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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有感为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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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大白之后,西山学子们赴长安参加科考一事,便被提上了日程。
钱塘江边,溃堤之处的补修已经开始,民夫们担着大块青石,和着糯米灰浆,填入那缺漏之处。
码头旁,西山学院的山长,领着一众去长安赶考的学子,依次登上停靠在江边的大船。
“子居,你此番真的不去吗?”山长惋惜地看着她,最后一次规劝道。
学院近年来最惊才绝艳的学子,居然缺席科考,简直是山长的一块心病。
“山长,你们一路保重。”宋榆拱手一礼,身体笔直地站在钱塘江的码头旁,浅笑着看向意气风发的学子们,大声说道,“各位,我在学院等你们凯旋而归,到时在余扬酒楼设宴,为诸位同窗庆祝。”
热情洋溢的话,饱满的希望,引得西山学子群情激荡。众人收敛起离别的伤感,从她身旁走过时,无不揖手见礼。
“子居,保重。”
“喻兄,保重。”
“喻师兄,保重。”
……
楼船将要远去,众多西山学子站在甲板上,不约而同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余杭城,看着岸上父老乡亲的期许,也看着江边那个月白色身影。
修长的身影,与壮硕毫无关联,却仿佛擎天巨石,巍峨不可撼动。
这便是他们心中的魁首。
即便这个人,连都城长安都不曾踏足。
船身划过水面,船上的学子们抱拳遥望。
阳光下,帆影渐渐远去,在水面化作墨点。
顺着宋榆的目光,看着帆影远去后空荡荡的江面,范潜不解地问道,“大公子既有济世之心,又有匡扶社稷之才。陛下求贤若渴,大公子今日倘若前去长安,他日朝堂之上必有你的一席之地。为何不愿科考入仕?”
科考入仕是多少读书人毕生的心愿,大夏朝有多少不惑之年还奔赴在考场上的学子,他们汲汲于功名而不得。
为何,眼前的少年却如此的弃如敝帚?
从远眺中回过神来,宋榆神色自若地笑道,“范大人过誉了,在下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江南学子,当不起大人如此谬赞。”
“不是本官过誉,而是大公子过谦了。”范潜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宋榆,不容她退避地说道,“普通的江南学子,可说不出‘武将不坠卫国之志,则外敌不敢扰;文臣常怀父母之心,则民无果腹之忧。’这样的话来!普通的江南学子,亦写不出风靡江南的科考专用书册!普通的江南学子,如何能弹压得住那么多的西山学子?”
她的身上有太多的不普通,绝非几句自谦的话,便能将惊才绝艳掩藏。
宋榆微微一顿,将手里的纸扇展开,似笑非笑地戏谑道,“倒是没想到,范大人对本公子的评价如此高。只是,粗粝的京畿之地,哪里比得上江南的吴侬软语?本公子生于富贵乡,长于温柔地,相比尔虞我诈的朝堂,还是合适泛舟赏美人!”
纸扇铺开的一刹那,她再次化身流连青楼妓馆的风流浪子,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书生的意气。
范潜的心不由得一凝,劝说的话咽入喉咙。
到底是什么,让眼前的少年,如此抗拒入朝为官?
朝堂与美人,到底孰轻孰重?
耳边,是常乐见不惯的反驳,“大丈夫当为国为民,志在社稷。大公子怎能如此说?”
秉直的语气,一如他对朝廷的忠诚。
“本公子可不是什么大丈夫!”宋榆似笑非笑地看着常乐,眼眸风光流转,仿若浪迹红尘的风流公子,用手中纸扇抬起常乐的下巴,不紧不慢地说道,“本公子不差银钱,为何要过那种晨起点卯、暮鼓而寝的日子?是繁花似锦的姑娘不够美,还是睡到日上三竿醒的日子不够舒坦?”
这轻佻的动作,让常乐愤怒地憋红了脸。他粗暴地挥开宋榆用以挑逗的纸扇,口不择言地说道,“我还真没见过像大公子这样的人。身上没有一点读书人的傲气,居然连不是大丈夫这样的话都能说得出口!”
傲气?
宋榆好笑地摇了摇头。
她的傲气早已消散在这东奔西跑的十四年里,消散在每一个担心师父毒发的夜晚,消散在维持福寿道观收支平衡的旧事里。
抬头看了看天空,她浅笑道,“时候不早了,本公子约了繁花似锦的芍药姑娘游西湖。范大人,常侍卫,你们可要同来?”
范潜面色难看地看了她一眼,心底才涌起的怀疑烟消云散。他冷哼一声,怒道,“敬谢不敏。大公子自去吧!”
说完,避她如瘟疫般,带着常乐转身离去。
待到主仆俩人的身影混入来往的人流,长青不解地看着宋榆询问道,“公子明知范大人不喜青楼艳事,为何故意激怒他?”
“没什么,突然看他不顺眼。”宋榆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是很想解释清楚。
长青无奈地耸了耸肩,识趣地转移话题道,“近日来寻道长提亲的冰人又多了不少。公子可想好了对策?”
真假账册案告破之后,余杭城内不少消息灵通的大户人家,都对宋榆虎视眈眈,恨不得将她抢了回去作那东床快婿。
若非有出云道长在前挡着,宋榆此刻绝对清闲不了。
此前还有科考、查案等理由搪塞,如今却是再也搪塞不过去了。想到几乎踏破福寿道观山门的冰人,迅速变得光秃秃的上山小道,主仆俩心知肚明,便是出云道长也挡不了多久。
“正好上回大哥来信,让我去凉州小住一段时日。不如,便收拾收拾行李,去凉州避避风头吧!”宋榆头疼地说道,救治白露的那半支老参,终究是要还的。
“如此,倒也不错。公子决定何时走?”长青理解地点点头。与其在余杭死耗着,还得担心万一不小心被拆穿身份,到不如出去避几个月,等事情淡了再回来。
“等刘良斩首之后吧!我答应了周氏,让她亲眼看到刘良的报应,倒也不好食言。”宋榆叹息道,定下了离开之期。
因为影响恶劣,又人人激愤,刘良的斩首之日便定在七月的第一日,并未再往后挪。
离如今,也不过是两三日功夫,倒也没什么好着急的。
俩人上马,很快便到了约定的地方。
将马拴在岸边的柳树上,俩人走上停靠等候的画舫。
“喻公子。”芍药姑娘盈盈一拜,便抱着琵琶,在画舫中幽幽咽咽地弹了起来。
宋榆闭着眼睛,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感受着湖水的微微摇晃。
直到画舫慢慢荡到湖心,宋榆才睁开眼睛,目光澄澈地看着芍药姑娘,“我可以安排人送你去长安。但是,明知前路莫测,你真的要孤注一掷吗?”
“谢过喻公子,只要能与延郎相守,芍药做什么都是愿意的。”芍药姑娘跪在地上,恭敬地拜了一拜。
她的眼神坚决而笃定,仿佛多年前的另一个女子。
“惟愿他能当得起你这份痴情!”宋榆在心底幽幽叹息,将长青从画舫的甲板上叫了进来,“去繁花似锦替芍药姑娘赎身。同如意堂的掌柜说一声,三日后他的商队去长安时,请他将芍药姑娘带上。”
“是。”长青点了点头,解下画舫船尾拴着的小舟,很快便消失在西湖之上。
看着芍药姑娘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宋榆终是不忍地说道,“你日后倘若遇到麻烦,可去长安如意堂寻莫掌柜,我与他倒也有几分交情,想必会他给我几分薄面。”
“多谢公子。”芍药眼含泪花,将摆在桌上一个保存得极好的木盒打开,只见一枚大约拳头粗的烟花,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她眷恋地看了烟花一眼,将木盒推给宋榆,“家父曾是有名的烟花工匠,毕生所愿便是能做出世上最好看、飞得最高的烟花。这盒子里便是他临终前为我制作的烟花,如今我将这枚烟花赠予公子,惟愿公子一生安康平顺。”
“既是姑娘的长辈所赠,我便不能收下。”宋榆将盒子盖上,重新推回给芍药。
芍药却是摇了摇头,眼睛再未看那木盒一眼,“遇见公子是芍药此生最幸运的事情,芍药身无长物,自知无以为报,这枚烟花便当是给公子的谢礼吧!礼物虽轻,却是长辈的一番心血,也算件精巧的物件,万望公子不要嫌弃。”
“谢谢!”宋榆微微一叹,依言将木盒放入袖袋。
世上最难还的便是人情,有些人心中有责,恩情一日不还便一日难安。
芍药说得再是情真意切,也无法掩饰她那双不敢与她对视的眼睛。
芍药所惧,不过是担心她以此为要挟。
只是,她从未想过索要什么回报,更无所谓为难一个从青楼脱身的苦命女子。
但是人心,终究难测。
宋榆意兴阑珊地闭目养神,待到长青返回画舫,便让他引着芍药离开。
一切的因由,主仆俩一句不提。
西山学子离开余杭,前往长安赴考的这一日。喻公子千金为繁花似锦芍药姑娘赎身的消息,成了余杭百姓津津乐道的另一重磅话题。
正在看卢正和孙辽成清点粮仓的范潜,听完常乐的话后,狠狠地甩了甩袖子,好半晌才从嘴里憋出一句“死性不改”。
余杭的桃色潋滟还在继续,宋榆的风流韵事已然成颂。余杭百姓期待许久的七月第一日,也终于姗姗而来。
一大早,余杭城的行刑之地,就被蜂拥而来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
正午时分,刘良被关押在囚车里,被从县衙的大牢押往行刑之地。
他披头散发地坐在狭窄的牢笼之中,粗长的铁链将他的手脚束住,枷锁牢牢地套在他的脖子上。烂菜叶子被群情激愤的百姓,从囚车的木杆空隙处扔进去,砸在他的脸上、头顶、手臂上,让他看起来狼狈至极。
时辰快到的时候,囚车被打开,刘良被押到行刑台上。沉重的铡刀悬挂在两根木桩之间,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刘良眯了眯眼,被行刑的刽子手一脚踢在膝盖窝,轰的一声跪在行刑台的青石上。
周氏挎着竹篮,在送她到喻府看诊的那名青年男子的搀扶帮助下,拨开拥挤的人群,慢慢走到刘良面前。
刘良身穿囚服,双手被绑在身后。看着妻子从竹篮里,拿出一盘盘荤腥大菜,摆在他面前的青石地上,忍不住红了眼眶。
“瑾儿他娘,我对不起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刘良对着这一地的断头饭嚎啕大哭。
听到他的痛哭,余杭百姓忍不住唏嘘。
悔不当初!
也许每一个死囚,在面临死亡的那一刻,都会忍不住幡然醒悟。
然而,曾经犯过的错,却再也不会给他悔悟重来的机会。
众人的沉默中,周氏面带微笑,温柔地轻声呢喃,“你确实对不起我!”
你确实对不起我!
一句平静至极的陈述,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
狠厉,没有一丝一毫地犹豫。
众人醒过神来时,菜刀已经对着刘良的胸口捅了进去。
血色晕染了断头台,周氏一脸满足地握着菜刀的手柄,在刘良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对着当空的太阳大喊道,“娘的瑾儿,你看到了吗?娘终于给你报仇了!你看,我亲手宰了这个畜生!”
直到刘良咽下最后一口气,周氏才将菜刀从他的胸膛拔出来。不等衙役上前,她双手紧紧握住刀柄,对着自己的腹部就是一刀,狠厉得似乎费尽了全身的力气。
鲜血,从她紧握的双手中溢出,一滴一滴落在青石的地面上。
一时之间,行刑之地鸦雀无声。
宋榆狠狠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满眼的寒凉,让跟在她身侧的谷雨,不由得心惊莫名。
不知与多少人迎面相撞,直到夕阳西下,宋榆才浑浑噩噩地回到福寿道观。
“公子,您让我找的书,已经找到了。蝉衣的起源地,是大梁……”白露的话尚未说完,便注意到宋榆满脸的失魂落魄。她伸手想抓住宋榆的衣袖,却抓了个空。
“拿酒来!”宋榆避开白露,恨不得醉生梦死似的喝道。
“谷雨,小姐这是怎么了?”愣愣地看着什么都没抓住的手心,白露担忧不已地问道。
“周娘子,在行刑台上,亲手把刘良给杀了,然后当场自尽。”谷雨深深地叹道。
那样激烈的情绪,那般深重的舐犊之情,想必震撼了在场很多人。而她的小姐,又将如何面对过去十四年的淡漠?
白露会意地长叹,满眼怜惜地看着宋榆,将书塞进谷雨的手中,“你看着小姐,我去给她取酒。”
清冷的月色之中,福寿道观后殿的屋顶上,宋榆屈腿坐在瓦檐上,拿着一坛酒对着嘴灌。
出云道长叹息一声,沉默地转身离开。留下三名仆从,兀自在后殿的空地上焦急地来回踱步。
范潜携常乐而来时,见到的便是这番场景。
“范大人,您怎么来了?”谷雨首先发现背后的异样,看到不请自来的范潜,诧异地问道。
“本官要回长安了,来与大公子道别。他这是怎么了?”顺着几人的目光,范潜指了指后殿的屋顶,说着自己的来意。
他见过风流自若的喻子居,见过淡定稳当的喻子居,见过意气风发的喻子居,也见过豪情满怀的喻子居,唯独不曾见过醉酒孤独的她。
头顶明月,一壶酒,几缕清风,仿佛将一切的人事隔绝在心门之外。
孤独、脆弱,让人情不自禁心生怜惜。
范潜摇了摇头,驱走这莫名而起的情绪。
“公子去看了处斩刘良,回来便心情不好。”谷雨解释道。
“这般喝法,便是千杯不醉也扛不住吧?”月色映照出的银色酒线,让范潜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气沉丹田,纵身一跳便上了屋顶。
“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在宋榆身旁的瓦檐上坐了下来,范潜将她手里的酒坛夺了过来,语气轻柔,满脸担忧地问道。
“所谓烦心事,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罢了!”宋榆自嘲地一笑,见来者是他,倒也不与他计较被夺走的酒坛。
看着只有一盏弯月的天空,那双清澈的眼眸比平时多了许多脆弱和落寞,她絮絮道,“你知道吗?我其实很羡慕刘瑾。他虽然行差踏错,却有母亲爱他如斯。说来讽刺,我这一生看似洒脱,其实亲缘淡薄。时至今日,我方才明白为母之刚强,不过是有那颗爱子之心。”
范潜沉默地看着她,安静地听着她话里的悲凉,想到传遍扬州的流言,以为她在自怜身份,劝慰道,“喻子居,我们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凡事往好的方向努力,总有一天会变好的。”
“世上有些事情,是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的。”宋榆愣愣地看着他,满脸怅然地说道。看着天空中渺远的明月,她的神情有些许恍惚,“范潜,你说十七岁成亲太早,我却突然想有个自己的家了。无需婢仆成群,只需有一个白首相守之人,有自己的血脉子嗣,即便箪食瓢饮身居陋巷,也是自在幸福吧!”
仰着的脖颈渐渐酸涩,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一句也听不见,宋榆的头已是靠在范潜的肩上。
闻着传到鼻翼中的酒气,感受着肩膀处的脆弱,范潜低低叹息一声,忍住将她推开的冲动,捡起那酒坛,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才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喻子居,你到底有怎样的伤心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