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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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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的时候没有预想中的那样晚,可是他觉得很累了,一进门就径自钻进了卧室去睡觉。睡梦里模模糊糊地看见了莫晓,在漫天的飞雪里面堆一个雪人,于是他跑过去帮她一起堆,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莫晓很开心地笑着,兴奋得把围巾也摘下来给雪人围上。他们好像是第一次遇见,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误会和纠缠,他们也什么都没有说,很安静,连笑都是不出声音的,很纯净很整洁,他们都是最初的人,没有彼此和错过。
过了一会儿,正在迷迷糊糊间,背上有一只手缓缓游移着,他下意识地抓住了,睁开眼睛看,是妻,斜靠在他身上,把一叠美丽的照片摆了一床,正在出神地看着,便皱起眉头,看了看,问她,从哪里弄来的,这么些好看的照片?
妻说,舒赫送给你的礼物里面呢,我把盒子拆开了,然后里面是这么些照片,似是一个故事,看得我要掉眼泪了,怎么能够想出来。
他心里怔了一下,怀疑莫不是莫晓的鬼意?便抬手去摸妻的眼角,洇着浅浅的湿意,于是笑着坐起来,说,让我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原来,这正是她所说的雪的巫女和君王的爱情,这是她的布娃娃玩具吧?她做了宫廷式的礼服给他们穿上,摆在她的印花床单上,拍了照片以后,又用图形软件处理的,巫女叫夜之歌,君王叫熙格。熙格和夜之歌的爱情故事,他们一个高傲,一个优雅而善良,他看着那些照片上的雪花,感觉到雪花在他的房间里面都散开了,妻不说话,他忽然有了一些紧张了,他害怕,或许莫晓不应该这样,但是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她只是想讲故事给他听,这个不会成为他的负担和为难,他怎么能够没有勇气去爱?他既然有了能够享受这爱的优待。于是手轻轻地搁上妻的肩膀,妻说,这么精致的女孩子,什么样的男孩子也没有办法配。
他不想让妻浸在里面了,就问她,那舒赫送的礼物是什么呢?
妻便把一旁的盒子拉过来,里面是一条米白色一条浅灰色的围巾,妻说,好精致的手工呀。然后把那条浅灰色的拿出来给他系上,说,女孩子送的,好好珍惜吧,这辈子,这样精致的女孩子恐怕都不会再有了,遇见一个是无上的幸福。
他便摇摇她说,晕了吧?怎么还醉在这个故事里面?这世界上女子再好,我只有你一个,就够了。
妻把那条米白色的围巾系上,靠着他的肩,抿起嘴微笑,眼光是宁和而平稳的,带着一种清静的岁月的流光。
他是贪恋妻的,贪恋她对他的宽容和静默,她同时又是这样调皮而神秘,她不是最好的,却是最合适他的。她爱他,爱他如同她掌心的雪,一年的等待或许只是为这一次的相遇,然而她认为值得,她有他给的最好的礼物,他的最珍贵的礼物,一辈子都不会丢弃的,她愿意守候,因为他是她的理想。
然而他仍旧是这样地贪恋莫晓,她的罕见的聪慧与美丽,她对他有一种致命的诱引,就好像清晨的花朵让他驻足不前,却不能够摘取;他只好等待着,站在庭院里守护她,到她的凋零,也许她会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对她这样痴迷地等待。
他愿意等待与守候着,可是如果花朵化身为扑火的飞蛾,甘心与日同焚,他又应该怎么办?
其实爱,只是一种状态,说什么害怕伤害,只是没有勇气的理由。
只是他还不知道,该怎么样在这状态和责任之间过渡和转圜。
莫晓啊,莫晓,他想着这个孩子,忽然间心口剧烈的疼痛起来了,他捂着胸口倒下去,倒在床上,头埋在被子里,眼泪,无声无息地流出来。
——他是爱她,他终于在心里面说服自己了,他的心被她吸引,他有了从来都没有过的悸动,和平和,他喜欢她,他忽然很想看着她,轻轻抚摸她的脸庞,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她的美丽的脸的轮廓。他想念她了,没有清晰的影像,他记不住那些片段,可是清晰地感受到了情谊的缓缓流淌,渐渐变得色彩斑斓。
第二天忽然接到报社社长的电话,说年底很忙呢,他现在有空闲了,能不能过去帮忙。
他说好啊,然后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下午就动身了,去往另一个城市。
母亲不想让他去,说好不容易歇着几天,老这样会累垮了,妻便替他解围,说,他就是个工作狂,闲下来会发慌。
他坐在车上,看着外面的雪,渐渐觉得心里面觉得很空落。
社长给他预定了原来宾馆的原来的房间,在十七层上,他在这里很惬意,他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看风景的地方,尤其是在晚上,关上屋里的灯,这房间有着大的落地玻璃窗,往下面看去,因为高而远听不见街道上喧嚣的车声,但是在这种静默之中能够产生一种美好的幻觉,觉得它们平静而绚烂如同生命的交错,然而它们从不纠缠,从不流连。
有一天,刚做完一个专访,舒赫打来电话,寒暄了一阵,问他在哪里,他说在某某城市,于是舒赫说莫晓也去了那个城市,因为跟他赌气,一个人跑去那里姨妈家了。刚挂了电话,忽然又响起来,他一看,是莫晓的号,于是按下接听键放在了耳朵上,第一句话,莫晓就说,我在你后面呢。
他心里一震,连忙回头环顾,后来在对面马路的站牌下看见了她,背了一个深蓝条纹的挎包,朝他挥手,于是他也举起手臂来朝她挥了挥,笑了,他屏息凝神去看,却看不大清她的表情。莫晓的感觉,好像一下子被空气凝住了一样,这样有几秒钟,站着没有动,他便往前走了两步,莫晓于是往这边走过来了,可是她被车流给阻住了,走走停停,急得跺起了脚,于是干脆跑起来了,他的心蓦地提到了嗓子眼,慌忙近前去。
莫晓过来了扑到他怀里,咯咯地笑起来,抓着他的衣服,却渐渐开始流泪。
他感觉出一种寂寞和荒离。
他用手指轻轻梳理着莫晓的头发,说,你怎么能够遇见我?
莫晓说,我也不知道,我就这样找到你了,你不喜欢吗?
怎么不喜欢?我欢喜得很呢!他扶着她的肩,笑了,说,我觉得这样,真好。然后轻轻给她擦着眼泪说,你看,你又流眼泪了。
莫晓也笑了,拉拉他的围巾,说,你喜欢吗?这个,还有我讲的那个故事?那是最后的版本。
喜欢。他低头抵住了她的额,说,可是,我本以为你会把它写成文字的,你用了那么美的词来形容。
我在等着你呀,我要你把它写成文字,这是我们两个的故事,要我们两个才能够完成。
他忽然一下子清醒了,天哪,他在跟一个女孩子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这样亲密,怎么可以?可是他是爱莫晓的,为什么他们的爱就不能够让人见证?他这样想着,觉得分外难过,他低着头看着他的莫晓,手指轻轻抚在她的可爱的脸上,莫晓笑着看着他,他于是也弯起唇角。莫晓忽然问他,你怎么了?看着这样的难过,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情真的让你不开心了,你却不肯说?说着眼睛里就漫上来忧伤。他连忙说没有,然后揽着她的肩膀转过了身,说,来,我们两个走一走。
莫晓很奇怪地看了他两眼,然后像是忽然间明白了,眼睛里闪过一丝伤悲,但是立刻又做出了很愉快的样子,跟他讲好久都没有说过的发生在身边的有趣的故事,包括那次跟舒赫的赌气;他一如昔时地听着,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没有忧虑没有顾忌,他们在一起就是天经地义。
不多久莫晓的手机响了,是姨妈要她快些回去。她挂掉以后说,姨妈说天黑了,我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放心,她要是知道我在跟你在一起,肯定会被吓坏的。
为什么会吓坏呀?我又不是坏人。他们正坐在咖啡屋的落地长玻璃窗边,他转了脸看外面过往的行人,听了她这话,便诧异地转过来问她道。
你当然不是坏人,她忽然很沉静了说,这是我妈妈和我爸爸的故事。
他起了好奇心了,就问她,什么故事?说给我听听。
明天告诉你,这是我明天要见你的理由,你可不能不理我了。说着站起来,就准备往外走。他就掏出钱包结账,然后一起走出去,莫晓执意说要一个人坐车走,然后她上了车还在说,槿老师,记得我说的话,我明天告诉你我爸爸妈妈的故事。
她趴在窗框上看着他,微微笑着。像一只安静的小兔子,一直到看不见。
第二天忽然下起了雪了,他以为莫晓不会来了,可是还是听到了极熟悉的敲门声。他连忙跳下沙发去开门,于是莫晓出现在眼前,笑吟吟的,很得意的样子,衣服上还带着雪化后挂在上面的水珠。她一进门就被那个落地大玻璃窗吸引了,跑过去,然后兴奋得大声尖叫。他微笑着看着她,觉得仿佛房间里面也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温馨了起来,莫晓瞪着大眼睛,兴奋地对他说,槿老师,在你这里看落雪,就真的像是在雪的王国一样,雪从没有地方的地方来,到没有地方的地方去。
这话他觉得很好,就没有再责怪她,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暖暖身子,然后问她,你昨天说的你爸爸和你妈妈的故事,是什么呀?
是我姨妈,莫晓坐在沙发上,转着杯子暖手,说,姨妈不喜欢写文章的男人,说他们有病,会害人的,而你就是个写文章的。
我也不是尽写文章呀,他说,怎么,难道你爸爸是个写文章的吗?他对你妈妈不好吗?
莫晓摇摇头,忽然又很兴奋地说,槿老师,我拍的那些照片好不好看?我妈妈可是个著名的摄影师呢,她在你们报社工作的。
他听了心里一怔,说,你爸爸不会是位诗人吧?
莫晓听了,便安静了说,对呀,你猜到了。
他是猜到了,他知道那一件事情的,十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学生时,就给这家报社供稿,这里顶尖的一个新闻摄影师,让他无比地仰慕,曾经是他最好的老师,她的丈夫是个孤高的诗人;他是他们家里的常客,他们都格外喜欢他。后来丈夫患了精神分裂,在发病的时候误杀了她,清醒之后自己便也自杀了。
这件事在他的心灵上中留下了很重的阴影,所以他很害怕沉浸,不管是做什么事情,因为沉浸了之后便无法逃脱,之后走向毁灭。
他确切地记着见过莫晓,那时她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孩,跟她妈妈的面容很像,他恍然间明白,为什么看见莫晓总是有莫名的亲切的冲动,原来这面容早就已经留下印记,曾经给他启蒙的智慧。
他记得曾经带过一个大耳朵狗的布绒玩具给莫晓的,于是问她还有没有,莫晓就说,我童年的玩具都没了,只有这个大耳朵狗还在,我一直把它当枕头。
他看着莫晓说不出话,暗叹着命运的轮回流转,原来竟是这样对他眷顾,他在一时之间乱了方寸,于是在这种慌乱中开始构想,他应该改变为的另一种模样,很久之前他丢失掉的一个模样。
莫晓听他问了这些话,也明白了,就靠过来躺在他身上,像个小孩子一样,抚着他裤子上堆起来的褶子;他则轻轻抚摸她的脸和发,心里面汹涌澎湃。
这个城市是她的家,他就在她的家里,她怎么能够遇不上他?
第二天的时候,他带着莫晓去公园堆雪人,打雪仗。他一直记着在那个梦里莫晓的样子,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莫晓打了一会儿雪仗,便不理他了,开始堆起了雪人。他凝神走过去,莫晓在很开心地笑着,似乎并不管他一样,在另一个世界里,堆起来一个很大的雪人,末了,后退着端详一番,又把围巾摘下来往雪人脖子上系,简直与梦里面是一模一样。
他慌忙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雪人系上了,莫晓有些错愕地看他,却转眼间又笑了,把围巾拿起来,说,你傻呀?会冻坏的。
他不明白,就说,那你给它围上也会冻坏呀。
我不一样,她说,我跟雪是同类。
他有些气恼了,就说,你跟我才是同类。
莫晓看着他笑着说,槿老师,你这个样子好可爱,跟个小孩子一样。
他无奈地叹气,说,好吧,就当我是个孩子吧,你能不能满足小孩子的一点奢求?
莫晓的笑容凝住了,然后低下头去,脸上渐渐地红上来,然后抖了抖手里围巾上的雪,给他系上。他看着莫晓这个样子,觉得很可爱,便不等她系好,就一把把她抱了起来,抱着她开始快乐地旋转,莫晓忍不住大声地尖叫,他也开心地大笑起来。
他觉得很美好,很美好,一切都是这样美好,没有终止,伤悲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