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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仰慕者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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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我伸手示意随便。
“容许我介绍自己,敝姓陈,陈见斐,一个普通的商人。数次看到您独自坐在这里,遂冒昧打扰。”那男子动作优雅,谈吐不凡,显得很有教养,一道剑眉斜飞入鬓,目光清朗犀利,一看就知道久居上位。
“白羽。”我很简单地回答,很干脆地舍弃用了多年的法语,改了中文。
陈见斐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惊喜,道:“您是中国人?”
我点头:“法籍华人。”
“在远离海岸线的地方能见到同一个故乡的人,真的很幸运。”
“是的,我也有很多年没有在这里见到使用中文的人了。”我敷衍道,有点儿奇怪他前来搭讪的动机。
“很多年?”陈见斐惊讶地道。
“是的,一些特殊原因,我已经把这里当作我的家了。”
“那就麻烦了。”陈见斐苦恼地道,眉头皱得死紧。
“你遇到什么难题了么?”面对陈见斐的奇怪反应,我挑高了一边眉毛。
陈见斐脸色转阴为晴,笑道:“没什么,其实,只是我个人的一些奇怪想法。说出来怕是贻笑大方了。”
“不妨直说。”说实话,我是对他的想法好奇了。
陈见斐想了一会,肃容道:“我觉得这艘船上有很多未知的危险!”
“你放心,就算海盗袭击,这艘船也有自保的能力。”我有些许不悦了。这是我的船,晨钰为我建造的移动城堡,就算我死也不会舍弃的地方,艾瑞儿也不会容许别人亵渎她的少主的心血!
“不,我的忧虑正来自船上的守卫力量。”陈见斐有些苦恼,似乎不知如何解释,“这是一种直觉!我第一次看到这里负责保卫工作的小姐和她的下属,就有说不出的危险感觉,就像他们是一种不属于我们的……奇怪生物。刚才和白先生交谈的两位先生也给我一样的感觉。”
我疑惑地注视着他,心中的好奇更甚了。这个人,能觉察艾瑞儿他们和人类的不同?真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天赋。
我的好奇心被极大地挑起:“这么说来,陈先生是生物学家?”
“不是,我是商人!”陈见斐强调,“其实,白先生给我的感觉也很奇怪,虽然也不同于寻常人,但我感觉不到危险。”
“我是个没有威慑力的人。”我点头,故意曲解。
“不是这个意思。白先生,你不是没有威慑力,只是你的威慑力不针对普通人。”陈见斐弯起一抹沉稳的笑容。“白先生是有意思的人。”
“哦?”我危险地再次挑高眉毛,“陈先生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度假,不是更有意思么?”
陈见斐露出一抹怀念的笑容,面对我的挑衅一点也不生气,老气横秋地道:“年轻人,有些东西值得冒险。这你不明白。”
我几乎被他气歪了鼻子,这不显年龄的长相让我吃了多少暗亏!
“我比你大!”
陈见斐哈哈笑起来,用长辈看晚辈的目光凝视着我:“我今年三十八了,白先生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实际年龄绝不超过三十。”又别有深意地微笑沉默,促狭的意味甚浓。
本大爷的年龄足够做你老子了!
我气呼呼地再次强调:“我长相比较年轻,不代表比你小!”
“好好好,怎么都无所谓。”陈见斐忍着笑意摆手,又慈爱地看着我,“听你的口吻,似乎常年住在船上,不论你是什么身份,记住我说过的话,对你没有坏处的。不要试图接近那些人。”
我的眼眉突突地跳动,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被一个晚辈当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屁孩这样看着,恶心不恶心?
我别转脸,很失礼地给了他一个侧脸,自顾自喝起了酒。
陈见斐教养极好,也不恼我的坏脾气。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很有说话的欲望,在我的社交圈子里,我是出了名的沉默寡言,言简意赅。”陈见斐自嘲一般笑了笑,“可能因为我那些与众不同的奇怪直觉,让我难以融入人群。”
“这不是好事。”我淡淡地接口。也许甚少与人交流,我也有想与人交谈的欲望。
“是的,不是好事。只是有时候,真的没法接受本不愿意接受的事情。”陈见斐给自己斟了一杯红酒,喝了一口葡萄酒,姿势优雅,仿佛经过刻意计算似的。
我熟识这种人的行为模式,在有外人在的情况下晨钰甚至做得更好,只是多了一份随性,没人的时候么?呵,我喜欢撕破他的面具,变回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小少年。
“怎么?想起恋人了么?”陈见斐促狭地道。
我微笑,含糊地应了一声,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一瞬间变了,寂寞和忧郁之中带着甜蜜的表情,”他露出一丝带着危险意味的笑容,“很容易让人胡思乱想的。”
我不以为意,道:“没关系,随便别人乱想。”
“你的恋人不在身边么?”他问。
我沉默着,刻意掩埋的沉痛从心底开始蔓延至全身。
“吵架了?”他依然近乎无礼地不放弃。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他过世了。”
陈见斐惊愕地呆了一会,歉疚地说:“很抱歉,挑起你的伤心事。”
是的,伤心事……从那天以后,我孤独得太久了,久到常常意识不到该纯粹为自己伤心一回。
“我到现在还是单身……”陈见斐的声音徐徐地响起,“很多年前,我爱上了一个人,一个完美的人,在这艘船上。”
我努力忽略心底的感伤,敷衍地问:“船上?”
“是的。”陈见斐目光飘远,脸带微笑,陷入了回忆之中,“那时我大概和你差不多年纪,在家族的公司担任闲职,纯粹混饭吃。那时也老大不小了,居然还只是这种程度,是不是很丢脸?”
我摇头。
“我是家里的长子,子承父业,天公地道!我不想走父母给我安排好的路,我喜欢艺术,具体一点是绘画。大学时拗不过父母读了MBI,其实一直放不下自己的梦想。那年夏天,被父母寄予厚望的我为了理想和他们吵了一架,然后托朋友的关系上了这艘船。我记得那是‘月神号’的首航。”
我有些惊讶,居然是首航,我和晨钰的最后一次旅游。
陈见斐对我笑了笑:“惊讶么?对你来说那太过遥远了吧,可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晴天的晚上,船停泊在岸边,一个无人的僻静角落,一个黑衣男子倚着栏杆在沉思。初时我还以为他是一个女子,因为他留了一头长发,灯光昏暗的地方不容易辨认。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脸,呵呵,一个美男子。”
同样爱上一个男子的我没有惊讶,安静地点点头。
“不奇怪么?我是同性恋。”陈见斐微笑道,一点也不窘迫。
“没,很正常的事。”
他点头,继续说下去:“也许是他长着一张静雅的脸,我大着胆子去和他攀谈。他说心情很不好,一个很重要的亲人去世了,才会一个人躲在这地方。他说话的时候在微笑,可是感觉异常凄艳。我试着安慰他,和他说起我自豪的绘画,想不到他也懂,不,他比我懂得多了,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博学多才又这么有魅力的人。年轻人总有些自负的地方,那晚我却完全甘拜下风。也许就是他的渊博折服了我吧,我到现在还不放弃寻找他,想再一次和他说话,重温那种心灵碰撞的快感。”
陈见斐的笑容有些伤感。我的感觉怪怪的,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有人来,说是什么人找他,他马上告辞了。那时我才想起,我们根本没有交换名字。”陈见斐眼神甚是怪异地看着我,“再后来我们就没有联络了,只有第三天我才在甲板上匆匆见了他一面。我猜想得没错,他是某个世家大族的公子,而且不是我陈家可比的那种大世家。那时我被围绕着他的保镖拦在外围。我大声解释我和他们少爷认识,想引起他的注意,他却只顾着和身边的一位气度非凡的俊朗男子说话,也许对他来说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更让我难堪的是,他的保镖轻蔑地对我说‘又是一个攀关系的,你还没有资格靠近我家少主’。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没权没势,正常情况下我连接近他的机会也没有。之后,我没再和父母吵架,乖乖接手公司,为的就是再见到他时,我能和他站在平等的位置上。”
我微笑着点头:“很让人难忘的故事。”
“不是故事,事情真实发生过,还在延续着。”他缓缓地道,“每隔两年我就会到‘月神号’上度假,为的就是希望再次见到他,不过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我曾经多方查找,也找不到他的身份资料,真是不甘心。”
这么一个没有新意的故事,被陈见斐用略显沧桑的男中音娓娓道来,竟也有些动人的魅力。
我赞同地再次点头。他突然兴致勃勃地道:“你想看看他的画像么?我耗费了多年心血画的,在我的房间里。”
直觉告诉我一定不虚此行,遂点头应允。
陈见斐的客房不难找,不一会就到。
毫无疑问,陈见斐是一个绅士,即使面对同为男性的我,他也保持了绝佳的风度。
他站在门内,邀请我进入。房间地方不小,可是摆满了绘画用具,显得有些凌乱。
“很不好意思,地方实在不雅观。”
“没关系。”我四处寻找了目标,终于看到墙角蒙着白布的画架。
陈见斐招呼我上前,掀开白布道:“这就是我一直暗恋的人,很漂亮对不对?直到遇见他,我才知道漂亮之类的词用在男性身上,可以没有半点违和感。”
我点点头,衷心地赞叹:“对,很漂亮!”
“如果他能活到现在,大概还是如此吧。”陈见斐神色凄然地注视着画中人,似乎要把他刻进脑子里似的,眼中泪光莹然。
我把白布重新盖上那幅画,道:“那是当然的,他不会老。”
陈见斐悲声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能告诉他真相,只好含糊地道:“病逝的,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
“已经这么久,我居然什么也不知道!”陈见斐苦闷地笑着,“也许是我的等待还有些用处吧,居然让我遇到你。”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含笑不语。
“甲板上匆匆一瞥,我就知道你们是恋人,他的眼睛里根本容不下别人。真神奇,想不到多年以后,他去世了,我们却站在一起。”
“嗯,是的,很神奇。你和我说话是因为晨钰?”
“他叫晨钰,名字真好听。怎么写?”他拿出纸笔,认真地向我求教,仿佛是最好学的学生。
我道:“清晨的晨,他是早上六点出生的;金字旁的钰,珍宝的意思。”
“清晨出世的珍宝?”他细细品味了一会,笑道,“他的父母一定很爱他。”
“这是当然的!”
我在心里伤感地加上一句:“可惜,晨钰的父母去世得太早了,让他的童年过得太苦。”
“你早认出我了?”我岔开话题。
“不是,原本仅是觉得你面善,想提醒你不要接近那些奇怪的人,后来提到你的恋人,我才想起在哪里见过你。”陈见斐没了悲意,恢复原来的沉稳有度。
“谢谢你。”我诚挚地道,不仅为他的好心,更为他能和我谈论晨钰。这么些年,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与其坦然地谈论晨钰的人。
——我,与能笑着怀念你的日子,更接近了么?
那天过后,我又见了陈见斐几次,有时他在顶层甲板晒太阳或是看书,看见我后微笑着点头致意,我回礼,他便继续原来的事。我也没有打扰他的意思,转身做自己的事。
萍水相逢,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