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德沃》奇迹笔笔

8、木恩

　　沈铭站直了身子向我走来，太阳光镀在他身上呈现出毛茸茸的质感，令他整个人透出一股子与德沃格格不入的温柔，连带着周围空气都沾染上了暖意，平白地让我想起了早上那顿香喷喷的饭。

　　“走吧。”他说。

　　“去哪儿？”

　　“回你家。”沈铭语气稀松平常，宛若同我经年老友。

　　木恩不合时宜地从我的脑袋里跳出来，于是我鬼使神差地问他：“认识木恩吗？”

　　问完了我才惊觉这话问的蹊跷，木恩死在两年前，沈铭进入德沃不过数日，这样的两人怎么会有交集。我低下头笑自己，不出意外听到沈铭说不认识，但紧接着他又说：“要讲讲吗？”

　　我抬头看他，他眼神干净，没有探究，没有好奇，只是一副认真的倾听姿态，与两年前木恩的那双眼睛慢慢重合起来，那时木恩也是这样的语气问：“是很疼吗？”

　　两人这样像，或许是天意呢，我想，讲讲也无妨。

　　我第一次见木恩是在福利院的草地上。那是我记忆的起点，大大小小的孩子站满了半个草地，正在接受院长的挑选，惊慌哭闹者半，胆怯瑟缩者半，但都衣衫褴褛，光鲜亮丽的木恩在里面显得很突兀。

　　经过一天的精挑细选，最终留下的只有二十人，被带往福利院的教堂听我们的开学第一课。

　　副院长钱康站在主席台上激情澎湃：“恭喜各位脱颖而出成为德沃新的贵族！你们将得到德沃最好的物质资源，接受到德沃最好的教育，拥有德沃最尊贵的身份，而这些，只需要乖乖上课…”

　　冗长的发言过后是新贵族的安排计划，由另一个副院长吴汕宣读，吴汕伸出手掸了掸稿子缓缓念到：“福利院根据各位的综合素质为大家编了号，10岁之前这将是你们的代号，10岁时福利院会为你们举行展叶礼并在仪式上赐名，之后你们还会拥有课业成绩的排名…”

　　所谓的综合素质其实就是看长相以及在草地上的表现。我得到了2号，1号是木恩，格希那时候因为表现太差只得到了10号，比5号贝珂和6号厘蒙还要靠后。

　　卧室依照编号分配，1号与2号相对，与4号相邻。木恩在卧室门口小心翼翼地问我一点也不害怕吗，我摇了摇头，他上下扫视我：“可是你看起来比我小，我八岁了，你呢？”

　　我努力回想，总觉得有个数字呼之欲出，又湮没在一片虚无中。同我所有的过去一起，都归属于我记忆海深处被封锁的孤岛。我是孤岛的主人，也是被孤岛流放的囚徒，我看得到它，我知道它在那里，但我不可碰，一碰就散。

　　我只好如实答：“不记得了。”

　　木恩道了句抱歉，问我能不能跟他说一声晚安，因为他哥哥常常跟他说晚安，哥哥在他就不会害怕了。

　　我好奇问他，你哥哥不在这里，你就要一直害怕吗？

　　他愣了愣，匆匆跟我道了别，之后几天也没有再同我讲话，直到一周后他突然跑来告诉我，吴汕说我今年6岁。

　　吴汕本人并不是念稿子时看上去的斯文样。实验室有个占到半面墙的玻璃橱柜，摆满了他收集的人眼珠，平日里被他用机关藏在墙里，只在有了新的眼珠时才会调出来整理。

　　他很喜欢木恩，允许木恩在课上自由活动，无需遵守课堂规则，常常给木恩额外的奖赏，还会以他为灵感写一些我们听不明白的小诗，甚至提前为他取了名字——木恩，因为他“恍若月神临世，只为沾一沾尘土。”

　　福兮祸所伏。吴汕的偏爱很快为木恩招来了灾难。吴汕曾经的宠儿——一个刚满16岁的贵族，背着所有人悄悄下手，拿刀划花了木恩的脸。

　　福利院理所当然地除名了不再貌美的1号贵族，把他丢去了平民区，哪怕他曾经是所有人里最出众的。好在木恩运气不错，平民区的一对男女捡走了他。

　　之后的数年，活在平民区的他消失在了所有贵族的生活里，如昙花一现，短暂惊艳过后是长久的被遗忘。

　　我其实也快要忘记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了，倘若两年前我没有在奇遇屋的窗户上看到他的话。

　　那是个明亮的午后，我被贝珂关在奇遇屋的第二天。两天只吃了一顿饭让我有些萎靡，笃笃笃的敲窗声打断了我的休憩。

　　我支起眼皮看向被木条钉紧的窗户，木缝的玻璃处一双眼睛正望向我。真是抓人的一双眼，线条流畅，形状美好；眼球水分充盈，眼周皮肤细腻，想必切割手感上佳，如果吴汕没死，得要为它疯狂的。

　　美目的主人换了条纵向的缝，这次露出了半张脸，爬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疤，衬得眼睛像荆棘丛里的月亮湖。也许是这样满脸的伤疤不多见，又或许是这双眼睛太让人过目不忘，我记起了他是谁。

　　他隔着窗户讲话，声音很小，透过玻璃几近于无，好在我读得懂唇语，他问我怎么样，还好吗。

　　我没有回答过这样的问题也不打算回答，所以我只静静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又敲了敲窗户问我是不是听不到，我唇语告诉他听得到，他看起来有点高兴，微微弯了嘴角对我说不要怕，他会想办法救我。

　　虽然没办法打开这间屋子的门，但对撬过福利院无数窗子的我来说逃出去并不难，贝珂大概也是怕我撬窗才钉了这些多余的木条。

　　我不需要别人救，何况他也救不了我，圈禁我的从来不是这座屋子更不是贝珂，是我自己。

　　原本我已经打算忽略他，但是他跟小时候相比变了太多，是一种我在德沃的所有人身上都没有见过的变化。

　　如果说小时候的木恩是钱康养在玻璃罩里的娇弱玫瑰花，那么现在的木恩就是长势喜人的红杉，不管如何表现地内敛，骨子里都隐约透着蓬勃。

　　我也曾在平民区晃荡过不少时日，自认那样的环境不可能给人带来这样的变化，我承认我少有的被勾起了兴趣。

　　我阻止了他破窗救我的举动，我要他每日过来同我讲些话就好。木恩是个非常知趣的人，发觉我无心出去后同意了我的要求。

　　后来的一个多月，木恩每日都会过来看我，有时在上午有时在下午，偶而也会在凌晨。虽然我只需要他同我聊天，但他每天都会带些东西过来。

　　第一天他只带了吃食，我打破木条空隙的玻璃去取时不小心划伤了胳膊，于是后来他带的东西就变成了吃食和药品，再后来还会带些没什么用处的小东西给我解闷。

　　他带过来的食物永远是热气腾腾的，可惜的是，那时的我因为在莫尔出的意外暂时味觉失灵，尝不出什么味道。

　　贝珂也会每天过来，有时候带着冯婧，每天问我重复的问题：福利院案。冯婧对福利院案热情很高，威逼利诱地想了不少办法问话，贝珂对冯婧热情很高，几乎有求必应。

　　即便冯婧从不对我下重手，甚至还要求贝珂不能伤害我，但我依然不喜欢冯婧，这个女人看人的眼神太过赤裸，让我感到浑身不舒服。

　　对比能产生美，每当面对她，我就会格外期待木恩的到来，这种期待在木恩爽约的那天达到了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