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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将军府夜谈 ...

  •   天上的阴云,随风飘散,蔓延开来将月遮挡。深重暮色渐渐笼罩在凉州城上空,人迹罕见的街巷,更显苍凉与空旷。

      镇国将军府的书房门外,两把木椅、一张方几、一火炉、一酒壶、一酒杯,茕茕孑立,孤寂怆然。

      谷雨用木柄铜签挑拨着上好的银丝炭,将火炉烧得更旺。那火炉上,放置着小小的酒壶,浅浅淡淡的酒香从壶口溢出,混合着若有似无的微酸。

      “公子,这酒,快喝不得了!”谷雨将一方素帕递给宋榆,提醒她将口鼻遮掩。

      “无妨,也喝不了多久了!”宋榆幽幽叹道。从她决意要铲尽大梁暗探那一天开始,心思一天比一天繁杂,恬淡悠闲的日子便一去不返。如今这酒,不喝也罢!

      主仆俩人正一问一答,一道人影穿过长廊缓缓走来,低声戏谑在俩人耳边乍响。

      “大公子邀范某前来,怎生连一壶好酒都舍不得?”范潜踱步过来,在火炉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剑南生春的最佳饮用时间极短,即便想办法延长贮藏时间,待到入冬之后,也几乎没有什么酒味。与口感醇厚却易酸的生春相比,反倒是微火慢燃过后的剑南烧春更耐于贮藏。闻酸辨酒,是剑南春最常用的识别办法。

      奇怪地看了范潜一眼,宋榆挥手示意谷雨退下,将唯一的酒杯斟满,缓缓说道,“知道大人不嗜酒,这酒是我替自己准备的。”

      她毫不掩饰自己准备喝独酒的心思,正要将酒杯端起,就见一只手比她更快。待她回过神来,满脸嫌弃的范潜已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正神情古怪地看着她,“大公子何时喜欢这般酸涩的味道了?还是说凉州城的歌姬,已经将大公子荷包里的银钱都掏空了?”

      见他将关切藏在言不由衷的戏谑中,宋榆无奈地轻叹一声,将酒壶重新放回炉子上,“大人并非贪杯之人,何必勉强自己?”

      离开江淮后,往凉州走的这一遭,她对人心的复杂更多了几分领悟。

      情谊的深浅,很多时候无关血脉,更无关相识时间的长短。那些说话做事周全细致,看似面面俱到的,未必就真的把你放在心上;那些平日说话尖锐,行事粗鲁直接的,反倒有可能真心把你当朋友。

      在遇见牛三、李参将等人之前,她行事交友全凭个人喜好。倘若还是在江淮时候的她,就算有与牛三、李参将这些人结交的机会,她可能都会不屑一顾。

      就如同她虽然欣赏范潜的为人,却绝不会愿意与他深交。因为与官府中人来往,尤其对方还是以查案为业的大理寺少卿,往往意味着对方心思难测,意味着数不尽的麻烦。

      而她,甚是厌恶被麻烦找上门来。

      她思绪翻飞,看向范潜的眼神,便不知不觉变得幽深。

      看着对面气质沉稳了许多的少年,范潜的眼中不自觉染上了探究,将酒杯放回方几,正色道,“大公子一贯食不厌精,又何曾勉强过自己!”

      他记忆中的喻子居,非月白不着,非玉石不饰,非精脍不食,便是连茶盏酒筹等器具,都要用沸水烫两遍之后才会使用。而今,少年身上玄色的锦袍,陌生得让他再难寻觅半点洒脱之意。仿佛他认识的那个少年,只不过是记忆中的幻影,如泡沫般一触即破。

      “说正事吧!”避开范潜打量的目光,宋榆目不转睛地盯着红彤彤的炉火,“弃市行刑,想必大人已经看到了。打草惊蛇之后,余者必然更为谨慎。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欲斩草除根,将大梁暗探连根拔起,想请大人配合一二。”

      “弃市行刑,是你促成的?你想借我的身份,诱出余下的大梁暗探?”范潜凝眉问道,心中的疑惑彻底解开。

      他是夏帝亲口指定,任命的西北军监军。

      身为西北军的统帅,镇国将军宋宪即便自恃身份,不愿附会,也绝不敢在他抵达的当日,便如此大肆杀戮,徒留杀鸡儆猴的嫌疑。

      倘若这事,是喻子居促成的,那便解释得通。凭他对少年的了解,以喻子居的心计,促成这样的事情,简直轻而易举。

      而少年说及弃市行刑时,那如清波一般纹丝不动的眉眼,更印证了他的猜测,让他不由得心生骇然。

      他见过少年的不羁贪欢,也见过她的疏朗豁达,唯独不曾见过这般的狠厉漠然,仿佛世上所有的人事,都不能入得她的眼,再不能在她心底,掀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心思聪颖的宋榆,自然能看出范潜此刻的想法。

      但阳关守将府里,蔓延在她眼前的血色,让她不想再做任何解释。

      她不置一词地看了眼范潜,就事论事地说道,“范大人隶属文官系统,又是因为与刘副统领朝堂相争而被任命为监军,身份立场天然与镇国将军对立。大人抵达凉州当日,弃市尸山血海,揣测者甚众。又有我以镇国将军府名义送出的帖子为证,大人与镇国将军有隙的猜测,必然能被有心之人探知。只要大人表现出不喜之意,大梁暗探定会主动现身,寻求结盟之事。”

      宋榆全然不掩饰自己对朝堂动向的精准把握,一席话更是将各方心思盘算其中。

      她坚信,在这场让人闻之色变的弃市行刑之后,大梁暗探即便藏得再深,也不会放过一丝一毫可能扳倒镇国将军府的机会。

      而逼得大梁暗探狗急跳墙,这才是她的目的所在。

      若非如此,她怎会连夜约见范潜,给惶惶如惊弓之鸟的大梁暗探,留下一个看似胜券在握的突破口。

      范潜深深地看着眼前冷静至极的少年,那仿若冰霜的面容,让他的眸色情不自禁又冷凝了几分。不过短短数月未见,是什么让眼前的少年变化如此之大?

      “范大人以为如何?”久久不曾听到回应,宋榆不由得抬头看向对面之人。

      范潜不置可否,追问道,“大公子曾与本官说,有不得不来凉州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本官打探到的消息,说是大公子此刻正在阳关,为何又出现在宋将军府上?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斩尽大梁暗探之前,他必须知道她曾经历过什么。

      猝不及防的追问,让宋榆不由得沉吟。

      她愣愣地望着镇国将军府幽深的庭院,不由自主地想起被拒之门外的长安之行。半晌之后,才面色晦涩地含糊道,“我与长安宋氏一族……血脉相连。至于原因,不过是还活命之恩罢了!”

      虽然她的存在,于宋大夫人来说,是不愿触及的过往;虽然她此番前来凉州,起于与祖母杨氏的交易。

      但不可否认,杨氏于白露有赠药之恩,宋大夫人于她有生育之恩。有些牵扯虽然无需与人道明,但恩情却不能不还。

      活命之恩?

      范潜心中一紧,突然生出说不明道不清的恐惧。武功深厚的喻子居,也曾遭遇过性命之忧吗?

      “受伤的人不是我。”见范潜面色刹那苍白,宋榆几乎瞬间便明了他的心思。

      她禁不住莞尔一笑,心底涌出丝丝缕缕的暖意,笼罩在她脸上的阴霾仿若被春风吹散,顷刻间冰雪消融。

      从袖袋里掏出一叠纸簿递给范潜,宋榆几不可闻地低声叹道,“至于阳关的事情,都在这里!”

      “没受伤,便好。”范潜满脸艰涩,整颗心仿佛经历了一次翻江倒海,是后怕之后的释然。端详着面前康建如初的少年,他将那叠纸簿一张张翻开,那些悬而未决的疑惑,尽数化作心底难捱的愤怒。尚未看到最后一页,他已迫不及待地说道,“我答应你。”

      范潜的允诺掷地有声。从镇国将军府离开之后,他便亲手布置了起来。

      第二日,在凉州百姓的围观下,范潜领着随从浩浩荡荡地去往凉州军营。

      气定闲神地宣读了圣上谕旨,范潜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堂而皇之地要求宋宪将寒碜的凉州驿馆重新装饰一番,顺道将钱粮账册尽数送去驿馆。

      见范潜明显找事的举动,宋宪极力压抑心头的怒火,装作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监军大人,钱粮账册今日便能送去驿馆。至于驿馆修葺之事,本官饷银尚未发放,可否宽限几日?”

      他虽然一贯在凉州领兵打仗,但久经官场的他却并非木讷之辈,对文官们心底的弯弯绕绕更是心知肚明。

      范潜的话,旁人看来似乎说的是驿馆修葺之事,在宋宪看来却是在暗示银钱之事。

      军营中向来重视兄弟义气,生活上不讲究惯了,宋宪想过可能会被朝廷派来的监军刁难,却从未想到范潜会将索贿之事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这般难看的吃相,让他不由得盛怒。

      一看宋宪的脸色,范潜便知道他已被自己激怒。目的达到的范潜笑得志得意满,连目光都不曾往宋宪身上扫一下,只是对着常乐微微一挑眉。

      得了范潜示意的常乐,几乎立即变了脸色,他吊捎着眉眼,趾高气昂地说道,“怎么?宋将军的意思,莫不是想让我们大人在那破屋子里长住?我们大人可是圣上亲自任命的监军。慢说是让你修葺一番驿馆,便是重新修一处也是使得的。大人昨日入城,你便下令弃市杀人,真当我们大人是好欺负的?没让你下跪赔罪,已是宽宥,居然还敢跟大人谈条件,多大的脸面!”

      公报私仇的话,被常乐明晃晃地说出来。不仅宋宪,便是营帐里的其他将领,都被他这番洋洋得意的无耻之言气红了眼。

      “你……我杀……”有那性格急躁的将领已是冲动地拔刀,欲将常乐斩之而后快。

      “慢着!”宋宪按住下属拔刀的手,“当”的一声,又将刀插了回去。这才强笑道,“还请监军大人宽限三日,三日后,本官定将修葺所需的银钱送去驿馆。”

      “如此,最好!”范潜微微颔首,领着一行随从又呼呼啦啦地离开,只留下身后一众惊怒的凉州将领。

      离开众人视线的常乐,回到凉州驿馆之后,却是收敛了装出来的趾高气扬。他眼神灼灼地盯着范潜的背影,很是摸不清头脑,“大人从不收受官员贿赂,为何要当众索贿?”

      见他满脸都写着不解,范潜不由失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见他仍旧不明白,才戏谑似的安慰道,“放心,你家大人虽不如大公子一掷千金,却也不甚差钱。”

      听他提及宋榆,常乐更加不解,“属下正想问大人,大公子明明就在凉州,为何……”

      前一日接到帖子后,范潜虽然不曾回答他的疑惑,他却越想越觉得得帖子上的字迹似曾相识,这么一回忆,便让他发现写帖之人正是喻子居。再结合他家大人夜探镇国将军府却不让他随行的举动,便越发肯定范潜所见之人必是喻子居。

      “你以后便知道了。先把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都撤回来,然后通知下去,等钱粮账册送过来,所有人都给我足不出户,务必把账目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范潜不欲解释。

      喻子居既然想营造人在阳关的假象,他总会帮她将事情真相隐瞒下去。

      “是。”常乐得了吩咐离开。

      范潜面色无波地坐回书案前,做戏做全套,既然答应了喻子居,他便会配合到底。更何况,将大梁暗探斩尽杀绝也是他的想法。

      从扬州到余杭,几乎追查的每一件案子,背后都有大梁的影子。大梁暗探掀起过太多的血风腥雨,让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此番他与喻子居也算是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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