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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夜探刘家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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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乐还没来得及将响箭放出去,就见宋榆已经从余杭驿馆的院墙翻了进来。
“大公子真是癖好不同常人,好好的院门不走,非得翻墙进来。”见她如同出入自家院子的坦荡,常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满脸讽刺地说道。
“事急从权。”宋榆随口解释了一句,跟在常乐身后进了书房,见到坐在书案后的范潜,直言道,“我之前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今日反复回想了一遍,押走刘瑾的那天,他说不会告知幕后主使者时,往周氏的方向瞟了好几眼。”
刘瑾性情孤傲,为了替母亲周氏治病,宁愿参加繁花似锦的雅集,以诗才赚取银两,都不愿接受出云道长的施药。他之所以在学院堵宋榆,是因为自觉伤了尊严。
这样一个把尊严看得如此重的人,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自污其身,行这诬蔑他人之事?
除非,有人抓住了他的软肋。
想到他频频回望周氏的眼神,宋榆几乎笃定,刘瑾的软肋,便是母亲周氏。
而他之前的种种所为,都是为了保护周氏。
那么,周氏,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
“走吧!去刘家一探究竟。”范潜从座椅上起身,如宋榆来时一般,打头便翻墙出去。
夜晚的刘家村,除了蛙声虫鸣,再无其他杂音。
来到刘家的竹篱外时,只见刘家的木屋漆黑一片。除了笼在木屋外的月光,再无一丝光亮从刘家木屋的门窗内透出来。
“难道没有人在家?”常乐神情诧异地说道。
此时的刘家,别样的冷寂,让他不得不怀疑,是否会白跑一趟。
瞟了他一眼,宋榆眉头蹙起,耳朵微微一动。
轻浅如游丝的呼吸声,从刘家的木屋传来,仿佛风烛残年。
“有人。不过,恐怕已是凶多吉少!”宋榆推开竹篱,箭步冲进刘家木屋。
“跟上!”范潜低喝了一声,面色一紧,与宋榆前后脚进了刘家木屋。
掏出火折子,目光在木屋里逡巡了好一会儿,才在一条瘸腿的木桌上,找到一盏将要燃尽的烛灯。
将火折子对着灯芯,将烛灯点燃,木屋里渐渐有了昏暗的光。
宋榆坐在床榻前,两根手指按压在周氏的脉搏之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倒了一粒褐色的药丸,用手指捏碎,喂给周氏服下。
数根银针,如同尖刺般利落地扎入对应的穴位。双管齐下,周氏灰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些许人色。
“如何?”见施救见效,将烛灯端在手上的范潜开口问道。
周氏面色蜡黄,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榻上。深重的皱纹,纵横交错,爬满她的脸颊,使得这个才三十几岁的女人,看起来比五十岁的老妪还要苍老。
“应该是经常遭遇毒打,身体里留下了不少暗伤。如今虽然性命无忧,于寿数却是有碍。”宋榆满脸同情地摇了摇头。直到针尖颤抖,才叹息道,“女子的一生,一旦嫁人,便将身家性命托付于旁人,到底是身不由己。”
“倒也并非全都遇人不淑。”范潜皱了皱眉头,看着床榻上的周氏,“她大约多久能醒来?”
“拔了针便能醒来。”宋榆的手指细细旋着扎在周氏身上的银针,将之一根根拔出,放进随身带着的针筒里。
不过片刻功夫,周氏便睫毛颤动,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
她的双眼,浑浊而没有一丝神采,透出一股淡淡的死气,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一丝求生的意念。
“喻公子,是瑾儿做错了事,我代他向你赔罪,求求你饶过他吧!”就着烛光看清坐在床榻旁的宋榆,周氏强撑着要从床榻上爬起来,满脸激动地哭求道。
似乎只有说起刘瑾时,她的脸上才有几丝活人的表情。
宋榆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不忍地闭上双眼,好半晌才面色挣扎地睁开眼睛,没有任何隐瞒地说道,“来不及了,他死了,被人毒死的。”
“死了?不会的,你骗我!”周氏满脸泪水地疯狂摇头,双手紧紧抓住宋榆的衣袖,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尖叫道,“瑾儿说过等他高中进士,就给我请封,他从来没有食言过。喻公子,一定是你在骗我,对不对!”
周氏的指甲,戳破了宋榆的衣袖,深深抠进宋榆的手臂。
宋榆忍着刺痛,想到与西山学子约定的十日之期,冷下心肠道,“他死时,身体蜷缩成虾米状,双手紧紧握拳,脖子上青筋暴起,脸色青紫,身体上到处是红斑。”
细致的描述,彻底打碎了周氏最后一丝妄想。
“我不信!瑾儿不会死的!他不会死的……不会死的……不会死。”周氏猛烈地摇着头,嘴里不断地重复着‘不会死’三个字。她的双眼猩红,神情看起来颇为癫狂。
仿佛只要不断地重复这三个字,刘瑾便真的还活着。
看着眼前这一幕,常乐默默地转过身去。
看着沁出血色的月白色衣袖,范潜收敛起心底的情绪,将宋榆的手臂硬扯出来,对着周氏追问道,“你知道凶手是谁,对不对?刘瑾死得那么惨,你难道不想为他报仇吗?”
他恼怒于周氏的不配合,却更气怒于宋榆的忍耐。
宋榆甩了甩手臂,在心底暗叹。
报仇两个字,彻底刺激到了周氏。
她疯狂地拍打着床榻,仿佛感知不到身体的疼痛。双眼仇恨地看着范潜,高声尖叫道,“你走!你们都走!我不想见到你们!”
三人面面相觑,深深叹了一口气,往门外而去。
才将门掩上,就见刘老头跌跌撞撞地将竹篱冲开,脚步虚浮地往木屋而来。
浓烈的酒味,飘荡在空气中,熏得宋榆难受地将呼吸屏住。
三人有志一同的往光线阴暗处避了避,只见刘老头一脚将门踢开,很快木屋里便传来激烈的争吵之声。
“刘良你个畜生!瑾儿是不是你杀的?你个杀千刀的,瑾儿你是的亲生儿子,你怎么下得去手?”周氏从床榻上跌下来,双手紧紧地抠住丈夫的衣襟。
三人离开的脚步一顿,站在门外的屋檐下偷听了起来。
“他已经被官府判了秋后处斩,反正是要死的,早死几日又有什么干系!你这娘们休要胡搅蛮缠,他若不死,我就要被人砍去手脚!”刘良面色一变,烦躁地一脚将妻子踢开。
唯一的儿子被毒死,即便是为了保全自己,刘良再如何心狠手辣,都忍不住心虚。
面对妻子的质问,他习惯性地高声囔道,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掩饰那份愧疚。
心中的怀疑被证实,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变作了笑话。周氏不由得委顿在地,撕心裂肺地喊道,“你个杀千刀的,是不是又去赌了?刘良,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是又如何?”刘良拖着周氏的衣领,满脸恶毒地大笑道,“如今瑾儿不在了,可没有人会为了你与我动手。你再叽叽歪歪,信不信我明日便将你卖去青楼妓馆那等腌臜之地,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完,刘良便仿佛扔破烂一般,将周氏随手扔在地上,兀自爬到床榻之上,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
木屋内,周氏的低声呜咽还在断断续续地传出。
从头至尾听完这场人伦惨剧的三人,不由得面色沉滞。互相对视一眼,叹息一声便离开了刘家村。
再次回到余杭城,已是月明星稀。
“范大人,我先回府去看看白露,便不送你们回驿馆了,告辞!”宋榆拱手作揖,转身往城西喻府而去。受刘家所见所闻的冲击,让她只想找个熟悉的地方,安静地待上片刻。
范潜点了点头,目送她转身离去,才带着常乐返回驿馆。
宋榆坐在白露的房间里,看着她恬静的睡颜,直到上下眼皮打架,才囫囵趴在桌上睡着。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棱射入屋内。白露睁开双眼,看着无声无息趴在桌上的月白色背影,轻手轻脚地起身,取了一件薄氅给宋榆披上,才打开门走出去。
“秦伯,今日的院子别打扫了。公子昨夜累极,还在歇息,别扰了她。”看见拿着大竹扫帚的秦老伯,白露指了指掩上的房门,压低声音止住他的动作。
“白露姑娘,身体可是大好了?”秦老伯将扫帚放在一旁,上下打量了白露一眼,才欣然问道。
“劳你记挂,好多了。”白露浅笑着点了点头。好药好食养着,她头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想来不日就能痊愈。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喻府前门方向传来急促的拍门之声。
“白露姑娘,你先歇一会,我去看看。”秦老伯抱着竹扫就走,急匆匆去了门口。
“老伯,请问道长可在家?我这婶子病得有些重,想请道长给瞧瞧。”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穿着打扮亦是寻常庄家人的模样。
秦老伯顺着他的手势看去,只见靠门的石头上,歪着一名面色惨白的妇人。那妇人的衣着,洗得看不出原来的亮色,很是寒酸,想来是瞧不起病的贫穷妇人。
“进来吧!”想到出云道长一贯的做派,秦老伯让开了身子,示意男子将人背了进来。
男子连连道谢,背着妇人,亦步亦趋跟在秦老伯身后。
“白露姑娘,有人来瞧病。不知该安置在何处?”秦老伯压低声音问道。
出云道长经常免费施药、帮人看诊,却很少将患疾之人带回喻府。秦老伯虽然将人引了进来,但想到主家的习惯,一时之间有些踌躇。
“安置在西次间吧!”看了眼男子背上熟悉的面容,白露面色有些许复杂地说道,转身亲自去请出云道长。
出云道长在杌子上坐了,叹息地看了床榻上的妇人一眼,到底还是将两根手指搭在妇人的手腕。
“道长,如何?”见出云道长面色凝重,那男子心急地询问道。
“虽然之前服过救命的药丸,到底还是积重难返。”出云道长一把脉便清楚了病患的身体状况,深深叹了口气道,“昨夜又熬了一夜,虽然大早送来,其实已经耽误了病情。老夫虽能将她救活,她却已是油尽灯枯之相,你们早做打算吧!”
“这?”男子哑然半晌,神色讷讷,不知该作何反应。
出云道长施针之后,低低的咳嗽从妇人的嘴里溢出,她艰难地睁开眼睛。
“我的身体自己知道,道长不必费心了。”妇人艰难地摇了摇头,显然听到了出云道长对男子的叮嘱。
她从容不迫地拭去嘴角的血迹,目露祈求地看向出云道长,“瑾儿之错,全是我教养之过。道长的恩德、白露姑娘的宽厚,我们母子俩,来生便是做牛做马,也是要报答的。我已经时日无多,临死之前想见见喻公子,还请道长成全。”
见妇人眼底的执拗,结草衔环、犬马相报的重誓,让出云道长深深叹息出声,吩咐白露道,“去叫榆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