从不知道挂念一个人会这样深。她叫的是白冥，嘴里不停地念着白冥的名字，本能地挣扎着做最后的告别。

　　脸上突然变得冰冰凉凉的，她以为是自己流了泪，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早就无法再流泪了。流泪的人是白冥，明明是魔，却也会爱上一个人。他一直在说爱她，在她近乎聋了的耳边，一直说着他爱她。说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爱她。可惜了，没早点告诉她。

　　她在她最喜欢的春夜里逝去，元神早已破碎散落在风中。她的元神聆听着风的低语，在半梦半醒间，感觉自己被吸入进了温暖的一处。

　　于是，婴儿的啼哭响在起凡间的某个角落，那是她的第一世。

　　三界传言说天帝疯了，为了救一个小仙娥竟然废了自己半生修为。此后，白冥再没扮演天帝的心力了，他回到了白冥宫，再也不想理会世间琐事。

　　“糯糯别怕，我会在每一世都寻回你。”白冥轻抚着糯糯的藕粉衣裙，失神地喃喃道。

　　从此，他由着她生而醒，由着她死而沉睡。

　　那人搂她在怀里，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柏木熏香味。她缓缓睁开了沉重的双眼，抬头望向他的脸。这个既是白冥宫的真正主人也是她夫君的人，还是那样的美。而自己的这一世，还是难逃这样的劫数而再次嫁给了他。

　　听说，凡间形容心肠歹毒的美人会用蛇蝎心肠这个词，她想，在不放过她这点上，这个词他当之无愧。

　　算起来，这已是她轮回的第十世了。二十年又二十年......永远没有尽头。她对他的那些喜欢早就在这种过程中渐渐止息了，她感到疲倦，多希望他能放过自己，多希望自己能在这世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糯糯，真开心你又回来了。”他想摸她的头，但她刻意避开了。

　　“我是不是还要叫你一声师父？”她从他怀里挣出，低头惨然地笑了一下，低声问道，“白冥，你不累么？”

　　“我不累，糯糯。”

　　“可我累了。”她说。

　　他显然是想装作没听见，刻意回避了她这句话，自言自语地说春日甚美，该到园中去。她疲惫地闭上了眼，说不想去。可他说，那我推你去吧。

　　他很快就找来铺着鹅绒坐垫的木质轮椅，就像早就知道她不愿到园中去似的。

　　她像个老太太一样懒洋洋地斜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他推着她一路往园中去，白色的杏花飘落满地，像是在告别故去的人。

　　“糯糯，你以前最喜欢杏花了。”

　　不用他告诉她，每次恢复记忆，她自己便会想起他喜欢杏花是因为她也喜欢杏花的缘故。爱屋及乌的故事，她过往十分喜欢听，现在却不爱听了。

　　白冥早就知道她已经听腻了这些，他失神地望着她那皱着的眉头，不知为何他们两人会走到这个地步。他曾以为自己才是那个掌控着全局的人，曾以为能让她像他一样长长久久地喜欢他，却没想到她会为岁月妥协，而他竟然也愿意为成全她而妥协。只不过不是以她想要的那种自残自毁的结局，而是以他能给她的最好的结局——结束她漫长的轮回，让她彻底忘却他，然后长长久久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他已经思虑了太久，曾经以为他这样的人爱上一个人会很困难，可现在才发现不是爱上一个人不难，只是放下一个人最难。

　　他曾为了想独自占有她而杀了天帝，而现在又为了想成全她而愿意杀了自己。

　　“原就不该那样执着的.......”他强颜欢笑道，浅浅的叹息声落在寂寞的风中没有得到她的任何回应。

　　“糯糯。”他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从她身后紧紧地拥住了她，“要是能陪你到今夜就好了。”

　　要是能在糯糯最喜欢的春夜中离开，好歹还能获得一点幸福。

　　“你愿意送我走了。”她问。

　　“愿意。”他骗她说。

　　闻言，她松了口气，突然感到一瓣冰冰凉凉的东西凑到了她的唇边。

　　“糯糯吃橘子。”他哄诱着说。

　　她轻轻咬了一口橘子，突然忆起他以天帝的身份来到白冥宫的那天也给她喂了橘子。那天吃橘子的心情和现在的完全不同。那时只是无措，这时只是伤感。

　　她的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最终闭上了什么也没有说。

　　他就在他身后的位置一直专注地看着她，而她则看着满树的杏花，直到落日的余晖越过杏花枝头，在游廊处投下一抹浓重的阴影。

　　“糯糯，我去给你拿些点心。”他说了这样话，就朝来时的路返回。

　　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忽然觉得好困好困。在闭眼之前，她忍着困意回头望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背影愈来愈淡、愈来愈淡，像是在被人为地抹去。连带着她脑海中那些关于他的记忆，也开始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他就这样用自己的生命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等到夕阳彻底消逝的时候，醒来的她哪里还记得自己曾喜欢过一个爱穿红衣的男人，哪里还记得自己坐在轮椅上是要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