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天香》蒋会心

2、破灭

　　那晚的雨下得有点仓促，就好像随即而来的那场灾难！众人都正在兴头上，看到下雨，不免都有些泱泱。而我反而被这场大雨给弄的睡意全无了，我瞧见阿娥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心中了然，趁大家不注意，就往自己口袋里面藏了好几块糕点。

　　乳母莫娘看见我的小动作，微微咳了几声，回过头就朝阿娥狠狠地瞪了一眼。阿娥头一缩，下意识地就拿手护住自己的脑袋。

　　我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父亲转过脸看着我，我忙闭上嘴巴。

　　“青鸢。”父亲慈祥地叫我。

　　他和母亲一样，最喜欢抚摸着我的脑袋，他帮我掳了掳额前的几根乱发，“是不是晚上的糕点不尽你意，我看你才吃了一点。想吃什么，我叫莫娘给你去准备。”

　　我摸摸自己的肚皮，咧嘴一笑，“我要吃，烤鸡，烤鸭，烤鹅，烤乳猪，烤全羊！还有烤番薯！”

　　父亲一楞，浓黑的眼眸中横亘着水光潋滟的湖波，他随即笑起来，看着坐在我身旁的母亲，，“咱们的女儿胃口真不小，现在还小呢，要是以后长大了，那还得了！”

　　母亲娇柔地笑着，目光柔和，“是啊，这样的胃口，以后可没有男子敢娶！”

　　我嘟嘟嘴，就往母亲的怀里钻，母亲被我逗得发笑，“这孩子，好像长不大似的。”父亲的心情难得的高兴，“我们的女儿这般姿色，长大了怕是求亲的人会挤破门槛啊！”但是，他又顿了一下，“要是先皇还在，我一定去求他给青鸢指一门好亲事！可是，哎……”

　　我伏在母亲的怀里，闭上眼睛，牡丹的淡香漂浮在我的周身，萦绕不散。我的心口里好像塞满了温暖的棉絮，沉甸甸的，又像是轻飘飘的。

　　但是，这种静谧美好的时光并没有保持多久，我被随后而来的一阵嘈杂声惊醒。

　　“老爷！老爷！”老管家步履踉跄地走到水榭里，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丁。父亲意识到什么，挥挥手，屏退了一众舞女。老管家又上前伏在父亲的耳边，轻声低语。
　　父亲咬牙切齿，一拳砸在桌子上，“狗杂种！”

　　老管家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哆嗦，“老爷，现在怎么办!？四周都已经全部被包围了！”
　　父亲站起身来，走到我的面前，最后一次抚摸着我的面颊，他的目光里有雾水，“带着孩子快点离开这里。”

　　母亲霍地抬头，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老爷！”

　　“我料到龙沧海不会放过我，却不想是如此神速！当今少年皇帝实乃傀儡，奸臣当道，于我何地！狗贼的人马已经包围了这里，我是定不会苟且偷生的！可是你……你这么美好，断不能落入贼人手里，还有我们的女儿……”

　　父亲的话音还未落，只听得院前一阵嘈杂，好似是千军万马来袭。突然，空中一个霹雳，闪电驰过。不远处，有盔甲相互摩擦的声音，铁靴践踏在草地上的声音，依稀中还可以听到一两声马的嘶叫。

　　父亲的身体有些发抖，他的一只手捏成拳状，抵在石桌子上。

　　我的弟弟妹妹被雷电吓到，哭了出来。而姬妾们也无端地惊慌起来。父亲吼道，“哭什么！李继，许越，你们快带着一队人，保护各位夫人和孩子们一起，离开余家，在酒窖的下面有个密道！带着他们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千万不要被龙沧海的人抓住！”

　　姬妾们一听到龙沧海的名讳马上吓得不知所措，纷纷护住自己的孩子。李继和许越是余家武力最好的家丁，他们朝着父亲叩了几个响头，就领着众人朝酒窖走去。

　　我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母亲的手也紧紧地怀抱着我，可也只是一会，一会儿，母亲松开我，拔掉我抓住她衣襟的手。

　　“青鸢！”她定定地看着我，“以后，娘再也不能陪你放纸鸢了！娘看不到你长大的样子，看不到你嫁人的那一刻！看不到你儿女成群的时候！”

　　“娘……”我擦掉母亲脸上的泪珠，“娘，您要去哪儿？您不陪着青鸢吗？”

　　母亲最后一次猛地抱住我，泪水滴落在我的新衣服上，渗透了进去，贴着我稚嫩的身体，我觉得好冷。

　　“让娘好好看你！我的女儿！娘不是不要青鸢了，娘是要去陪着你爹！”母亲又猛地放开我，乳母在身后接住我。

　　“莫娘，我的孩子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活着！”

　　乳母已经咽呜地说不出话，她用她厚实的双手紧紧裹住我，“夫人，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小姐安全带出去！”

　　我迷茫，困惑，这突如其来的危机并不是八岁的我能理解的，我只知道我的母亲要离开我，我觉得伤心。

　　“娘！娘！……”我死命地挥舞着双手，奋力地踢着小腿。

　　乳母抱着我向酒窖走去，阿娥好像一直小刺猬一样，缩着，跟在我们身后。

　　最后一刻的情景，母亲站在水榭的端口，朝我挥手。那是告别吗？我痛哭，娘！娘！……母亲的衣袂在细雨中飘飞，好像一只羽化的银蝶。她的满头青丝也随之漂浮，空气中酝酿着牡丹花的香气。刹那间，整片天地中，宛如下起了一场花雨，片片花瓣合着微风细雨，好像是一场盛大的告别！

　　乳母抱着我直到酒窖门口才放下我，阿娥乖巧地一声不吭。

　　“小姐，快，快进去！”乳母推着我走进酒窖。这个时候父亲的姬妾和各位兄弟姐妹们都已经爬进了酒窖里面的密道中。

　　李继和许越留在最后，看到我，急忙上前，“六小姐，快进去吧，晚了就来不及了！”一个望风回来的家丁惊慌道，“不好了，龙沧海的人已经向这边靠近了。”

　　我哭着拍打着乳母，“我要娘！我要娘！娘！……”

　　“可怜的孩子。”乳母把我按进她的怀里，“夫人会保佑你的。”她把我抱起来递给李继，“你的力气大，抱着小姐，快进去吧！”

　　李继点点头，一只手横抱着我，就往密道里钻去。乳母和阿娥紧跟而上。这条密道不是很宽敞，阿娥的身量小，泥鳅似的爬地飞快。乳母身形较庞大，爬了几步就汗流满面。她一个劲地说，“不要管我，带着小姐逃命要紧！”

　　就在我们奋力地逃亡时，前面飘来了一股股的烟味，细闻之下好似柴火焚烧时的味道，夹带着滚滚的浓烟和飞尘。。密道中本就空气稀疏，一时间众人咳嗽纷纷。

　　李继率先反应过来，“不好，密道被发现，出口肯定被封死，且燃烧柴木，从这里出去必死无疑！”

　　乳母顿时软了手脚，“这下该怎么办！？”

　　“退回去！幸亏我们走的也不是很远。”李继抱着我调了个反向，又大声喝令前面的人掉头。

　　“啊，良玉！”

　　就在我们转过头的时候，后面传来了一声哭喊，“良玉，你醒醒！醒醒！”

　　烟味已经在密道里弥漫开，越多的人开始咳嗽，如果再往前走，只能被烟熏死。玉夫人凄厉的喊声，让众人都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心情！不知是谁先哭了出来，紧接着，大家都好像得到了号召一样，痛哭出来。

　　而这个时候，我居然忘记了哭泣。阿娥紧紧挨着我，我也伸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李继只有那么一瞬的犹豫，便又抱起我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所幸，我们是最后才进密道的，不一会就钻出了密道。

　　出了密道，我大口大口的喘气，阿娥看着我，忽然笑了起来，“小姐，你变成大花猫了！”

　　我一摸自己的脸，果然上面沾满了泥土。阿娥笑着笑着，嘴巴就瘪下去了。乳母吼道，“不许哭！”阿娥使劲鼓了鼓嘴，迫使自己不哭出来。

　　乳母拽着我就往酒窖外走去。还没走出去，就有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不好了，龙沧海的人已经到了，我们走投无路了。”

　　李继刷的抽出腰间的长刀，“士可杀不可辱，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说着，就冲了出去。
　　众人听到自己被包围，都如一堆烂泥一样，绝望地哭泣着。

　　阿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乳母上前给她一巴掌，“没出息的东西！”阿娥马上闭上嘴巴没了声响。

　　我扯了扯乳母的衣服下摆，“我娘呢？我爹爹呢？”

　　乳母的眼睛里有辛酸，她别过脸强忍片刻，又回过脸来。她蹲下身，解开胸前的衣服，把我的头按进去，“来，孩子！你是我喂养大的！今天就最后一次再喝一口奴婢的奶吧！”

　　我饱尽了乳母死前的奶水。乳母凄笑，又把阿娥唤到自己的跟前，同样的撩起自己的前襟，她抱着阿娥的脑袋，留下泪水，“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你刚出生的那会，娘是别人的乳母，喂着别人的孩子，看着你嗷嗷大哭，却不能给你奶水喝！现在，没人和你争，没人和你抢！你就痛痛快快地喝吧！拼命的喝！”

　　阿娥好像真的很饿，嘴巴“巴扎巴扎”地耸动着。

　　外面打打杀杀的声音越来越近，不时的有人在惨叫。乳母穿好衣服，又用最快的速度给我和阿娥互相换了衣服。

　　“还记得小时候，你和阿娥抓迷藏，你藏在一个地方，我们找了你好长时间也没找到，结果是你自己饿了，爬出来的。还记得吗！？”乳母抓住我的双臂，“我们现在也玩捉迷藏好吗！你和以前一样躲在那个地方！不要出来！”

　　我摇摇头。

　　乳母抓着我的手，加大了劲道，“青鸢！青鸢！你要活着！一定要活着！好好地活下去！”
　　我哭了，泪眼朦胧中，乳母粗糙的手捧着我的脸，一次又一次地替我擦掉泪水。

　　在酒窖的一个暗角里，我曾经为了躲避阿娥，挖了一个可以藏人的洞，我躲在里面，再叫下人在上面盖着木板，附上杂草，看起来就像平地一样。

　　我没想过这个地方，会派上这样的用场。我迅速地被乳母抱到暗洞里，木板随之盖上，再是杂草。于是，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面前的世界一片黑暗。

　　而我的头顶正遭遇着什么呢？

　　我听到玉夫人仍然在哭喊着，“良玉啊！我的孩子！”

　　我听到我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的惨叫声。

　　我还听到乳母和阿娥的尖叫。几个男人粗狂的声音，和拔刀霍霍的声响。有人说，“公公特地吩咐了，要把那贱人生的孩子五马分尸！”

　　而我亲爱的乳母一遍遍地痛哭着，“不要伤害小姐，不要伤害我的小姐！”

　　阿娥只顾哇哇地哭着，我能想象出她的样子，雪白的牙齿！哭的时候嘴巴开得很大，可以看到喉咙口的小舌头！她长的浓眉大眼，又穿着华丽的衣服，那些人一定会认错吧！

　　乳母还在喊，“不要伤害我的小姐！”

　　于是几乎在那么一瞬间，一切都安静了。我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眼泪好像流不完一样，浇灌着我身下的土地。我的身体禁不住地颤抖着，觉得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