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夜话I》火之楼阁

1、错位

　　１
　　一辆589路公交车刚在站头上停住，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就从车上跳了下来。她一边急急忙忙地往大街的南面快步走去，一边低头看腕上的手表，嘴里还小声的嘀咕着：“惨了，惨了，车要开了！”。她一不留神，撞到了迎面而来的一位行人。
　　她稳稳身子，眼睛一瞄，发现书包的搭扣勾住了对方的衣角。她的脸一红，连忙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同时手忙脚乱地解开搭扣。对方倒是很大度，拉拉衣领，淡淡地说了句“没关系”，原谅了她这冒失的行为。女孩这才松了口气，想起自己还有车要赶，忙又迈开脚步向前跑去。
　　终点站上孤零零地停着一辆1413路车，女孩刚跳上车，车随即就发动了。
　　她掏出一元钱丢进投币箱，然后往车厢里扫了一眼，车上的人虽少，却也只剩下与驾驶座背对背的那个座位了。她坐好后，一抬头，整个车厢便都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了。
　　车里没有亮灯，十分昏暗，走的也不是什么热闹的大街，只能借到一些晕黄的路灯光。这些“萤火之光”偶尔投射到一两个人的身上，照出几张表情呆滞的脸孔。没有人交谈，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充斥在车厢里。车子的颠簸让女孩的睡意涌了上来，反正离她要下的站还早，便索性闭上眼假寐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全身一震，睁开眼来。一道强光如探照灯般直直地射进车里，从黑暗中拉出一张张因极度惊恐而目瞪口呆的脸，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同一个方向——女孩背对着的那个方向。她愕然地转过头。
　　一辆大卡车的车头出现在公交车的车前方，那一瞬间，每个人看到的不止是一只巨大的卡车头，还有穿着黑色丧服的死神……
　　这场车祸的报道出现在了翌日早晨的新闻联播中：昨晚21点32分，一辆1413路车在XX路口与一辆反方向的大卡车相撞，造成7人死亡，9人受伤。死者名单如下——王美、宋珂、梅紫君、杨俊宁……

　　两堵高高的围墙围出一条僻静的小路，围墙后面是什么地方，大概从来就没人弄清楚过。路面年久失修，布满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坑洞，各色垃圾也凑热闹似地点缀其中。几盏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路灯苟延残喘地散发出微弱的光芒。路上静极了，既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
　　莫伍仁双手插在裤袋中，心不在焉地走着。头上的一盏路灯忽然闪烁了几下，暗了。风卷起两三张纸片在空中打着旋儿，飘过他眼前。然后，莫伍仁便看到了她。
　　她蹲在墙边，两手抱着膝，头埋在手臂间。看不到脸，但看那体形，应该是个年轻女孩。
　　莫伍仁在女孩面前停下。
　　“一个女孩子半夜三更的在这种地方可不太好噢！”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一句：“是鬼的话就更不应该在无人的路上徘徊，吓到人可怎么办？”
　　女孩抬起低垂的头，吃惊地望着他。

　　2
　　莫吾仁的家很大。
　　与那宽敞的空间形成强烈对比的便是极少的家具，只有日常生活必须的几样。家用电器更是少得可怜，整套公寓没有一台电视机，也没有音响、录像机，至于电脑什么的，更是没有；唯一的一样电器就是电话机。地板上这儿一堆、那儿一摊地散放着书本、杂志和报纸，似乎主人有随兴席地而坐的习惯。
　　莫吾仁随意地指了指一把椅子，自己则在矮桌上坐下。他挺好奇地打量着带回来的女孩——或者说是女鬼，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碰到一个鬼的。
　　“莫吾仁。”
　　“什么？”女孩吓了一跳，不明白对方沉默半晌后冒出的何以是这样一句话。
　　“我的名字。不是说在问别人的姓名之前得先报出自己的吗？”莫吾仁懒洋洋地说。
　　“噢！我叫梅紫君。”
　　“很好听的名字！比我这个怪里怪气的要强多了。”
　　梅紫君浅浅地一笑。
　　“那个……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死了呢？”
　　“直觉吧！我对怪事的直觉一向很强的。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吗？”
　　“车祸……就在昨天晚上。”
　　“是被车撞吗？”
　　“不是，是公共汽车和卡车相撞，我就在公共汽车上。”
　　“昨晚，是吧？我好像在今早的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报道。”
　　莫伍仁弯腰从地上拿起一叠报纸，一张张翻着。
　　“有了，在这里。‘昨晚21点32分，一辆21点18分开出的1413路车在XX路口与迎面而来的大卡车相撞，造成7人死亡，9人受伤。’”
　　莫伍仁放下报纸，发现梅紫君圆瞪着两眼、一脸诡异的表情，就像是看到或听到了什么恐怖而不可思议的事情。
　　“嗯？有什么不对吗？”
　　“你刚才说那辆1413路车是什么时候驶出站头的？”
　　莫伍仁瞄了眼报纸。“21点18分。”
　　梅紫君霍地一下站起来，低声喊道：“不，这是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
　　“我就是乘那辆车出车祸的，可是我是不可能乘上那班车的呀！”
　　“你在说什么？我都听糊涂了。”
　　梅紫君神情激动地说：“昨晚补习班下课应该是九点钟，可因为老师拖堂，晚了10分钟，大概是9点15分我才乘上589路车，从我乘上的那一站到我转乘1413路车要下的那一站，最起码也要花半个小时，所以——所以我乘的应该是21点48分的那班1413路车！”
　　“可是你却乘上了21点18分的班车。你能确定你所说的时间没错吗？”
　　“绝对确定！”
　　“难不成是报纸上印错了？打个电话问一下再说吧。”
　　莫伍仁拿起放在身后的电话，接通后，他对着话筒说了几句，等了一会儿，然后才挂上。
　　“报社说没有印错，的确是21点18分开出的班车。”
　　梅紫君慢慢地又坐下。
　　莫伍仁拉了拉衬衫的领子。“这还真是奇怪。按照正常的时间顺序，你是不会遇到车祸，也不应该死的。可是时间为什么会快了半个小时，这其中的半小时到哪去了？”
　　梅紫君没怎么听进他的话，只是沮丧地说：“我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呢？”
　　莫伍仁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命这种事又有谁知道呢？”
　　一阵沉默。
　　然后，他又开口道：“你有没有遇到其它像你这样的……灵魂体？”
　　“没有。车上死了好几个人，可好像只有我变成这个样子。”
　　“听说人死后，如果有什么心愿未了，灵魂就会在世间徘徊，无法升天。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嗯！我觉得很不甘心，我不想就这样死了。”
　　莫伍仁慢条斯理地把膝上的报纸叠整齐了，又随手丢到地板上。他语调平淡地说：“为什么？活着有那么好吗？”
　　梅紫君奇怪地看了看他，“活着当然好啊，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我这个人很能够随遇而安，所以不知道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活是这样，死也是这样。弄不好到时候连自己已经死了也不知道。”
　　“那是不可能的！”
　　“你又是如何能确定自己是生还是死呢？”
　　“我也不太清楚。但我就是知道。”
　　“这话听起来还真玄乎。”莫伍仁又拉了拉自己的衣领。“要是你能重新活过来的话，想做什么呢？”
　　“想做的事太多了。我想好好读书，找份好工作；多孝敬些父母，他们把我养这么大一定很辛苦；我还想好好地谈一场恋爱，尝一尝爱人和被爱的滋味；最起码，最起码也要作一件让我有成就感的事，让我能在死后对自己说：‘我没有白来世间走一趟’……”说到最一句，梅紫君的声音哽咽起来。
　　莫伍仁沉思不语。突然他说道：“我帮你。”
　　“帮我什么？”
　　“就像你刚才说的，你不可能乘上发生车祸的那辆车，你的死与本来应该发生的事实不符。我想一定有办法把一切恢复成原来正常的样子，那样你也许就不会死了。”
　　梅紫君瞪大了眼，“能行吗？”
　　莫伍仁微微一笑，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四天后的下午，在市殡仪馆举行了梅紫君的葬礼。接近尾声时，莫伍仁和梅紫君一起来了。他们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在场的人除了莫伍仁以外，没有人能看得到梅紫君。
　　“来参加自己葬礼的感觉真怪，像是以前做过的一个噩梦。”梅紫君有些落寞地说。
　　“来的人很多，你生前一定交友广阔。”
　　梅紫君摇了摇头，道：“大部分是我连见都没见过的亲戚。”
　　莫伍仁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的家族也很大，要是我死了举行葬礼的话，场面一定比这个还壮观。不过我想恐怕不会有人真正地为我的死感到伤心。”
　　“不会啊，至少你父母会悲伤的。”
　　“他们离婚了，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啊？”梅紫君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好。
　　莫吾仁明白她欲言又止的原因，笑了一笑，说：“其实也没什么。人啊，本来就是独自一人来到世上，再独自一人地回去。”
　　梅紫君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原本秩序井然的葬礼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原来梅紫君的父母正要离开，她的母亲突然看到一样东西，立刻一把抢过抱在怀里，放声痛哭起来。她的父亲一手搂住妻子，另一只手抹着眼泪。让这对夫妇如此伤心的是梅紫君出车祸时背着的那只书包，不知什么缘故竟没有在爆炸中烧毁，连包上吊着的Kitty猫挂件也完好无损。
　　梅紫君流着泪转过身，不忍心再看下去。
　　莫伍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书包，拉了拉他的衣领，慢慢地说：
　　“我想……我已经知道你会乘上21点18分那班车的原因了；而且——我也知道让你复生的方法了。”
　　梅紫君惊讶地望着他。
　　“你说你知道让我复活的方法，是真的吗？”
　　“嗯。”
　　“那该怎么做呢？”
　　“我也是突然想到的：你再去一次1413路车的终点站。”
　　“没用的，出事后我就去过了。”
　　“那是因为时间不对，今天晚上21点18分你再去。我还有些事，你一个人先去，我随后就到。”
　　梅紫君凝视着莫吾仁的眼睛，缓缓地点点头。
　　“好，我相信你，你一定要准时到。”
　　“谢谢你的信任，我也相信你一定能重新活过来的。”
　　他笑着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3
　　莫吾仁站在一幢高层建筑的楼顶上，让强劲的风吹得他的衣衫沙沙作响。
　　从这个高度往下望，既看不到一个行人，也看不到一辆汽车。一切都隐藏在一片未知的黑暗中，唯一能突破黑暗的是一片又一片的光，给人一种明明是绝望、却又能看得到希望的矛盾感觉。
　　他抬腕看看手表。
　　“时间到了。”
　　说完，他笑了笑，向着那一片交织在一起的光与暗迈出了一步……

　　梅紫君在1413路终点站一直等到21点15分都不见莫伍仁来，她不由着急起来，便朝着他家的方向一路走，一路找。
　　突然，不可思议地，她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变形，所有的一切——楼房，街道、汽车、行人都扭成一团，像是调色板上混在一起的色料。梅紫君再望望自己，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消失中。在最后的一瞬间，她望了眼不远处立着的大钟，时针指着9，分针则指向18……

　　梅紫君睁开眼，映入眼中的是她住了十几年而非常熟悉的房间。隔着门传来电台播送早新闻的声音。她下床，走到厨房里。母亲正忙着为她准备早餐。
　　“妈妈，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客厅里，女播音员用清晰的声音播送着新闻：
　　“昨晚21点32分在XX路发生了一起恶□□通事故，一辆21点18分开出的1413路公交车与一辆大客车相撞，有7人死亡，9人受伤，死者名单如下——王美、宋珂、莫吾仁、杨俊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