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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少卿长安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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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不到傍晚时分,却见远处的村庄似有袅袅炊烟升起。
范潜一行人,沿着官道往村庄方向策马而去。近前时,只见一队青壮年大声吆喝着,在为一幢新砌的木屋上梁。
官道旁的田脊上,一个身穿湖蓝色书生袍,戴着同色幞头的男子,正同他身旁的老者在比划着什么。
“大人,那书生好像是唐公子。”常乐揉了揉眼睛,颇有些不敢相信。
印象中的扬州纨绔,与不远处那书生的气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论。然而,相似的面容,却让他又忍不住心疑。
“唐嵘?”范潜驱马近前,语气淡淡地喊了一声。
正向里正讨教下稻种事宜的唐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回头。看见坐在高头大马上的范潜,很是讶异道,“范大人,您怎的来余杭了?”
“本官奉命前来江南道赈灾。你们这是?”范潜翻身下马。想起这一路的见闻和探听来的消息,他不由得看向唐嵘的书生袍,只见右肩处果然绣着一座山,正是西山学院的标识。
“县衙人手不足,山长便想着让我等出来历练一番,一来协助衙门尽快将疫毒清除干净,二来也长点见识。”唐嵘一边解释缘由,一边将里正介绍给范潜,“这位是此处的里正,在下正与里正查看稻种的出芽情况。”
离开学院的时候,宋榆私下提醒了他一番,让他切勿浪费此次了解民情的机会。想着学院近来的重心是参加会试的其他学子,他便决定在清除疫毒工作结束后,继续留在此处协助里正一段时日。
“小的见过各位大人!”那里正见范潜一行虽未着官服,却个个气度不凡,又听唐嵘称他为大人,便很是恭敬地躬身作揖。
“里正无需多礼!”范潜扬了扬手,抬头环顾四周。只见屋舍俨然,道路整洁,若非水田里伏倒在地还没来得及清理的稻苗,他几乎要以为余杭未曾受过水患之灾,“里正管辖有方,此处若不细看,倒像未曾遭过灾。”
“不敢领大人的夸赞!若非县令大人遣了人来提醒,说是担心会遭遇大水,让小的时时警醒,此处怕是与别处没什么两样。”里正拱手道,话里话外满心对孙辽成的崇敬。
“孙大人莫非还懂观星术?”随行的一名官员忍不住好奇地询问道。
历代以来,能准确推衍出水患大旱的人,莫不是修为精深的道门中人。这些人大多懂观星术,能通过观测天上星辰变化,来预测吉凶祸福。只是这些人一般隐居避世,便是入世历练也大多被钦天监招揽,少有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更遑论成为一地主政官员。
“这……小的却是不知。”里正的嘴巴张了张,情不自禁将目光转向唐嵘。
“倒没听说过孙大人懂观星术。传闻是一位捕鱼的百姓,偶见钱塘江水位上升,很是担忧。恰逢江南雨季将至,有人便将此事报告给孙大人。孙大人爱民如子,当即便安排了此事。想来正是如此,才有衙役前来提醒诸位里正。”唐嵘浅笑着解释道,到底替宋榆瞒下了她的名字。
“原来如此。”听他如此说,那官员点点头,颇觉得合情合理。
几人正说着话,便听见远远的有人在大声喊着里正和唐嵘的名字。
“你们去忙事情吧!本官还得赶去余杭城,告辞!”范潜示意两人不必管自己,便再次翻身上马,领着随行的官员疾驰而去。
重新回到官道上,经过一个又一个炊烟袅袅的村庄,见到褐衣短襦中一个个湖蓝色的身影,常乐不由得感慨道,“这一路所见,余杭各处呈现兴兴之态,西山学子真不愧为我大夏朝读书人的典范。不过,些许时间不见,唐公子的变化真大。属下倒是未曾想到,他居然也成了西山学院的学子。”
“那位唐公子,看起来颇为务实沉稳。”随行的卢主事不解地看向常乐,中肯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确实如此。”范潜笑而不语。不由得想起前次在扬州见到这位唐公子时的印象,虽然有颗赤子之心,却心思跳脱,对他还有些许畏惧;今次再见,却已是心思沉稳,待人接物规矩自然。
这样巨大的改变,也无怪乎常乐有如此感慨。
扬州纨绔,接连折戟在西山学院,让范潜不由得对这座学院有了莫大的兴趣。
约莫一个半时辰之后,太阳渐渐西沉,给余杭城的城墙都镶上了金边。
城门外,范潜领着随行官员翻身下马,牵着马笼头缓缓而行。
川流不息的行人,或是好奇地打量了几人一眼,便各忙各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一根根巨大的杉树和松木,被青壮年们抬在肩上,或穿过城门而去,或者被放置在城外两侧的空地上。
一座座新搭建的木棚,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城门外的空地上,仿佛军营里列队的战士。
木棚下的几口黑铁大锅,正冒着热气,浓郁的药香从锅身和锅盖的缝隙中蔓延出来。
“连翘、石膏、大黄、甘草……”孟太医鼻子轻嗅,一连串的药材名称便被他说了出来。他沉思片刻,抚掌惊叹道,“清瘟解毒,宣肺泄热,此药方很是用得巧妙。”
范潜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领着几人牵马入城。
寻到余杭官驿的所在,范潜拿出自己的身份令牌,便与随行官员在驿馆安顿了下来。
“下官见过范大人,见过各位大人。”才得知消息的孙辽成匆匆而来,他满脸赔笑,神色恭敬地与范潜一行拱手作揖道,“各位大人从长安远道而来,下官招待不周,很是惭愧。还请各位大人暂且在驿馆歇息些时辰,下官这便令人在余扬酒楼准备一桌酒席,为各位大人接风洗尘。”
范潜眉头微蹙地摇了摇头,官场宴请,大多不惜耗费地极尽奢靡。那些觥筹交错、莺歌燕舞的场景,他自来便算不上喜欢。
更何况此行是为赈灾,倘若举止失当,难免造成民生鼎沸。这样的状况,孙辽成难道想不到?
双眉如剑,他语气生硬道,“本官此行是奉命赈灾,这酒席便先不吃了。本官这一路行来,见余杭之地各处井然有序,不如孙大人同本官说说这赈灾之事,灾情究竟如何?”
听他提及赈灾,孙辽成不由得敛了面上的喜色,絮絮说起灾情来,“自五月十二日开始,余杭连日大雨,至十七日,钱塘江溃堤,大水从河道灌入城内,至二十八日,大水方退。半月来,城内被大水卷走的百姓两千余人,伤者四千余人,牲畜尽数被淹死。外仓留存的八千石粮食,连日施粥耗费了五千石,水退之后发往各里两千石。加上前几日向两支商队买来的粮食,如今还有近三千石。”
孙辽成说起灾情和赈灾物资时,数据之清晰,几近如数家珍。
“这些许粮食,可是撑不了多少时日。”卢主事在心底默默算了一番账。
“大人说得是,水退之后涌入余杭的百姓日渐增多,倘若不动用底仓的存粮,至多还能撑上一月。下官已吩咐各里正,将秋稻的种子下到水田,但距离秋稻收割之日,还需三月有余。如今正是六月,山上尚有野菜可果腹,倒也能勉强多撑些许时日。”孙辽成苦涩道。
幸好不是青黄不接的时节,虽然依旧免不了捉襟见肘,但满山田埂的野菜,好歹让他有了些许喘息之机。
想到一锅锅越发鲜见米粒的野菜粥,他不由得满眼期待地看向范潜,“如今有各位大人前来赈灾,下官也便放心了。”
身为一方父母官,即便知道赈灾官员不易,朝廷给的赈灾粮食不多,即便知道余杭比起江淮其他地方好上不少,他仍想为余杭的百姓,从范潜手中多争取一些粮食的份额。
“倒也不算糊涂。”范潜暗道,面色略略缓和,却依旧肃然道,“孙大人,虽然本官已遣人带着陛下的旨意,从山南道与剑南道调运粮食,不日即可抵达江淮二道。但本官与孙大人说句实话,不提淮南道,尽江南道五十三州,余杭的灾情是最轻的。”
作为朝廷派出的赈灾官员,粮食的分配,必须建立在对江淮二道赈灾形势的权衡之上。如此,才能使更多的大夏百姓活下来。
猜想变成现实,孙辽成忍不住深深一叹,面色灰白。
见他如此,卢主事提点道,“孙大人何不发动余杭缙绅和世家大户捐粮?朝廷原有定例,若有缙绅与世家大户主动捐粮,定当下旨颁赏。此等光宗耀祖之事,孙大人若能传话给余杭的缙绅和世家,想必会有人愿意捐粮。”
在户部多年的卢正,对赈灾的一些惯常做法,很是清楚一二。
“卢大人有所不知,若非有余杭缙绅和世家大族支撑,凭两千石的粮食,下官如何敢说能撑上一月。”孙辽成无奈地摇了摇头。
因为有西山学院出面,西山学子带头,此番施粥施药,城内世家大族和缙绅无人推诿,早早便摆出了与衙门共进退的姿态。也因此,他才有底气说能撑上一月。
然而,即便世家大族和缙绅鼎力相助,待到众家存粮耗尽,余杭百姓又当何以为继?
“倒是本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卢正尴尬道。
世家大族历来视手中利益为家族绵延壮大的根本,便是有朝廷的颁赏,也少有真正尽心尽力的。如余杭这般的光景,倒是鲜见。
“大人倒也没想错。幸得山长的鼎力支持,西山学子奔驰余杭各地协助清除疫毒,眼看着名声日重,仕途有望。这些缙绅和世家大族,是为了家族弟子的名声,才如此慷慨大义。”孙辽成解释道。
同意柳县丞的提议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因为西山学子的出动,赈灾之事会推行得如此顺利。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越发的心惊。
将余杭所有权势力量瓮中捉鳖,那位西山学子的谋算,一步一步,不仅让人惊艳,更让人胆寒。
“原来如此。”卢正笑道,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
当世之时,世家大族对利之一事的看法,名声若不能变成实实在在的利益,也便如同墙上画饼。朝廷颁赏的牌匾便是如此,除了挂在门楣,或者供在祠堂,似乎毫无作用。反倒是在百姓中累积的口碑,对于科考学子的助益,来得更有吸引力。