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天香》蒋会心

4、阿七

　　阿七是小乞丐的名字。

　　我换上了阿七的衣服，原先身上的这件衣服尽管破的不成样子，可我依然视若珍宝，因为那是阿娥的衣服，衣服脱下来的时候，装在内里的小袋子掉落了出来，我恍然失神，捡起。里面竟是碎成糊状的月饼，我蓦然想起血洗的那天晚上，阿娥调皮的小脸，她流着口水，不停地朝我使眼色，请求我多给藏一些食物。

　　阿娥……我紧紧捏住手中的袋子，月饼发臭的怪味冲刺着我的鼻子，我觉得喉咙口发涩，但已经流不出眼泪来。

　　“桄榔——”寺庙的门本就是坏的，我换衣服时，用一根树枝抵着。谁知阿七竟闯了进来，我一转头，面有怒意。

　　阿七叫嚷着，“换个衣服也那么久！”

　　“谁准你进来的？！”我抱着换好的衣服抵在胸前。

　　阿七睁着眼睛，“那么凶干嘛，你又不是没穿衣服！真是的，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

　　我讪讪，抱起衣服就准备到外面洗掉。

　　“诶，这是什么？”阿七眼疾手快，一只手好像变戏法似的，就从我的衣服上，揪走了锦囊小袋子。

　　“看起来好精致的样子！”他好奇地嘀咕。

　　“还给我！”我伸手就去争夺。他一个转身躲过，“偏不！”

　　我生气，“还给我！”

　　他远远地避开，爬到菩萨的后面，一边做鬼脸，“我偏不！我偏不！”他已经打开了袋子，“什么东西，好香的样子！”

　　我火冒三丈，顺手就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怒气冲冲地扔过去，“叫你还给我！”

　　阿七未闪躲，那块石子，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的眼睛。

　　“哎呦——”他应声倒下。

　　我这才慌了神了，急忙跑过去，“阿七，阿七，你怎么了？”

　　阿七捂着眼睛，“好痛！”

　　我急忙道，“快让我看看，伤到哪了？”

　　阿七松开左眼，指指自己的右眼，“我要瞎了！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我严肃道，“快让我看看，不然误了时辰，就真的完蛋了。”

　　阿七哭丧着脸，呜呜地说，“完蛋就完蛋了呗！我又没钱去看病！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我成瞎子了！”我跪在他的身旁，心急如焚，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伸手去抓他蒙住眼睛的手，“你倒是让我看看，你伤的有多严重！”

　　谁知他马上腾出一只手反握住我的手，我挣扎了一下，却无奈自己力量薄弱。阿七嘿嘿笑着，“如果我瞎了，你就以身相许赔罪好了！”

　　我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狠狠的，“呸！”我瞪眼看他，“不许开玩笑！”

　　他踟蹰了一下，慢慢松开手。“眼睛睁那么大干嘛！吓死人了！”

　　我推了推他，“到底有伤着没？让我看看。”

　　阿七放下蒙在右眼上的手，在眼角的地方出现着一条不深不浅的血痕，我吐了一口气，拿罗帕拭了拭，“还好，伤口不是很深，等下清洗一下就好了。”

　　我小心得细擦着阿七的眼角，彼此两人隔得很近。之前一直没怎么在意，现在近看，才发现阿七的眼珠子很漂亮，琥珀色的，好像是酝酿在茶盏里的一杯陈茶，日子久远，却味美甘醇，反射着旖旎的浮光。

　　阿七也正在盯着我看，我装作没看见，过了一会他还在看我，我终于沉不住气，问道，“你看着我干嘛？”

　　他从地上爬起来，盘起腿坐好，“青青，有一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你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停，不要和我说，你半路和家里人失散的什么鬼话，鬼才相信！可惜我不是鬼！”

　　我撇过脸，“你爱信不信。”

　　他又把脑袋凑到我面前，“你给我的感觉，就好像一个落魄人间的乞丐公主。你看看你的帕子，啧啧，我虽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也知道这是个好东西！”

　　闻言，我手中一紧，这罗帕是我的贴身之物，也算是我曾经奢侈时光的见证。选料用的是进贡朝廷的苏州缂丝，因我的名字，特意请了师傅在上面用金线，绣以纸鸢。

　　我捏了捏，便收入怀中，站起来，“我自然也知道这是个好东西，所以我才会去捡起来的！”

　　阿七笑着，好像我的谎言有多么可笑似的。半响，他才说道，“你不愿意说的事情，我永远不会去逼迫你回答的。”

　　我女扮男装随着阿七去集市上偷东西，说来可笑，我贵为千金小姐吃穿不愁时，连逛街的机会都没有，可是现在我一无所有了，却似乎见到了另外一片天地。

　　比如臭豆腐和糖人。闻起来奇臭无比的臭豆腐，放进嘴里咀嚼就变成了一番别有风味的美味。看起来粘糊糊的糖稀，经过老人的巧手一转，就成了活灵活现的糖人。

　　冰糖葫芦我倒是吃过的，不过母亲总说我牙齿不好，不让我多吃。

　　“喂！喂！喂——”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阿七追着我乱跑。

　　终于到了一个转角，他一把拉住我，“我们出来可不是逛街的。”

　　我咽下嘴里未咀嚼完毕的臭豆腐，有点笑的乐不可支。阿七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今天偷来的钱，全部给你尝鲜了。”

　　我作恶，猛地张开嘴巴，往他脸上哈气。

　　“啊！”他一声惨叫，捂住鼻子，一边还不忘瓮声瓮气地骂人，“你这个恶婆娘！”
　　我再往他脸上吹气，他受不了，抓住我的手腕，“啊！臭死了——”

　　我“咯咯咯”地笑着。

　　阿七松开我的手，却说道，“第一次见你这么开心。”

　　我一怔，他把自己的鼻子凑上前，闭着眼睛，“来来！你要是觉得让我痛苦，能使你高兴点，那你就使劲地摧残我吧！”

　　我失笑，戳了一下他的鼻尖，“你这个臭小子！”

　　阿七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嘿嘿笑着。他的脸，迎接着初秋和睦温暖的阳光，好像浮云钻进了我生命中最寒冷的时光里……可是，我真的会有冰释的一天吗？

　　“喂喂喂！”他在我面前晃晃手掌，“不要告诉我，你的眼睛里又掉进了沙子！”

　　“有吗！”我嘟闹。

　　他恶心地挖挖鼻孔，点头，“阿德说得对，你们女人都是水做成的。看你就知道了，动不动就哭，这要是换成在旱区，老板姓就巴望着你这样的人才！不用去求雨，直接求你就行了！”

　　我舔舔嘴唇上残留的臭豆腐的味道，看着他，话锋徒然一转，“你干嘛老是直呼爷爷的名字！”

　　阿七缓了声调，“他不是我亲生爷爷。”

　　“啊！”我自然没想到这一层，惊呼出来，又觉得很不妥，忙掩住嘴巴。阿七瞥了我一眼，“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们做乞丐的，平日里受惯了苦。阿德是被自己亲生儿子赶出家门的，而我……呵呵。”他一笑，扬起脸看着天空，“我也不知道我是谁！……阿德没有孙子，我没有爷爷！我们这是互相安慰，挺好的！”

　　我不经觉地想握住他的手，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但刚一触碰到他的手，他就好像被什么荆刺蛰到似的，猛地弹开，“我才不要你来安慰我！我那狠心的父母既然抛弃了我，我就对他们一点感情也没有，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一点也不想他们。真的，我从来不去想象他们是谁，他们到底长什么样子，谁缺了谁，还不照样过日子啊！”

　　阿七说着，倔强地撅起嘴巴。我掩住嘴巴偷偷笑着，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笑，这笑里参杂了太多我言之不出的东西。

　　我拉拉阿七的衣角，“我们快回家吧，不然爷爷等我们等的急了。”这些天过去，我已经习惯把他们当成了我的家人。

　　这个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又加上天气渐凉。街道上的人们，渐渐散去。只留得一些小摊子还摆在那里，依然叫嚣着，吸引着为数不多的几个顾客。

　　凉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连带着暗黄色的细尘，一片萧条之色。忽的，滴滴凉意掉落至我的脸上，我抬脸，偌大的雨滴直面地坠落，“吧嗒”我用指尖粘了粘，对阿七说，“要下大雨了。”

　　阿七着急，“前会儿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下雨了！看样子还是大雨的样子，我们赶紧跑。”

　　我还没反应过来，阿七就拽紧我的手腕，向雨中冲去。

　　雨如想象中的一样，越下越大，不时的还夹杂着几声吓人的雷鸣声。这样突来而至的大雨，再次让我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同样的雨声，同样的不可预计。

　　阿七跑得飞快，我被拉得吃痛，脚下绊倒了好几次。

　　最后一次，我终于被脚上那条肥大的裤子给绊倒了，跌坐在地上。

　　阿七急得跳脚，“真是的，尽是拖累我！”我咬咬牙，就要站起来。他单手擒住我的一只手，猛力拉上来，“还是先躲躲雨吧。”

　　我们找了一处屋檐躲雨，屋沿窄小，我们尽量地贴着门沿站着，呼吸伴随着濡湿的衣服一起一伏着，我们全身都湿透，头发好像一堆烂黑泥一样倒扣在脑袋上。大颗的雨珠从屋檐上垂落下来，好似是挂起了女子闺房之中华丽的珠帘。

　　我伸手去撩拨，阿七在一旁自嘲，“这下倒好，就算洗了个冷水澡。”

　　我道，“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等一下就好了。”我扭过头看着阿七，他原本肮脏的脸，被雨水冲刷成一片柔软的蜜色。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他好似有感觉，脖子缩了一下，“你干嘛？”我嘻嘻笑着，下一秒就捏住他的脸颊，“恩，不错！肌肉有光泽，红色均匀，弹性不错，乃一块上好的肉。”

　　他愕然，鼓着腮帮子，就扯下我的手，“我又不是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